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再多说了，我心里有数。“我只是想提醒你们：”现在时间不等人，希望你们抓住有限的时机一得到它也不容易啊一一于最短期间，把准备工作完善了，抓紧进行浇铸！否则，会有前功尽弃的危险！厂长说这话时，面孔变得更加严峻了。“
”为什么？“萧奇有些不解地问。
周向明心有同感，眼睛也紧盯着厂长。
这不属于你们应该知道的事情，你们不要问了！赵风教训般地说，我再强调一下：你们的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抢进度，抢浇铸！厂长似乎不愿和他们多说，其中的话中之话，都化作潜台词了。
他们还期待着厂长再说几句什么，可是，厂长将手一挥：
”你们走吧！“
周向明和萧奇从厂长办公室走出来，天色已经漆黑了，当他们走到大门口时，突然从旁边闪出一个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
请出示证件！那人用没有重音的语调，向他们俩命令道。
他们俩都不禁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只见此人体魄高大，表情严肃，手里持着一支崭新的冲锋枪。乌黑的枪筒，正对着周向明的胸膛。他的胳膊上箍着一个红袖标，上边印有执勤两个白色漆印的仿宋字。
看样子是新设的岗哨。刚刚他们进来时还没有这道手续嘛！情况真是多变了。
周向明很快地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向站岗的人亮了亮。那人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表示可以放行了；回过头来，又向萧奇问道：
你的证件呢？
我没有带。萧奇淡淡地说，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有证件不行！执勤的人严肃地说。
不行怎么办？萧奇问。
不能出去！那人生硬地说。
我来证明一下不行吗？周向明插话说，我们俩刚刚是一同来向厂长汇报工作的。这位同志名叫萧奇，是咱们厂铸钢车间技术员。他进行耐心的解释。
那不行！执勤人员不为所动，上边规定了的：出人本大楼的人，必须持本人证件！这是个忠于职守的人。
那么照你说，我到底怎么办？萧奇不高兴了，她质问那个人。你怎么办，我管不着！
真是岂有此理！萧奇气得嘴唇发抖。但是，她心里明白，你生气一点用也没有，对这样的执勤人员，是无法和他讲道理的。可楚总不能老站在这里呀。
周向明更是束手无策，站在旁边直搓两只手。
正在为难之际，厂长从楼道里走出来了。萧奇连忙上前拦住并说道：
”赵厂长，您快给我证明一下吧！“
” 怎么回事？“赵风通过淡黄的路灯灯光，已经看清了对方的面孔，”噢，是小萧啊，你们怎么还没走？“
站岗的人不让我走！萧奇不高兴地对厂长说，因为我没带证件；您也没通知我们到这里需要带证件呀！
站岗的？怎么办公大楼又出来个站岗的？赵风不解地问，一转脸看见那个虎视眈眈的持枪执勤人员，便问：”你是哪里派来的？“
厂保卫处。执勤者无表情地回答，今天下午七点钟，领导通知我，要我来行政办公大楼执勤，告诉我说，进出大楼人员必须持有证件才能放行！如果把得不严，出了问题由我负责！
赵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天上午工作队负责人召集他们工厂领导人开会时，专门强调了这一点：”在运动期间，阶级斗争必然电加尖锐、激烈，为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必须加强保卫工作，各要害部门，都要有执勤人员把持。“
看来这里也变成要害部门了。他不能责怪这个执勤人员的死板，是上边要求他这样做的。因此，他只好很客气地向执勤者求情：你放他们走吧，是我请他们来谈工作的。
可是，执勤人员仍然面有难色，站在那里不做声。
怎么？我来证明还不行！厂长也有点不高兴了。
执勤一看厂长如此态度，也不好再坚持了；但是，却提出一个要求：请厂长写个条子，以作证明。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啰嗦？赵风有点儿火了，都是本厂的职工，证明一下就可以了，写什么条子？这里是什么禁区？你拿笔己下来好了：是厂长放他们出门的，出了问题由赵风负责！说罢，他将手一挥。
执勤人员终于勉强给他们放行。
周向明和萧奇走出大楼，厂长坐上那辆黑色小轿车，飞驰而去。一段不愉快的插曲过去了，两人的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迅速离开办公大楼而远去一一这里太可怕了。
也太令人愤慨了！但愤慨又不能当饭吃，辘辘饥肠在提醒他们：民以食为天；因此，萧奇苦笑着说：
”现在咱们的首要任务是喂肚子！“
可是，现在职工食堂的开饭时间已过，当然谁也不会给他们再起炉灶；于是，他们只好返回浇铸指挥部一一在那个临时安乐窝里，还储有可供暂时充饥的食物。
但是，到了工厂大门口，又被戒备森严、全副武装的岗哨拦住了。其原因仍然是萧奇没带工作证。这会儿周向明说破嘴唇也无济于事了。
他们只得又转身回去。可是，再到哪里去呢？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想了半天，萧奇提议：再到远离厂区的那家国营饭店独一处去碰碰运气，那里的营业时间好像长一些。
公共汽车的最后一班车早已开过去了，他们只得以步当车。朔风萧瑟，吹在身上有些寒冷。但为了不饿肚子，必须奋力顶风而行。走了将近一小时，方才走到饭店门口。谁知这惟一的一家饭店也提前打烊了。门前的电灯已熄，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见大门上贴出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因进行运动，本店的营业时间改为：上午9时一一下午4时，其余时间概不接待，敬希顾客见谅！“
