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晶和展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两个人都嗫嚅着不知从何谈起。她们两个还都是大姑娘,总不能一张口就问这个陌生男人:可意是不是你的私生子?陶妻和改福是老同学,只好替客人问了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改福一听,黢黑的脸先是涨红了,继而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我们家到我这辈子眼看要绝户了……我希望那孩子是我的,我这辈子娶不上媳妇也总算留下一条根……可惜不是!我和俊仙是清白的,我只是看她一个女人家过的日子太艰难了,帮她一把,不想帮她上了死路……一个穷字,生生地拆散了我们,但我们是清白的!俊仙死得冤屈啊!那个混账崔守根,身在福中不知福,得着俊仙那么好的媳妇,他却把她给逼死了!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一个人蹲在林子里放声地哭,好叫人心疼的俊仙啊,我要是不穷,我一定会好好地疼你呀……可意那孩子也式可怜,自己的亲爹到死也不认他!我哪怕有一点能力,我也愿意收养可意,俊仙的骨肉,就跟我自己的亲骨肉一样,有个大小子跟我做个伴也好啊……可是你们看我这里……实在……唉!”
肖晶和展晴唯唯告退了。
她们翻过了一道山梁,回首望去还能够看见河边那座孤独的守林人小屋。一路上她们都不想谈话,默然地望着沉郁的山林。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酿成过多少爱情与婚姻的悲剧啊!凄凄芳草在山风中摇曳,无名野花在荒野中自开自谢,它们活得倒比人类超然,轻松,无优无虑。展晴长叹一声:“唉,东方的奥赛罗!”
在返程的火车上,展晴问肖晶:“你说咱俩去弄清楚可意的血统,究竟希望他是谁的孩子?其实,他们姐弟俩是不是一个父亲的这并不重要。现代人早已不注重封建血统了,同母所生,可意也是唤弟的亲人啊!”
肖晶叹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为了唤弟,我当然希望他们姐弟同父同母。但是为了可意,我又希望帮他找到亲生父亲。不过,现在这个调査结果,有利于今后唤弟和弟弟建立感情。”
她俩结束了长途跋涉,顾不上回山庄休息,就由城里赶到滨海区,到大相扑家旱去接唤弟。
大相扑听说她们是来接唤弟的,冷笑道:“你们来晚啦!那死丫头不在我这儿啦!”
肖晶吃惊地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相扑一撇嘴说:“我早就看她不是玩艺儿,怎么样?你对付不了她了吧?又推给我了吧?我还是好好待承她,可她成天跟我找别扭,后来干脆不着家啦!”
展晴一听就急了,不客气地质问:“一个女孩子出去流浪太危险了,你也太不负责了!走,咱们想办法把她找回来!”大相扑笑得浑身肥肉乱颤:“找回来?说得倒容易!她去的那个地界儿,进去就出不来!她参加了流氓集团,杀了人,蹲了局子啦!
