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爷爷你叔叔他们一大群人到咱家没找到我,又到妇产科医院去大肆搜寻了一番,又到公安局报案,把事情闹大了。县城里街谈巷议,小报记者出动釆访,登出文章来声讨我“因为她自己没儿子,嫉妒妯娌,故意谎称生女贩卖婴儿……”警察们来搜捕我,你爹到法院起诉和我离婚,你在学校声明和我断绝母女关系……你姥姥本来就体弱多病,遇到这场横祸吓死了,你姥爷好面子,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娘家家破人亡,全是我的罪过,我也无颜再在那个娘家远亲家里住下去。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我偷偷地潜回家门,你爹不在家。在没出事之前他也不常回家住宿,听说他在外面早有了女人……我决定离开那片生我养我的故土,去追踪人贩子,找回小红豆,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也正是这样的念头,才使我面临灭顶之灾而顽强地活下来了。为了斩断案件的纠缠,我写了一封遗书放在桌上,把我的私房钱留给了你,拿了你的几张照片。临走时发现床头放着那副虎头襁褓和长寿老太的腰带,为了好和人贩子对证,我也把它装进了手提包,趁着天不亮离开了故乡……
我来到了三省交界地三乡口集市,找卖服装的商贩打听那个河南人,人家说他已经走了。我又打听那个奶孩子的妇女,找到了她的家。她家里很穷,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床上躺着瘫痪的丈夫。她先是什么都不肯讲,我亮出了小被子,哭诉了自己蒙受不白之冤家破人亡的遭遇。都是女人,她很同情我,这才说:“俺认识这条小被子,孩子他叔买走了。张老板抱了一个小闺女叫俺给喂奶,笑嘻嘻地说是他一大清早儿在街上捡来的,准是个私孩子!唉,俺陪着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是没法子,你看俺这个家,全靠俺给张老板他们喂孩子糊口,他们不是一个人,常有人送孩子来。俺就得给人家的孩子吃奶,给自己的儿子喂苞米面糊糊……送来的孩子,不知爹娘是谁,也不知卖到啥地方去,真可怜呀……”
我问:“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孩子呢?”
她说都是山里穷人家的孩子,有买来的,也有骗来的,偷来的,说是送到南边富地方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孩子就享福了。”
我急忙追问:“他说过把孩子卖到什么地方去吗?”
她摇摇头:“他们啥也不告诉俺,他们不是一个人,明里贩衣服,暗里贩孩子。他们吓唬俺说,要是俺说出去就把俺儿子弄死……”
我仔细打听了张老板一伙人的相貌、年龄、口音,又问他们可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她说:“常有一个从衡水那边来的两口子来接孩子,路上有女的带孩子不被人怀疑。听说他们那儿也是个三省交界的地方,山西、河南、山东的人都凑到那里做买卖。”
我决心到衡水一带去找这些人,为了解开女孩变男孩的谜团,我又问:“孩子是我亲手接生的,明明是个闺女,怎么又变成了小子呢?”
她长叹一声:“唉,亏他们想得出来,这些造孽的黑心贼哟!你可别把俺说出去,事关俺一家三口子的性命!”
我发誓作了保证,又表示如果找不到小侄女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了。她这才说:“人为了赚钱,真是什么黑心眼子都使得出来呀!咱再也想不出来这种主意!也许是他们常在集上转悠的缘故,集上有宰鸡的,你看过鸡胗儿没有?”
我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明其妙地反问:“鸡胗儿是见过,可这和鸡胗儿又有什么关系?”
她抱起儿子让我看孩子的小鸡鸡小蛋蛋,说:“把鸡胗儿切开,把里面的鸡食啦沙子啦掏出去,再把那层黄皮剥了去,里面是一块有核桃纹的肉,翻过来一摄,就跟小小子儿的小蛋蛋儿一模一样。又故意在鸡胗上连着一段食管肠子什么的,冒充小鸡鸡儿,用肢粘在闺女的小屁屁上,乍一看还不变成了个小子?别忘了,买卖孩子的黑心生意,没有在大白天干的,都是到了天擦黑儿或是晚上,找个背景地界儿,卖主举起孩子往买主眼前这么一晃,买主一看是个小子,按规矩就递过来他带来的孩子衣服和小被子,他那边交了钱,这边包好孩子,他接过孩子慌慌地就走了。卖主做成这一回骗局,立马远走高飞,换一个地方又做这勾当去了!卖个小子能到手两千多块钱,丫头只值几百块钱,只这一个鸡胗儿就能赚一千多块,唉,世道人心啊!”
