我已经做好了晚饭，叮嘱梦虹招呼弟弟妹妹们吃饭。我俩走出楼门，看见落地窗外面跑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我知道那是唤弟和剩儿。
我送了你一程又一程，两人在长途汽车站呆了很久很久。在寂静无人的山路上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倾谈，不必担心被人偷听。但是，你只是淡淡地谈起分别后发生的事情，我也只是淡淡地说些山庄里的情况。
那平缓而冷静的语调，似乎不是在描述自己毁灭了的生活，倒像是在闲聊别人的传闻。我知道，如今你已经处于暴风雨后的沉寂状态，不再抗争，不再拥有激情，哀莫大于心死汽车来了，告别时，我只说了一句：“你千万别再来了。”
你只说了一句：“我会再来的。”
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我抵挡不住你再来，而你再来多少次也无法改变严酷的现实。生活的大河平缓无声地流消着，我们两人就只能这样不能相爱也不能分手相互折磨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过了一些天，温浩宇那边的状况发生了重大变化。
肖晶获悉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洗衣机旁给孩子们洗衣服。唤弟跑来喊：“妈妈，电话！姓温，是不是那个白头发叔叔？”
肖晶擦着手往客厅里走，心里有些不痛快。自从浩宇来访以后，唤弟总是抢着接电话，也爱把对方盘问个底儿掉。小小孩子对大人的事过于感兴趣不大正常，她是不是田院长发展的小“谋报员”呢……
肖晶拿起了话筒：“浩宇吗？是我。”
电话时传来了温浩宇激动的声音：“有件事我必须马上告诉你，太气人了！咱们当了人家的替罪羊，蒙在鼓里一年多了……善良人总是受欺负……”
肖晶越听越糊涂，说慢慢说，别生气，发生了什么事？”“昨天碰上了我那个老同学，可能见到我这一脑袋白头发，良心发现了，刚才把他老婆带来了……”
肖晶还是听不明白，问：“哪个老同学？他老婆又是谁？”“就是王丽霞和她丈夫老吴呀！老吴毕竟是老同学了，今天特意叫王丽霞告诉我事实真相，不听则已，听了真把我气坏了！现在咱们必须商量对策……”
肖晶又一次提醒说：“我说浩宇，冷静一点好不好？慢慢讲嘛，什么事实真相？说清楚嘛！”
这时唤弟磨蹭着在客厅摸摸这，看看哪，显然想偷听电话内容。肖晶生气了，说唤弟，出去玩儿吧！”
唤弟不情愿地走了，却仍然在落地窗后面逗留。
肖晶继续打电话：“是孩子讨厌。你说吧，倒底怎么回事？”
听筒里浩宇的声音这才平静一些了：“王丽霞说，当初谭翠娥上吊自杀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打了她！我回家时正碰上她和她那个相好的霍金龙在吵架，霍金龙见到我就走了。我气急了就把她狠打了一顿……
肖晶着急地打断道这些我都知道，后来呢？”
“我打她时说了：‘我要去深圳，再不同意离婚连这五万元也不给了，我永远也不回来了……’我走了以后，谭翠娥怕落个鸡飞蛋打，给霍金龙打电话，逼他同意先收五万元现金，他俩结婚后再让我在两年内补齐剩下的二十五万元。她知道我这人讲信用，奉公守法，只要签了协议决不会赖账。可是，霍金龙不答应，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霍金龙竟说根本不想马上娶她，要了钱是想去做生意，结婚的事得慢慢来……谭翠娥威胁他说：‘你马上来我这儿，不然我就上吊自杀，留下遗书说是你逼的！’霍金龙一听吓坏了，立刻骑自行车往她那儿奔。她在楼上窗子里看见他来了，才去上吊吓唬他。事先，她把遗书揣在身上，上面错别字连篇地写着：‘霍金龙霸占我多年，又不同意和我结婚，我是让霍金龙逼死的。此字据另有一份我给好朋友王丽霞寄去了，由她交给我娘家。”她满以为这样可以逼霍金龙就范。不料，霍金龙忘记了带她家的门钥匙，他俩通奸多年他一向可以进出自由的。叫门叫不开，又不见答应，他爬到窗口见她真的上吊了，急得踹开了门，跑进去救她时，已经耽误了时间，落下了后遗症……
肖晶听了气得手脚冰凉，问：“谭翠娥语言表达能力已经没有了，这些细节王丽霞是怎么知道的呢？”
“霍金龙从谭翠娥身上搜出了遗书，把她送到医院就不管了，跑去找王丽霞，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许给她一万块钱，条件是她收到谭翠娥寄来的遣书后立刻交给他……”
肖晶气愤地追问：“你这老同学夫妻就答应了？”
“当时，霍金龙威胁说，如果她不答应或泄露实情，就杀死她。他们吓坏了，没敢声张……”