展晴和肖晶听了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呆住了。她们不相信大相扑的话,决定去当地派出所了解清楚。
派出所警察的一席介绍,叫肖晶和展晴万分失望,原来唤弟真的犯了杀人罪。年轻的户籍警察说崔唤弟今年还不到十四岁,是我们全区近年来最小的杀人犯,又是个女孩子,这个案件真是太特殊了!她回来以后,因不甘忍受大相扑的虐待,和一群歹徒到社会上漂流,盗窃赌博,打架斗殴,无所不为。但她毕竟还年幼,痛恨男女之间的性关系,流氓头子强奸了她,还逼她去卖淫。她假装答应了,趁着流氓头子熟睡之机,抡起斧子把他砍死了。因她未成年,本人又有被受害人强奸,迫害等因素,只受了少年管教三年的处罚。”
想不到事情出现了如此巨变,肖晶哭红了眼睛,为自己赶走了唤弟感到痛心疾首,但懊悔已经来不及了。她要立刻去探望女儿,给唤弟送去一份温暖。当初肖晶来接走唤弟时,就是这位警察给办理的转移户口的手续,知道她和唤弟是普爱山庄经过法律公证的养母养女关系,马上给少年管教所打了电话。对方在电话中答复:“自从崔唤弟进来以后,从来没有一个亲属来看过她,我们十分欢迎她母亲前来探视。”
肖晶和展晴商量了一下,考虑到两个出差太久了,需要有一个人回去向两位院长汇报情况,再说,展晴还要给山庄孩子们辅导功课,于是她俩决定展晴回山庄去,肖晶去少管所探监。
肖晶买了许多食品,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少年管教所。女管教于大姐热情地接待了她,接过食品说:“我这就给唤弟送进去。听说你要来看她,我找她谈了,起初说什么也不愿意见你,再三动员这才听话的。她刚来时采取自暴自弃的态度,我鼓励她学好文化课。我们这里还有各种技艺培训班,以便日后她们出去就业。适合女孩子的有缝纫,插花,美容理发,烹饪,电脑打字等等。她还小,学个一技之长,将来还有前途。你来得正好,母女俩好好谈谈心,帮我们开导开导她。”
肖晶坐在会见室等了一会儿,于管教领着唤弟来了。唤弟见了肖晶也不叫妈妈,一脸木然垂手而立。于管教有意让母女俩单独谈话,客气地退出了。
肖晶打量着唤弟,几个月不见唤弟好像突然长了好几岁,穿着这身黑色囚服也使她看上去又高又瘦。凹凹的眼窝更加深陷,黑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明亮灼人,只是失去了先前那种小狼一般恶狠狠的锋芒,眉宇间过早地浮现出成年女人的神色,疲倦,冷漠,甚至微露讥讽。
想到这个瘦瘦的小女孩能够杀死一个凶狠的男人,肖晶不由得毛骨悚然,事先想好的亲热话都忘了,鬼使神差地竟冒出这么一句不恰当的开场白:“你砍死那个流氓头子时看见血了没有?当时你怕不怕?”
唤弟没料到她一上来会提出这个问题,收敛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如实回答:“他喝多了酒,睡得很死,我朝他的脑袋砍第一斧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断了拴在床头的电灯绳,灯灭了,我摸黑砍了他不知多少斧子,没有看见血。他在睡觉前扒光了我的衣服……杀了他以后我跑到淋浴室,打开电灯看见自己身上都是血,就没完没了地冲啊洗啊,当时只觉得脏,不觉得怕,只想报仇,没有顾上害怕,后来我抱起衣服就跑了。”她说起这件人命大案时熟练流利,异常冷静,看来在公安局、法院、少管所已经回答了多少遍了。肖晶听了心里一阵阵紧缩发颤,不由得搂过唤弟拉她在长発上坐下,眼圈一红哽咽着说:“谢天谢地,这是苍天怜悯你,不让你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以免你留下恐怖的记忆。”
唤弟却不习惯这种亲昵的搂抱,往后挪了挪身子拉开了距离。肖晶又拉住她的手诚恳地表示:“我是来向你道歉,请求你原谅的。”
唤弟听了一愣,眼睛里闪出一丝潮湿,转瞬又恢复了干涩与冷漠。
肖晶掏出面巾纸擦拭着泪水继续说:“我很后悔,要是不把你撵走,你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上学期你学习进步好快呀!都怪我太绝情了……为什么我总是扯进一桩桩罪恶呢……你都知道了,我母亲也是上吊自尽的,咱们母女俩是一样的苦命……”
唤弟听她说得恳切,脸色柔和了一些,却仍然沉默不肖晶趁势告诉她:“我和展老师去找了你父亲的同乡陶二冬,他详细地讲了你父母的事情。”
唤弟忽然怒目圆睁大喊大叫起来:“别提他们,我没有父母!”
肖晶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劝导:“你不要恨父母了,他们都是很可怜的人!他们对你有养育之恩……
唤弟打断了她的话,恶狠狠地质问:“他们为什么把我生下来?什么父母恩,男人和女人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你不懂,哈哈哈!”
老姑娘一听这话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唤弟却发出一阵冷笑:“过去我只恨我母亲,现在连父亲也恨了!他们凭什么把我生下来,叫我到世上来受苦?”