我听了个目瞪口呆,咱们这些规矩厚道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或者没受过教育而心地善良的人,谁都不会想到世上会有这等离奇可怕的事情这等卑鄙下流的手段这等丧尽天良的恶魔!小侄女落入这些魔鬼手中还会有好结果么?我深深地为小侄女的命运担忧了,问:“那个买主回去发现上了当,拿孩子怎么办呢?”
她又长叹一声说:“不是用同样的法子再转手卖掉,就是一气之下把孩子弄死,或是扔了,反正孩子是没好儿了……”我谢了她,劝她别干这种营生了找点别的生路吧,匆匆离开了三乡口,登上了开往衡水的火车……
两年来,我走遍山西、河北、山东、河南到处打听,到处寻找,一路上打零工,讨饭,挨饿,受冻,什么罪都受了,还是没有找到你可怜的小堂妹。茫茫世界,石沉大海,孩子没名没姓,又时女时男阴阳颠倒,如何能寻找得到啊!来到了普爱山庄以后,我看到这里收养着许多孤儿,都是一些不幸的孩子,我有机会为他们看病送药,使疲惫不安的灵魂暂时有个寄托。
小孤歌的到来,又把我扯回到那场可怕的恶梦中去了。
大妮听到最后一句话,奇怪地问:“孤歌?我们孤歌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山梅不敢正视她的目光,愧疚地垂下了头。
展晴和肖晶是何等聪慧敏感的人,顿时联想到这蹊跷事出现了一种更加可怕的转折一山梅早已认出了孤歌就是小红豆,所以她留在山庄不再出去找孩子了。展晴作为镜智法师的朋友,深知普爱山庄的规矩,所以她比肖晶更多了一层忧虑:如果孤歌真的是小红豆,紧接着又会出现一个棘手的难题一那样一来孤歌就不是孤儿了,她的爸爸妈妈还健在,而普爱山庄是不收养有父母的孩子的……想到存在着孤歌与小红豆会是同一个孩子的这种可能性,她俩同情地瞅了瞅大妮。大妮虽然心地纯朴憨厚,此时也意识到小红豆可能和自己的心肝宝贝孤歌有某种关联,她的神色即刻慌张起来。
展晴和肖晶交流了一下眼色,不知怎样来安慰大妮。是啊,大妮为孤歌付出的感情和辛劳太多了!如果事情得到证实,即意味着这个孩子必须离开山庄回到其原籍父母那里去,大妮经受得住突如其来的精神打击么?