肖晶悲愤地补充说：“于是，责任就落在了你一个人身上；于是，咱们就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和声讨；于是，你就永远沦为伺候病妻的男保姆；于是，咱们去深圳的计划成了泡影……是的，老吴现在良心发现了，但是知道了实情除了增加咱们的气愤和痛苦，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电话里传来温浩宇激动的声音：“不晚！老吴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当初他把遗书交给霍金龙之前，跑去复印了一份副本，刚才已经给了我，这就是证据！”
“太好了！到法院去告霍金龙！”肖晶惊喜了一阵，又悲观地说：“官司打赢了又有什么用呢？你是谭翠娥的合法丈夫，他又有老婆孩子，总不能把个失去自理能力的病女人判给他吧？”
“判决由我们两人共同负担她的生活费也好哇！那样，她娘家人不敢再要挟我了，可以给她雇个保姆，把我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这一年多日子，真不如死了好！她一直糊里糊涂地喊我‘金龙’，我也得忍气吞声答应着……如果胜诉，我还是想去深圳闯闯……”
肖晶这才高兴了，笑道：“如果取得那样的结局，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
电话里温浩宇的声音变得平缓而深情了：“晶晶，那些还都是次要的，我急着告诉你，最主要的是想使你解脱内疚感。只要你抛掉心灵的重负，日后我在南方再苦再累也是……幸福的……”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放下了电话。
肖晶久久地坐在沙发上，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但她已经欲哭无泪了。
她冷笑一声，自我解嘲地自言自语：“人生，真有意思！是吧？人在命运面前，渺小，无奈，挺有意思的……”
尊敬的镜智法师：
获悉贵恙康复，我们大家非常高兴。我不是佛教徒，但为了这件喜事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石院长和姐妹们都让我代他们向您问好，您在康复期还要注意保养和休息。
山庄同仁工作都很努力，对我都很关照。面临这项全新的工作大家都缺乏经验，但大家有一个共同点--爱孩子。您为咱们这所家庭式的孤儿院命名为普爱山庄，这个名字太好了，时时刻刻都能提醒大家一个“爱”字。一位诗人曾经说过：人若有爱，一片枯叶也是美丽的。
山庄里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有成年人的，有孩子的，也有两者交织在一起的。不过请您放心，我们正在积累经验逐步解决。从我的专业角度观察，很多问题属于心理学范畴。在这个特殊环境里，妈妈们和孩子们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敏感的疼痛点，哪怕谁和谁无意中碰一下都会引起过激反应，何况彼此的磨擦与碰撞并不都是无意的。“疼痛点作为一种比喻，我是从吉尔吉斯作家艾特玛托夫的一本小说中看到的：“人们按照自己的疼痛点去寻找生活。只要灵魂有一个极微小的疼痛点，它就会渐渐地决定人的自我感觉和他与周围的人的关系。”何况，这些独身妈妈和孤儿心中的疼痛点并不微小啊！
您知道我来山庄以后的心理变化吗？刚来时，我还认为我是，在给您帮忙，在山庄创办期帮您打理一段时间。现在我则深刻地体会到是您帮助了我。帮助我发现了自己本性中最宝贵的东西--善良和富有爱心。佛教讲“普度众生”，您把我这样一个极少有机会接触不幸人群的现代青年，引导到为众生谋福的慈善事业中来，使我从只关心自己变得关心他人，这也是走向彼岸，也是一种自我完善。您还帮助我找到了一座从事心理学研究的富矿，山庄里集中了各种各样不幸的儿童和女性，表现出由于各种不幸遭遇造成的心理疾患。我已经开始注意收集这方面的资料，我的硕士论文选题定为《孤儿心理特征之初探》，导师说这是个冷门选题，如果写得好日后可以出版专着。
现在我爱上了这项事业，日后即使我离开普爱山庄也要为弘扬人类之爱的事业大声疾呼。喜欢这个工作并不都是出自对我自己的专业研究的考虑，而是看到了它的人道主义伟大意义。我一向推崇人道主义和人文精神，但过去只是留于口头或书面，现在才是脚踏实地一件事一件事地去做。在和孩子们的接触中，我这才理解了为什么说欧洲文艺复兴最伟大的历史意义在于它有三大发现：人的发现，女性的发现，儿童的发现。联合国《儿童福利公约》的精神是“儿童第一”，我们的工作的意义恰恰是唤起社会对人的尊重，对女性的尊重，特别是对儿童的尊重。我加了“特别”二字，因为成年人社会往往不尊重儿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世界上一些着名教育家有着不约而同的共识：“教育的核心就其本质来说，就在于让儿童始终体验到自己的尊严感。”“儿童一旦懂得了尊重和羞辱的意义之后，尊重和羞辱对于他们的心理便是最有力量的一种刺激。”