肖晶镇静了一下,仍然和蔼地说:“我和展老师还去了你老家,见到了你陶婶婶,又去林场找了你改福舅舅。你改福舅舅说,他和你妈妈是清白的,可意不是他的骨血,是你的亲弟弟!”
“无所谓!我无所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唤弟仍然一副咬牙切齿的凶相,双腮却滚下两行泪珠。
肖晶从提包里拿出那张她和她弟弟的合影放在她手里:“这张照片是你过生日时,展老师拍的,这是你和你弟弟惟一的一张合影,可意让我捎给你的!他说他很想你……”
唤弟一甩手把照片扔到地上:“我不要,别给我这个!”肖晶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激动地站起来说:“可意是你的亲弟弟!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即使他与你同母异父,他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同样,你也是他惟一的亲人!当然还有我们!既然命运使咱们走到一起了,我永远是你的妈妈,梦虹、剩儿、石头、可意,永远是你的姐姐和弟弟!还有立春、晚珠、他们都欢迎你回去。过些天我会带他们来看你。孩子,你要记住,你并不孤单,普爱山庄永远是你的家,我和你姐姐、弟弟们盼着你回去……”
她讲得声泪俱下,唤弟听得哀哀低泣,但是不等她讲完,唤弟却转身推开通往牢房的门跑走了。
肖晶只好退出了,临走时捡起照片放在了桌上。
她走出了会见室,路过走廊上的窗子时听到屋里有响动,不由得驻足望了望会见室,发现屋里那扇通往牢房的门在忽闪着,而她留在桌上的那张照片不见了……
暑假来临了,肖晶要陪梦虹回老家了,司机小杜送她们母女去城里火车站。她们要坐一段火车,还要再坐一段长途汽车,才能到达梦虹的故乡凌花村。
肖晶出差期间由“替补妈妈”杨大妮照顾六号楼的孩子们,此时杨大妮和可意忙着往汽车上装东西,是一些送给乡亲们的礼物。梦虹高兴地上了汽车,虽然只是短期分别,可意和大姐还是依依难舍。
石院长和肖晶站在喷泉旁,仍在商量此行的细节。
立春拿着一袋食品从山上跑下来了,来到肖晶身旁朝山上一指说:“六姨,我妈妈怕你们路上吃不干净的东西,烤了发面饼,做了茶叶蛋、酱牛肉和泡菜,说这些东西不怕凉,吃了不会闹肚子。”
肖晶顺着他的手势一看,只见谷幽兰站在山坡上不好意思来送行。肖晶感动地朝着她双手握拳举过了头一再拜谢,幽兰也远远地招手致意。
看到两个女人的关系开始缓和,石院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立春跑到汽车跟前,把食物交给梦虹,两人叽叽哝哝有着说不完的亲热话。
石院长和肖晶的谈话还在继续,肖晶为难地表示:“梦虹这么想家,其实她回去也无亲可投,老家只有一个白老师喜欢她。她心里难解的死扣,是她无法知道爸爸妈妈的模样,可她又克制不住地非去想这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山梅和我送她去精神病院检查时,儿童心理门诊的刘教授说这是一种精神障碍,强迫意识。回老家一趟,在短期内对她的情绪有所缓解,但是不能从根本上排除这种强迫意识。”
石院长也深有同感,但一时又想不出上策,只好说:“先带她回去散散心,也许能起到异地治疗的作用。到了那里你和白老师多商量,见机行事吧!”