当初,大妮只是临时帮助尚美凤照看孤歌,但是后来她一天都离不开孤歌了……
孤歌在杨大妮房间里住了几天,慢慢适应了躺在小床上睡觉了。大妮万般舍不得离开她,但她是尚美凤的孩子,也只得把她还给尚美凤。身边没有了孤歌,大妮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一天往三号楼跑好几趟,做点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要给孤歌送去。
孤歌回来以后能够躺下睡个安稳觉了,起初尚美凤很喜欢。但是,她观察这孩子还是有些不对头,一双大眼睛直瞪瞪的不会和人交流感情,冲她说什么她也无反应,和外界毫无联系。尚美凤想:落在人贩子手里无人疼她,无人给她好脸色,才落得这副傻样子,两岁的孩子开发智力还来得及。于是,她逗弄她,教她说话孤歌,叫妈、妈--”
孤歌只顾闷头玩手中的玩具,连头都不抬。尚美凤冲她拍拍双手,想引起她的注意:“孤歌,你叫孤歌,知道吗?来到世上一个人唱歌,独唱家,多好听的名字!我是你妈妈,来,叫妈、妈--”
孤歌仍然不理踩她,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尚美凤夺过她手里的玩具,扳起她的下巴颏,要她看着自己,大声说:“妈、妈一叫妈妈--张嘴呀,说,妈、妈--”
孤歌先是呆呆地瞅着妈妈的脸,显出不理解或不感兴趣的表情,伸出枯瘦的双手抓妈妈的手,不让她扳自己的下巴颏。尚美凤打开她的手,使劲揪住她的下巴颏继续作发音示范:“你这孩子真拧!听话,叫妈、妈、妈、妈妈--”
孤歌恐惧地望着妈妈,小嘴一撇一撇“哇”的一声哭了。
尚美凤只得作罢,把玩具还给她,赌气不理她了。
以尚美凤的脾气,哪里有过这样的耐心,但既然自己收养了这个孩子,总得教她说话呀!于是,她又来到小床跟前,进行又一轮的教学了。
几天过去了,尚美凤喊干了嗓子,也未能教会小孤歌说一声“妈妈”。这孩子除了啼哭,几乎不肯发出任何声音。尚美凤彻底失望了,越看这孩子越不讨人喜欢,后悔自己作了错误的选择,当初不该收养这么个拖手拖脚的傻丫头。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一旦激起了某种念头,就会无限地膨胀这种情绪,现在她是陷入极端的烦躁了,除了按时给孤歌喂口饭吃,很少到小床跟前去了。好在各位姨妈给孤歌送来许多大孩子玩腻了的玩具,让傻丫头自己瞎捣鼓去吧!
她还收养了三个孩子,可惜都是七八岁的男孩子,整天在外面淘气。小哥哥们本来都很喜欢孤歌,背着她玩,逗她说话,后来发现她是个傻呆呆的怪孩子以后,便对她失去了兴趣,扔下她去玩男孩子们的游戏去了。
孤歌并不在意妈妈和哥哥们的冷淡,她自出生以来看到的就是个冷淡的世界,便以为人与人之间就该如此了。她从来没有过这么舒服的家,没有过这么多的玩具,妈妈喂的食物也比人贩子塞的冷饭团好吃多了,她也就呆在小床里自得其乐了。好在小床四周装着高高的栅栏,她爬来爬去也摔不到地上。如果大妮妈妈不来看望她,她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兽,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尚美凤逢人就发牢骚,抱怨自己命运不济,没遇见过一件好事情,收养个女儿还是个傻子,并几次找到田院长,要求把孤歌退还给院部。田院长找石院长商量如何处置此事,石黑玺说先让郭山梅查一查孩子究竟有什么毛病,再说吧!”郭山梅奉命来到了三号楼,她本来的专业就是学妇幼护理的,检查孩子的病症还有些经验。杨大妮闻讯也赶来了,她比尚美凤更加关心孤歌。
山梅戴上了听诊器,先给孩子做例行的常规检查,让大妮把孤歌抱出小床坐到自己面前来。大妮替孤歌解开了衣扣,山梅熟练地诊听孩子的心脏和肺部。开始,她没有注意孩子的皮肤,只顾检查心肺是否正常,当她移动听诊器时,忽然愣住了--她发现小孤歌瘦骨嶙峋的胸口长着一颗艳红艳红的朱砂痣,和小红豆的那颗痣位置一模一样!她的心颤抖了,手中握着听诊器久久不能动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颗不偏不倚正巧长在两乳正中心口的朱砂痣。
大妮发现她的神色不对,又不移动听诊器,担心地问:“心脏有毛病?还是肺有毛病?”
“嗯……心功能弱一些,问题不大。”山梅支吾着掩饰自己的失态,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为孤歌做完了各项检查。她知道在同事们面前绝对不能泄露自己内心的秘密,但她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了,一连串的疑问固执地在脑子里旋转: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莫非还有别的同龄女孩心口也长了这样一颗朱砂痣么?还有这张和娟娟十分相像的面孔,还有她们家族特有的浓重的头发、双眉、眼睫毛……
幸亏此时尚美凤递过来一杯茶,她呷了一口茶水努力镇静自己。对小孤歌更深一层的关切,使她要为孩子做更为细致的检查,设法测试她的智力情况。
大妮和美凤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没有觉察山梅的神色异常。
山梅把孤歌放在地板上,自己也坐在地上,用各种办法逗弄她,尚美凤和杨大妮坐在沙发上观看。
山梅先拿出一只大拨浪鼓,在孤歌面前用力摇来摇去,当啷啷,当啷啷,发出很大的声响,用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孤歌冷漠地望着这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
尚美凤一撇嘴说:“怎么样,我说这孩子傻吧?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喜欢玩拨浪鼓的时候!”