从旁观察山庄里出现的矛盾，我以为可以简言之为“尊重与羞辱之争”，而后者往往戴着“好心与严教”的面具。
您是出家人，凡事都讲超脱，忍让，圆融，山庄里发生的具体事情就不一一向您汇报了。请您相信我们大家的敬业精神，我们会尽力找到化解矛盾的方法，改善山庄的人际环境，为孩子们提供一个适宜他们健康成长的“普爱”大家庭。
我还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件事情一为了给写论文做准备，我把遇到的每一个有关孤儿心理特征的个例都记录下来。我的导师刘教授看了这些资料说你写的感性素材这么丰富，笔下的孤儿几乎个个栩栩如生，不像是为了写论文搜集论据，倒像是在写小说。这些素材非常独特，如果只写一篇论文就作罢，太可惜了！稍加整理和虚构，就可以写成一部题材新颖的小说呢！”
我听了导师的建议感到十分吃惊，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写小说。尽管大言不惭地说，我的文化准备、生活阅历和想像力都具备写小说的能力，但那是和心理学研究完全不同的两种功夫。虽然至今我还没有认真考虑刘教授的建议，不知怎么在记笔记时却不由自主地增加了细节的描写，如今已经记了厚厚的几大本了。
我自幼喜欢读书，看电影，听音乐，跳舞，内心深处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激情，想去尝试一下这一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未曾动笔之前却又发愁了，发愁的是山庄里可写的人物太多了，简直是发生了素材“堵塞”的“交通事故”。精彩的故事俯拾皆是，甚至不用你去俯拾，各种难以想像的奇闻异事随时会找上门来。别的先不提，单说六号楼七号楼两位妈妈和她们的孩子们各自的经历、性格、心态、欲望……纠纠缠缠恩恩怨怨，就足够写一部长篇小说的了。咱们山庄的十几座小楼里居住着那么多由非血缘关系的人组成的家庭，几乎每一家都在上演着一部独特的家庭伦理剧。目前，大姐端仪和她的儿子，那个总想放弃花朵般娇嫩生命的十三岁少年克难，谷幽兰的那个怕雷怕闪电怕雨怕黑的二儿子雨生，神秘的妇幼保健医生郭山梅与那位承受着“姊妹易嫁”痛苦的替补妈妈杨大妮，还有一个和她有缘分的哑巴弃婴……那么多人物命运尚未来得及记录下来，而他们的故事丝毫也不比六号楼七号楼两家人逊色。目前我已经把他们列为重点研究对象，准备亲自给克难和雨生做些心理辅导。待到我做出了成绩，我会写出详细的分析报告。我真的很感谢您，您给了我深入了解社会问题的机会。下一次您来山庄时多住些时日，我给您讲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这封信写得太长了，我有那么多心里话要对您讲。本想收笔，我又想起了西方哲学家弗洛姆的一句话：“女人从本质上说不是被爱的，是去爱的，她的全部生命几乎就是为了付出爱。”读到这句话时我真是有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过去，我一直以为被爱是一种幸福。人家都说命运女神对我有些偏爱，给了我比别人多一些的优越条件。自幼有父母亲人的呵护，少女时代就有许多男孩子喜欢我。我一直是大家的宠儿，但随着年龄的成熟却没找到精神家园。我得到了太多的男人的爱，但至今自己似乎还没有真正地爱上过谁。相比之下，我反而很羡慕肖晶、谷幽兰、端仪，她们最终都没有得到，但她们都忘我地付出过，义无反顾地去爱过。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像她们那样震撼灵魂的爱情经历。
和您这位佛门弟子只顾谈些红尘男女之爱，您一定会微笑不语。更高层次的爱应该是关爱人类命运的大爱。天主教基督教讲博爱，但他们的教义只提到了关心人类。佛教不仅爱人类，也爱动物，尊重一切生命。我想，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女人的“全部生命几乎就是为了付出爱”这句话，您一定会赞成吧？
祈颂
万福！
展晴1989年6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