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公元1402年,靖难之变后。
这是一片被笼罩在黑暗中的森林,午夜时静悄悄的,一如远古,荒无人烟。四周只有微微的风声,墨绿叶片摩擦的沙沙声。猫头鹰站在树枝上,转着脑袋,灵动地盯着地面。
不知何处而来月光穿林叶间的缝隙而过,化为碎屑像是点点珍珠。
山地上都是落叶和盘曲的露出地面的树根,就算是在大白天来在这里寻找猎物也是要看得头昏眼花的。
忽然,不远处的地面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枝头的猎手瞬间便捕获到了这细微的响动,只见它从枝头腾起,掠过草地,嘴里已经叼起了一只肥大的黑老鼠。
猫头鹰睁着冒着绿光的眼睛叼转了转脑袋,正准备在枝头享用时,忽然,它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扑腾翅膀飞走了,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世界寂静了。
一柱香不到,不远处传来了凌乱的金铁交错声,那声音时断时续的,越来越大,有些什么人慢慢地靠近了。
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会突兀地出现一队士兵呢?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了,树林间有隐约的火光。从灌木丛中探出一只脑袋,左右瞟了瞟,便走了出来。他的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却是尖细尖细的,就像公鸭一样。
“牛十二,这里可是无碍啊?陛下已经走不动了,咱得歇歇。”从灌木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个干瘦老太监,手里还抓着一只暗金色的指南针,指向不停地在晃,根本已经是无用了。
年轻的士兵吸了吸鼻子,眼睛环顾着四周的黑暗。
“公公,没错的……我们之前的方向是正确的,只是不知怎的,有一些腐臭之味。”
“这几天的路差不多走出了上百里的路程,”老太监叹了口气,眯着眼睛抬头看着天空,夜空黑压压的,残余几点星光,像是某种深邃的东西碎裂开了,“天子入荒野,这可真是……”
“我们在这山沟里什么没遇到!毒蛇、毒虫、蚂蝗、猛兽……我们都过来了,而现在却是干粮已经不多了,若是再不到,怕真也死得可笑了。”
年轻的士兵沉默了,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
树林里死一般的寂静,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声音全消失了……这里的野兽似乎天生就会隐藏自己。
都像是死了一般。
如果说恐惧也是有形态的,那么这四周笼罩着他们的恐惧,就好像在空气中聚集,要滴出水来似的。
三天了,没有人说话,十几个士兵躲在阴影里的脸像是一个个风干的骷髅,任何人看到他们都想凑近些去验证他们是不是死了,但是没有人敢动,好想被他们所看到了了就会有极为恐怖的事情降临。
瘦弱的士兵双腿己经感觉不到酸痛了,他想象自己的身体正放置在两块生着绿苔的石块上。眼前就像是有一张黑色的大网,在高强度的体力消耗下,这个年纪不大的男子精神已经极度紧张,几乎没有了作战能力。
“快要到了,再往西一点就是我的家乡,在那个地方我们的村子是每天最早看到日出的,也是一年里最温暖的;夏天,野花像海一样遍地都是,人们饲养蜜蜂,每天早晨喂孩子最甜的蜂蜜水……”
男子终于是顶不住了,疲惫抽空了他的精神。沉重的倒地声传来,他的躯体压碎了地上的碎叶,“嘎吱嘎吱”,叫人心里发麻。
忽然一阵风吹过,这森林好像越发黑暗了,阴影的颜色渐渐变深,凉到了骨髓里,士兵中有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时值二零一三年五月一日
夏日的阳光把地面烤得金黄,树叶的阴影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小鬼,这样的天气,大白天没人愿意出门的,大家都躲在开着空调的小屋里或者公交车上,江林大道上空空荡荡的。
韩凌枫脚上一双夹脚鞋坐在路边玩手机,他那一身黑色背心花短裤的造型已经足以吓跑小孩子了吧,韩凌枫想到这儿笑了笑。
韩凌枫刚刚结束了他美好的十七岁,但却有些颓废,想一想也是,一个一年成绩掉了两百多分的人,能不颓废?或者是一年掉了两百多分这事,能不让人颓废么?