面对这个情况，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带着辘辘饥肠，失望而归。
在回来的路上，风吹得更紧了。萧奇因衣服穿得太少，抵不住寒风侵袭，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依偎着周向明并肩而行。周向明提心吊胆地挎着萧奇的胳膊，不时地环顾左右，忐忑不安地走着。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萧奇反而向他靠得更紧了。
吉人总有天相，饥肠合该有福。他们回来时抄了近道，途径一个小僻巷时，发现一家小商店。周向明似乎光顾过这里，知道它是一对花甲老人开的夫妻店，据说是公社对这五保户的特殊照顾而破的例，现在这也是绝无仅有的。
室内荧荧灯火，给他们以希望。
周向明走上前去，半天才敲开门，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半掩着门问他们：
“这么晚了，敲门有啥事？”
周向明忙着说明了来意。经过再三恳求，终于获得店主的同情。老太太抖抖嗦嗦半晌才从里间的柜橱里拿出两块面包来，说：
“小伙子，俺们就只有这个了，你们凑乎吃吧！”
萧奇倒没客气，她首先接了过来。用手一摸，又冻又硬，不知是多久的存货了。但为了平息饥肠的强烈抗议，只好买了下来。二人平分，各执一块，一边走，一边吃，面包屑纷纷落下。
香香甜甜吃下肚后，周向明尚觉腹内仍有回旋余地，但在如此情况下，也只好如此了。他却自我解嘲地说：
“如果每天都是如此消费，咱们俩将会发财了。”
是呀，过不多久，我们便会为自己攒下棺材本了！萧奇也苦笑着说。
听了萧奇的话，周向明心头顿时泛起一阵酸楚的感情：这样受苦受累，究竟是为了什么？谁又能理解他们呢？这运动来运动去，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实在也难以理解。因此，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萧奇敏感地觉察到了，不由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
周向明此时不想向萧奇解释刚刚在心头萌生的那个稍纵即逝、一下子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为回答她的关切，他立即又联系起当前更令人揪心的事儿，因而说道：
我想，从厂长刚刚的谈话来看，咱们今后的工作将会更加困难了。
是啊！萧奇同意周向明的话；以她的敏锐，她的聪颖，她可以肯定：周向明此时并没有完全对她敞露他的内心世界。于是，不禁又想起另一桩令她困惑不解的事儿来了：刚刚在厂长那里，赵风为什么会突然向他们提出那样的问题？而周向明在回答厂长的问话时为什么会有那种闪烁其词的窘态？当时，她对他的这个态度很不满意，但当着厂长的面她不好表露出来。现在一经周向明提起，她的不满又升上心头，因而她用一种质问的口气说：刚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回答厂长的话？
周向明还浸沉在自己的意念中，对萧奇的话一时没有揣度出来，因而反问道：
“我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呀！”
你说得很得体嘛！萧奇近于嘲讽地说，特别是有关我们两人关系的解释；不过，我难以理解的是，你干吗那么急于表白？
我说的是实在话呀！周向明未假思索地说。
你说的是实在话？萧奇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紧紧地盯着周向明。虽是在浓浓的夜色中，周向明也分明可以看到：有两团火在她的脸上灼灼燃烧，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炙人的热力。这是你的真心话？萧奇又问。
在萧奇的目光逼视下，周向明不敢与她对视，而是畏怯地避开了，转而向远处望去；远处，夜幕茫茫，黑黢黢的大草原，躺在夜的怀抱中，默不作声；在天地相接处，有儿点磷火，在忽明忽暗地闪烁。据说，在革命斗争年代和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曾经是犯人流放的地方，不少仁人志士，在受到反动当局和日本侵略者及其走狗严刑拷打之后而死于非命。点点磷火，是他们的遗骸发出来的。
这些革命烈士会想到他们的后代有如此境遇吗？他们会想到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人间驱除冰雪、送走严冬，所换来的竟是这样的气候吗？
站在这空旷的夜空下，他却有一种压抑感。
他没有说话；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请你认真地回答我！萧奇不依不饶，步步进逼，语气所表达的意愿，更加强烈。
他实在无法逃避了，但又难以作正面回答，只好央求地说：
“萧奇，请你别这样问我！别这样……”
周向明越是这个态度，越发引起萧奇的怀疑。她说：
“周向明，你心里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我早就有所察觉，我请求你如实地告诉我，行吗？”她也向他央求了。
周向明真想趁此机会向萧奇一叶胸臆，以解除长期压在他心头上沉重的包揪。这是他的心病啊！
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面地向萧奇望着，眼神里表露出一种痛羚的坚定。
