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萧奇却用手绢随手把発子掸了几下，径自坐了下来，并且理直气壮地对周向明说道：
”你也坐下！同时也替他掸了掸凳子。“
周向明顺从地坐在凳子上。
直到现在萧奇也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产生这样的结果。不过，她心里头是坦荡的，没有任何恐惧和不安之感；如果有，只是愤怒和屈辱。有生以来，她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待遇。她用目光询问一下身边的周向明，回答她的是困惑的苦笑。他的眉头皱得很紧，眼神里充满着苦涩、愤懑、慌乱、焦虑与不安。
一开始，谁也没说话，室内呈现出极度严肃的沉默。保卫人员似乎在等待周向明和萧奇先开口。但是，他们俩却不约而同地紧闭嘴唇。周向明愤懑地低下了头，谁都不看；萧奇呢，还是那副藐视一切的倨傲之态，目光不时地审视着室内的每一个人。
在这些保卫人员看来，她这是一种极为异常的表现。因为一般被送进这个地方来的人，多半是萎靡不振，惊恐万状。他们也希望从眼前这两个人的脸上，看见类似这样的表情，以显示出他们这种专政机关的威慑力量。
一见这两人如此桀骛不驯，这些虎视眈眈的保卫人员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包括安得力在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个运动工作队队员走到保卫科长身旁，附在他的耳边咕咕唧唧地说了几句什么，安得力连忙欠身点头，一脸谦卑驯服之态，活像一只听话的小叭儿狗；不过，等他转过脸来，面孔立即完全变了，审判官似的狠狠地盯着萧奇其实，萧奇早就认识这位保卫科长，他们还打过一次不愉快的交道，彼此在脑子里都留下很深的烙印。
那还是两年前发生的事。那时，萧奇等这批大学毕业生刚刚进厂，保卫处要对这些新职工进行一次例行公事的保密教育。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这位安得力科长。
安得力首先把全体新职工集合在一起，对他们进行训话。他抛开已经发给大家的国家正式颁发的《保密手册》于不顾，却有了自己创造性的发挥。他不厌其烦而又煞有介事地把北方机器厂的名称、所在地区、设备型号、产品品种，甚至马路的长短，厂房的大小，烟囱的高低，都列入绝密范围。他喋喋不休地训诫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年人：“上述保密内容，对生身父母、兄弟姐妹，恩爱夫妻和其他至爱亲朋，都不许透露一个字，要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这些国家机密。”最后，他又像吓唬小孩子般地警告这些大学毕业生们：
“如果谁要不遵守这些保密条例，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听了这番荒唐可笑的训词，萧奇实在忍俊不禁了，竟然脱口而出向安得力问道：
“对这些机密我们当然要像保护自己的生命那样来保护它，可是，请问安科长：要是外国人的人造卫星从工厂上空经过并且把它们拍摄下来怎么办？大概他们不会请求我们工厂的保卫处来批准吧？”
安得力被问得张口结舌；他一连狠狠地看了萧奇几眼，可是，萧奇竟像没有看见似的又继续问道：
“不知从我们工厂撤走的那些苏联专家他们曾经直接参加我们工厂的建厂工作，对所有要害部门都了如指掌，在临别时，是否也对他们进行了这样的保密教育？如果他们泄了密，将对他们怎么进行处理？”
安得力当然还是回答不出来；只不过把那对大眼珠子不断地转动以示愤怒和不满罢了。
当时，萧奇只是出于年轻人对那种不是实事求是的保密教育不满意而发的牢骚，其实是一时的任性和调侃，事后便一笑了之，根本没放在心上。谁知没过几天，她竟被车间保卫干事叫了去，狠狠地训斥了两个小时，说她当众侮辱保卫人员，妨碍他们执行正常的任务，是非常错误的行为；同时责令她作深刻反省，写出书面检查来，听候组织处理。
但是，萧奇根本不理这个茬，更不用说作书面检查了。这个情况很快反映到安科长那里，令他气不打一处来，便亲自来到铸钢车间，严肃地要求车间领导：一定要对萧奇给以严厉的批评和必要的行政处分，以儆效尤。幸亏当时接待安科长的是车间技术副主任林杰，副主任出于对年轻新同志的关怀和爱护尤其是对于萧奇的另眼看待，积极热情地从中做了大量的疏解工作，才使她幸免处分。
谁知冤家路窄，事隔两年，她竟被押解在这位科长把持的衙门口，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不过，直到现在，萧奇仍然没有产生惧怕的感觉；她只是在心里思忖：且看你安科长怎样动作？
安得力当然也没有忘掉那段美好的回忆。他带着一种胜利者嘲弄的目光望着萧奇，像一只被女主人宠惯了的猫逮到老鼠之后、在玩赏自己的猎物那样怡然自得。