出发的时间到了,汽车开出了普爱山庄。石院长、杨大妮、立春、可意送出了大门,望着汽车远去。
石院长送走了肖晶梦虹,回到办公室久久地思索:是啊,肖晶提的问题有道理,梦虹的心病不是回一趟老家就能够治好的。想个什么法子,才能叫她不再穷思苦想妈妈的模样,才能叫她真正地把普爱山庄当成自己的家呢……
他坐在办公桌前,下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玻璃板。玻璃板底下压着许多画片,都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各种肤色的儿童肖像:孩子与小动物,孩子与花,孩子与皮球,在海边游泳的孩子,打秋千的孩子……这些小画片围着中间一幅大画,画上是一位年轻美丽的金发母亲抱着自己的胖婴儿。画的左侧下端有一块空白,他曾精心剪下一个黑孩子的头像放在此处,看上去似乎金发碧眼的母亲抱着两个孩子,一个黑孩子,一个白孩子。这个奇特的组合很吸引人,他对自己的再创作颇为得意。
他瞅着瞅着突发奇想,急忙找来梦虹的简历资料,资料夹子里记有梦虹原籍的详细地址和当地民政部门的电话号码。他拿起电话听筒通过长途电话台叫通了那位民政助理员,向他打听到梦虹的家乡凌花村村公所的电话。又费了好多功夫,他才叫通了凌花村的电话,找到了村小学的白老师,告诉白老师肖晶和梦虹很快就要到达了。
他与白老师在电话里做了长时间谈话。
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谈话。他放下电话得意地拍拍自己的秃脑袋自言自语:“不笨!挺灵光!嘿嘿嘿……”
肖晶和梦虹一路顺风在一个小站下了火车,两人走出月台刚要去长途汽车站,忽听远处有人高喊梦虹--”
梦虹寻声望去,原来是村长的儿子根柱。她高兴地跑过去亲热地说根柱叔,你怎么在这儿呀?”
根柱说我爹听说你回来,让我来接你。”
梦虹惊喜地问:“村长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根柱说你们石院长给白老师来电话了。”
肖晶听了有些奇怪,临别时石院长并没有说要给梦虹村里人打电话,看来他是不放心我们,想得太周到了。
梦虹给双方作介绍:“这是我妈妈,这是我根柱叔。”
肖晶和根柱寒暄问候,根柱一见肖晶,面露惊异之色,说:“梦虹,你这位城里妈妈的眉眼很像你娘!”
梦虹吃了一惊:“真的?”
根柱打量着肖晶,再一次以肯定的语气表示:“可不,太像了!只是比你娘个子高一点儿,简直跟你娘像亲姐妹!”
梦虹踭大眼睛不认识了似地望着肖晶,目光中闪烁着迷茫的神色。
肖晶心中也犯开了猜忖,自己真的很像梦虹的亲妈妈?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别是这位乡亲的心理作用吧……母女二人正在暗暗犯嘀咕,根柱已经接过她们手里的东西放到拖拉机上,请她俩坐上拖拉机,突突突地开上了公路。
一路上,梦虹贪婪地浏览家乡的景色,向根柱打听白老师和乡亲们的情况,说说笑笑眉飞色舞,与平时的郁郁寡欢判若两人。
肖晶望着郁郁苍苍起伏不平的丘陵景色,也不由得心旷神怡。这里曾经是大地震的重灾区,十几年过去了,山林田野村庄公路一派生机,看不出创伤的痕迹,难以想像当年这一带曾死难几十万人。人类生命的川流滚滚向前,似乎淡忘了往事的苦痛。但是,肖晶深切地知道,这块土地的幸存者们并没有忘却那地动山摇的可怕时刻,就连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梦虹至今都难以治愈心灵的创伤。展晴讲心理学时说,有一位哲学家认为:人们按照自己的疼痛去寻找生活。只要灵魂有一个受到伤害的疼痛点,它就会渐渐地决定人的心理特征,甚至决定人的一生。梦虹回到魂萦梦绕的故乡了,她要寻找什么?她又能寻找到什么呢……
根柱驾驶着手扶拖拉机走了几个钟头漫长的公路,又下到一段黄泥古道上,颠簸摇晃把人的骨头都快震散了,终于来到了凌花村。
拖拉机在村公所门外停下来,村长迎了出来。梦虹跳下拖拉机扑到村长怀里,哽咽地叫到:“赵爷爷……”
村长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变得又白又水灵了。”
根柱帮肖晶拿东西下了拖拉机,说:“爹,这位是梦虹的城里妈妈肖晶,这是我爹。
村长伸出长满老茧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肖晶的手笑道:“欢迎你,大老远的到我们小地方来,谢谢你照料梦虹……”忽然,他瞪大眼睛呆住了,倒退几步上下打量肖晶,拉住儿子问道:“哎,根柱,怎么看着梦虹这位新妈妈有点面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