大妮叹息道可怜的丫头,是有毛病!”
可是,毛病在哪儿呢?小孤歌是不是连分辨力都没有呢?山梅又进行了第二种测试--
她打开了电视机,此时电视台正在播放儿童最喜欢看的动画片,一群动物在森林里追来追去动作很快。山梅把孤歌抱到电视机跟前,她的目光很快地就被电视节目吸引了,大黑眼珠随着那些小动物轱辘辘转来转去,显出从未有过的灵气。
山梅笑了,对美凤和大妮说:“你们看,她能够集中注意力,起码没有傻到底。”
大妮说阿弥陀佛,这就好!”
山梅关上电视机,拿出一枚褐色的酸梅,和一小块椭圆形的巧克力糖,这两样食品从色彩到形状都很接近。她把两样东西放在孤歌面前,故意交换了几次位置,引起孩子的注意,然后,她把酸梅塞进孤歌口中。孤歌立刻作出怕酸的表情,伸出小舌头吐出了酸梅,逗得美凤和大妮哈哈大笑。大妮说她到不傻,知道怕酸吐出来!”
“这还不说明问题,味觉是一种本能,关键看下面的……”山梅说着把巧克力塞进孤歌嘴里。孤歌尝到了甜意,脸上显出兴奋的表情,一边吃糖还一边高兴地颠着小屁股。等她吃完了糖,山梅又拿出两枚同样的酸梅和巧克力,摆在孤歌面前故意又交换了几次位置,然后任她挑选。孤歌看了看,不假思索地抓起巧克力放人嘴里香甜地吃起来。
三个女人同时拍起了巴掌,山梅笑道:“她一点都不傻,
两岁幼儿有这么准确的分辨力,智商还不低呢!”
美凤迷茫地问:“她确实发呆的时候多呀!女孩儿会说话早,可她连一句妈妈都不会叫。”
山梅想了想,走到了孩子背后,突然大声喊:“孤歌!”
孤歌无动于衷,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用这么大的声音在人的背后喊叫,任何人都会回到头来看个究竟,除非他是个聋子。
三个女人同时意识到了,小孤歌是个聋孩子!
尚美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哎呀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十聋九哑呀,叫我怎么跟个聋哑丫头纠缠呀……”
大妮把孤歌紧紧地搂在怀里,痛惜地落下泪来。
山梅心里又多了格外一层的沉重,说:“带她去市里大医院耳鼻喉科检查一下吧,看看还有多少残余听力,还能不能治好……”
第二天下午,杨大妮久久地站在山庄大门外,朝山下眺望着。一大早,郭山梅和尚美凤就带着小孤歌去市里医院了,大妮焦急地等待着检查的结果。好容易盼来了汽车的影子,小杜刚把车开进院子,大妮就迎上去拉开车门问:“怎么样?”郭山梅抱着孤歌,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尚美凤眼睛红肿打开另一侧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朝着办公楼跑去了大妮接过孩子,山梅下了车沉郁地说:“医生说完全失去了听力,致聋的原因,可能是孩子哭闹,被人贩子打耳光,或是发高烧没有及时治疗,也可能在农村遇到庸医,打了不应给幼儿打的退烧针,例如链霉素、卡那霉素什么的。
大妮急切地问:“有法子治吗?”
郭山梅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她得当一辈子的聋子哑巴了?”大妮心疼地抚摸着熟睡的小孤歌。
山梅长叹一声,又朝办公楼努了努嘴:“她妈妈不要她了,一路上吵着要找院长退孩子,怎么劝也没用。”
大妮一听眼圈红了,趁机请求:“她不要,俺要!你帮俺跟院长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