于是，萧奇又对他产生强烈的厌恶感；她不禁联想到他在秦力和鄂古丽的婚恋中所扮演的角色一就是这位保卫科长设计巧妙地拆散了这美好的一对；而且还是他硬是借手中的权力，不允许秦力来到浇铸现场亲身感受大型铸件浇铸的实践。因此，她竭力不去看他。即使偶尔用眼角扫他一下，那也是一种轻蔑的表示，意思是：你不用这样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安得力似乎也感觉到了萧奇对他的轻蔑，因而更加严厉地盯着她，但却不说话。他懂得沉默所产生的威慑力量。他还想看看她怎样开口和他讲话一一他认为，这个女人耐不住这种难堪的沉默。
可是，萧奇仍然一言不发，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稍后，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她确实太累了，多么想好好休息一下。
在难耐的沉寂中，倒是安得力架不住劲儿了。他大声干咳两声，以示自己的威严，然后，以一个十足的审判官的腔调问道：
“知道为什么把你们两人带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周向明首先回答了。
这正是我要向你提出的问题。萧奇冷冷地接着说。
嗬，口气倒满硬的！安得力冷笑一声，随即又厉声问道，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
因为我们所负责的大铸件浇铸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萧奇更为冷峻地因答，并嘿嘿一笑。
你要严肃点！安得力的尊严似乎受到了侵犯，于是，他发怒了，没有人和你开玩笑！
我这个人从来不习惯和我不相干的人开玩笑！萧奇丝毫也没在对方的威慑下怯阵，目光顽强地和安得力对峙着。
倒是周向明担心地看了萧奇一眼，他想告诉她：态度要缓和些；你应该明白，这是在什么地方？
谁知萧奇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哼哼！安得力又在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两声，随即对萧奇问道：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物，后边有人支持你；但是我要正告你，你们犯的不是一般性的错误！
请问：我们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这还用问吗？安得力故意在卖关子，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嘛！说到这里，他又不继续说下去了，他想看看他们自己怎样进行解释。
没曾想，他们俩谁也不作声；萧奇把目光转向窗子外边，而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周向明只是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那么，我就来提示一下，安得力终于还是等得不耐烦了，刚刚在浇铸结束时，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两人都被问住了。
萧奇的脑子里迅速地复映着刚刚逝去的情景，它们像电影镜头似的一个个闪现着；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做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以致让保卫处的人员如此大动干戈。
周向明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在进行浇铸时，他太紧张了，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几乎装不下除此而外的任何东西。他向安得力投过一束请求的目光：到底是什么罪，请你快点宣判吧！他因过于劳累，身子有点支持不住了。
请问，安得力冷笑一声，你们刚刚在浇铸现场的举动一居然煽动工人把你们俩举起来，绕场游行，高呼万岁，这是向谁示威？为谁欢呼？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原来如此！他们俩终于醒过神来，好吓人的大帽子啊！
不是示威！是群众自发的……周向明被这顶突如其来的大帽子砸蒙了，他清楚地知道安科长这番话的含意和分量，他们怎么能承受得起？因此连忙惶恐地纠正他，但仅仅说了半句就找不到适当的词儿了。