萧奇等待着从他的嘴里吐出的不寻常的话语，她等得太久可是，就在心里的话将要冲出嘴唇的一刹那，周向明突然又动摇了。现在可是新产品试制一一大件浇铸的关键时刻，需要他们两人同心同德、和衷共济、全力以赴来协同配合，千万不能让她有一点点分心；否则，因为自己一时的感情冲动，伤害了她的心，使工作功亏一篑，那他不仅辜负领导的信任，也是对国家的犯罪。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呢？一一到适当的时候，选择一个恰当的机会，再耐心地进行解释，岂不更好？
于是，刚刚内心所产生的那个果决的决定，又在浓浓的夜色中被融解了。他的心一下子平静起来，把脸转向别处。他向她笑着解释：我对你还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当前在工作上和你有同样的苦衷一咱们现在多难啊……
她还期待着他继续讲出更重要的话语。
可是，他却突然笑了，笑得那样亲切，那样诚挚。他说：
“都是你这个人灵通得太过了，所以总是想得太多、太玄！”
她失望了。因为她到底没有掏出他心底的秘密。
但是，她也不能再进逼了，她知道，那是没有用的。她只能喃喃地说：
“但愿你不要与我隔心，这是我惟一的要求，也是我惟一的安慰”。
听了萧奇这种充满怨艾和衷切的话语，周向明的心缩成一团，悸悸作痛。他深深感到，太对不起她了！
不过，他马上又聊以自慰：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共同的事业。他不是在故意欺骗她。他又一次下定决心：一旦任务完成之后，他将毫不迟疑地把心扉向她全部打开，一刻也不犹豫。他在心暗暗地说：萧奇，请你谅解我但是，萧奇一甩手，径自走开了。
周向明和萧奇分手之后，并没有立即回宿侉。他信步向前走去，漫无目的，百无聊赖。不知不觉，他竟踱到江堤上来了。这是他和萧奇常来的地方。
此处是这个小城镇惟一的风景区。长长的堤坝，用方方的石块砌就，每隔十几米处，便有石阶可供游人攀登，从岸上直到江水深处。紧靠江岸，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夏日，枝叶繁茂，绿荫如盖，每一株白杨树下，均放置一张绿色的长椅，以便游人休息，是青年恋人流连忘返的地方。长椅有知，在它的上边应留下无数男女绵绵情话一一地老天荒的海誓山盟。但是，现在偌大的江岸上，却空荡荡地杳无一人，万籁俱寂，只有哗哗作响的落叶，似在诉说它们的孤寂。
周向明随意选一个长椅坐下，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出神。
深蓝色的天穹上，星星迈着娇小的步履在轻轻移动，微弱的星光映在江面上，被水波拨弄得闪闪烁烁。
大江的对岸，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远远望左，博大而空旷，幽深而辽远，令人产生一种静谧和神秘的感觉，他的思绪顿时如同被净化了一般，一天之中几多纷扰，立即沉淀下去了。
他脑海里呈现出一种真空般的超脱感一真想纵身大江之中，让灵魂在江水里洗涮一下，然后，换一个崭新的躯体，再把灵魂收还进体内，重新踏进纷繁的尘世。
那么，再和萧奇相处，心境就大不一样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矛盾、痛苦、忧虑和那么多的未知数了。
不知不觉，思绪又回到现实中来了。对！又想到了萧奇！现在，和萧奇两人关系发展的趋向，已经成为周向明生活中最困惑的难题了一这无法斩断、而又必须斩断、又不想斩断的情缘。
工作中的困难和障碍，人际关系屮的纷争和困扰，以及阶级斗争的弦绷到令人难以喘息的紧张程度，他似乎都能克服或忍受。他有这样的韧性和承受能力。这都是他的母亲的遗传基因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
由此他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一那个一直在和乖舛的命运进行顽强抗争的无比坚毅的妇女。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的母亲便挑起了全部家庭生活重担。二十余年的艰苦岁月，她含辛茹苦地在坎坷、曲折的漫漫长途中艰难地跋涉，终于有了他周向明的今天。从母亲的生活经历中，他懂得并且学会了百折不挠与忍辱负重的处世技艺。因此，他才能在迎面而来的种种困难和打击中没有颓然倒下。他在脑海里始终铭记着母亲临别时一再谆谆嘱咐他的一句话：明儿，没有走不到头的路，要紧的是，你要攒住劲儿走下去……
在生活的道路上，他是一直聆遵着母训，一步步走过来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现在他会碰到一种并非靠毅力和勇气、靠韧性和耐力可以克服的困难一感情上所掀起的狂涛怒浪。
他这个人是禁不起感情波澜的强烈冲击的。为此，他曾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他本来想永远关闭感情的闸门，不再让它们有任何机会再从中溢出；他之所以自愿而坚定地来到这遥远的北方，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可是，冤家路窄，刚刚来到这里，偏偏又遇到了萧奇。她一下子一几乎未费吹灰之力，就把他的感情闸门轻轻地撬开了，感情的潮水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决了那貌似坚固的堤坝，立即泛滥成灾，以致达到不堪收拾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