是对浇铸成功之后自发的喜悦和冲动！萧奇紧接着为周向明的话进行了补充。她同样觉察出安得力这个大帽子的分量一在治今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样政治气味太浓的话太吓人了，因此，她决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所以迅速接上了话茬。但是，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了。
安得力凭借着他多年搞保卫工作的敏感，已经看出了他的话已经击中了这两个人的要害，心里暗暗得意；另外，他也洞察出萧奇补充的巧妙，暗自钦佩这个女人过人的聪敏。不过，他当然不能承认她的这种解释的合理性，而是反唇相讥：
不要搞你们臭知识分子那套咬文嚼字的游戏了！安得力把手向他们俩一甩，对臭知识分子几个字更是一副不肩一提的样子，什么自发的……冲动！他轻蔑地重复了一句，说得倒轻巧！我再问一一句：你们俩现场的那种举动也是自发的？竟然在某些人的欢呼万岁声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互相拥抱，而且抱得那么紧……你们在干什么？想要干什么？
听了安得力的这番训斥，萧奇的脸立即燥热起来。刚刚发生在浇铸现场的那个令她无比激动的情景，迅速地在她的脑海中再现出来……咳，真荒唐！自己一时的冲动，竟然做出那样不应该做的事情，让人家抓住了把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过，转而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一既未违法，又没乱纪，只不过是一种失态而已。于是，她镇定下来，又恢复了平静，脸上重现出冷峻的笑思。
可是，周向明却不像萧奇那么沉着。听了安得力的话，立即面红过耳，他似乎意识到事态的某种严重性而有些慌乱起来。于是，他局促不安地把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这既是一次严重的政治事件，又是一种伤风败俗的丑恶行为；是阶级斗争尖锐复杂的表现，也是向当前正在开展的运动的示威和挑战！
休看安得力是个少数民族干部，但由于他的聪敏过人，平日又肯于钻研政治，因此，汉话不仅说得流利，而巨语法准确，为许多汉族同事所称道，他自己也引为得意。现在，在两个大学毕业生面前，他更想展示一番，免得被他们看轻了。他运用文学上排比的手法，竭力在政治上来上纲上线；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声比一声高；他似乎不仅是对萧奇和周向明进行申斥，而是在座无虚席的会场卜发表演说。
保卫科长的训斥，极大地刺伤了萧奇的自尊心。把伤风败俗这样的罪名安在她的身上，实在使她这个待字闺中的二卜五岁大姑娘难以忍受；她愤怒地站了起来向安得力质问道：
“请你说话干净点！我不能容忍别人随便侮辱我！”
是你自己的行为侮辱了你自己！安得力更加不能容忍了一一他怎么能允许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女人，如此放肆地和他论争？因而他的态度更加严厉，声调更加高亢，以至有点声嘶力竭了。
请你把话说明白！萧奇又陡地站了起来，厉声地说。她的嘴胯在哆嗦，手在颤抖。显然，她太激动了。
你们自己明白！安得力故意不理萧奇，挑衅地看着周向明一~这个大个儿技术员倒是驯服得多、摆弄起来似乎不大费劲儿一一得从薄弱环节进行突破，在这方面，安科长不乏丰富经验。他几乎把手指向周向明的鼻子，我想，你这位大知识分子不会不知道，一个有妇之夫的这种举动意味着什么一老实告诉你，我们对你们俩案情的侦察已经不止一天了！你们以为还把我们蒙在鼓里吧？嘿嘿。他很得意自己的语言表达的技巧一很有点艺术性哩！
萧奇听了安得力的话，越发糊涂了。这个小丑在信口胡诌些什么呀？于是，她又厉声地质问道：
“谁是有妇之夫？”
请问这位当众拥抱你的人！安得力感到自己的话已经发生很好的效果一萧奇如此激动，正说明真正击中了要害。看来，对这件事的内幕，这个傻丫头还一无所知呢一这个周向明瞒得够结实的，手腕也够高明的。他要看这台戏怎么演下去。
果然，萧奇的眼睛马上转向周向明，紧紧地盯着他。她希望周向明会向安得力提出严重抗议，以回答保卫干事对他们俩的侮辱。
谁知周向明听了安得力的话之后，精神立即崩溃了。脸色煞白，脑袋就像秋后霜打的树叶，完全耷拉下来了。如果有谁能够窥视他此时的内心世界，它就像一张被揉搓得变了形的白纸，在其上边歪歪斜斜写满了完了两个字。
萧奇似乎对周向明的这种内心的变化一无所察，急等着他赶快驳斥安得力，因此，她只顾用话来逼他：
“周向明，你怎么不说话？”
周向明这才抬起头来，用负罪的眼波望着萧奇，而后喃喃地说：萧奇，我对不起你……
萧奇听了，不啻五雷轰顶，万箭钻心。她猛地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大步跨出室外，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