其实这也不能怪自己吧?韩凌枫这样想。
韩凌枫正在手机上玩的游戏叫做口袋妖怪,这游戏刚出来的时候是火了一群人的(多数是小朋友),把小小的盒子一样的游戏机拿在手里左按右按,能在专门的游戏机上玩这个游戏,是很高端的一件事,但那时候韩凌枫没得玩,前些天他忽然在手机上看到这款游戏的移植版,在盯着那张像素图数秒钟之后,他把它下载了下来。
这游戏最吸引韩凌枫的就是你不知道你在下一刻会遇到什么东西,而且,韩凌枫很喜欢这样子的养成游戏。
“嘟!”手机里传来快没电的警告声,韩凌枫的手机只有2%的电了,叹了口气,他只得将手机塞回包里。
从有记忆起,韩凌枫的暑假便是这么过的,没有可爱的妹妹陪去逛个街,没有兄弟伙一起出去环个湖,自己躲家里玩一整天的游戏,也不觉得无聊。倒是挺舒适的。班里的早熟小美女邓秋离说韩凌枫这叫没有生活的人,没追求,韩凌枫也无所谓,过一天是一天,正所谓寒风冻死我,明天垒个窝。
天太热了,地面的水蒸气被大量地蒸发,远处看起来像是扭曲的,在空气中飘晃着。韩凌枫扭了扭屁股,换了个姿势。其实这种慢节奏不费脑筋的游戏他挺喜欢玩的,一边玩可以一边发发呆,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很傻很天真的,偶尔有人找你搭个讪你一脸惨白半句话都挤不出来的那种人吧?从来都不是是那种很吊的走到哪里都会有朋友帮忙的人吧?韩凌枫初中时有一个很是要好的同学,最初他们是那种用一张卡吃饭的朋友,但是后来不怎么联系了,韩凌枫还在因为作业拼死拼活挤时间,偶尔看到他的电话了,打一个电话过去,这位老同学电话接得很快,说我在某某某呢,朋友在这儿的网吧工作,自己也去那儿打工,还不错。韩凌枫想说,你怎么老是在朋友那儿打工,吃住都不愁的,不由得觉得很是自卑。但是想想自己还穿着脏脏的衣服和鞋子拼命想扶起试卷上那点可怜的分,自己还一年前和女朋友吵架到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你还不敢去跟人家说话,自己还……不想了,这点事多影响心情啊。
地上有小孩随手扔的冰激凌棍子,融化的部分在绿化带上留下了一圈淡绿色,看来这个小孩吃的是绿豆冰激凌,这天气,冰激凌快脱销了吧?远处一条大黄狗安静地躺在水泥地上睡着了,韩凌枫有时跺跺脚,那狗的耳朵会动一下。
自己从来都不是人群的中心,你很把朋友当做一回事,因为你本身朋友很少,你也不需要太多的朋友,而人家朋友到处都是,兄弟满街跑,人家也根本不把你当回事而已。
韩凌枫音乐的启蒙老师是初中时的班长兄。班长要去参加比赛啦,他很高兴地把电吉他拿到寝室里,虽然我们都觉得他本人没那把吉他好看,但是几个好基友都觉得挺不错的。由于没有带电箱,他扫起弦来猫声猫气的,看他那吉他比人都重的样子觉得挺搞笑的。那时候窗外的阳光很明亮,长长的走廊里安静极了。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么?”
韩凌枫手机铃声响了,传来红孩儿的喊叫声,他正准备吃唐僧肉呢。韩凌枫觉得奇怪,自己是那种挂着手机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人找的那种人啊,突然来个电话怪吓人的。韩凌枫想起跟爸妈要买电话的时候自己拍着胸脯对饭卡发誓要好好对这个电话的,如今就像个砖头一样,只是没事还可以消磨时间。他犹豫了一下,屏幕上显示着未知来电,而他总觉得如果自己接了这个电话他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这种生活其实挺不错的,看喜欢的小说对喜欢的人发发花痴。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么?”
挺坚持不懈的,看来不是闪电话的骗子,韩凌枫看着自己的手机。初三毕业那年有一个女生到他家里来找他,韩凌枫帮她复印卷子。说来也巧,她到的时候已经八点半,天也不早了,可韩凌枫才刚刚睡醒,爸妈都不在家,开门看到是个女生的时候韩凌枫吃了一惊,没好意思让人家到自己家里来,韩凌枫家是属于那种光都照不进去的一楼,来家里做客的人也少得可怜,自然也乱的慌,那女生根本不知道韩凌枫他还有电话这种“高级”的玩意儿,直接就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脸红红的……后来的事也不用多说了。有时候韩凌枫会想到自己一头乱糟糟的样子露着毛腿趴在床上捧着一个没人打电话的手机玩单机游戏(有时会玩整整的一天)这个样子要是没被人看到……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么!”
韩凌枫不再想了,他按下了接听键。
很多年后韩凌枫想起这些事来,都觉得自己的直觉真的很准,这个电话和随后发生的事情,将改变他的整个人生。
电话里没有传来什么怪叔叔或者怪阿姨的声音,电话那头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是韩凌枫也没有挂电话,这样子持续了大概有二十秒,但是双方都没有挂电话,或者说电话那头的人只是裤缝线摩擦着意外拨出了他的号码,是前者呢,韩凌枫绝对会瞬间就把电话挂掉的,毫不犹豫!如果是后者呢,韩凌枫也会有点不舍地把电话挂掉。我大天朝十多亿人口耶,唾沫能淹死大象,手拉手绕地球一圈,在这样一大群人里有个人就这么扭动着大腿就遇到你了,还是挺不容易的。
电话里还是没有声音,韩凌枫觉得自己应该挂电话,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挂电话,但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他没有动。韩凌枫觉得这个性能还不错的小小的智能手机就像一个黑洞一样诡异,没有打电话的人,没有理由,电话里没有声音。但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观察着他,在电话那头,或者说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
他疑惑了。
韩凌枫小时候喜欢翻爸爸妈妈的大书柜,里面有很多杂志。有一本求上说有些人天生的直觉力就很强,这种能力会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别人还未说话你就能知道别人想要说什么,再比如拥有预知电话铃响的能力什么的。
韩凌枫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这种直觉力很强的人。
初中的时候韩凌枫接受了班上小美女顾小蔓的表白短信,那时候韩凌枫正在努力地拉大条,顿时便茅塞顿开地醒悟了,原来这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于是这就是韩凌枫的第一次恋爱了,时间长达一个月,而韩凌枫也第一次看到了爱情大概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候韩凌枫拿着玩的还是个充话费送的小手机,话费消耗量从一个月不到十块猛然增加到一个星期四十块,虽然韩凌枫省吃俭用甚至使用了“科学吃法”,但还是被父母查话费发现了,只不过韩凌枫最终也没告诉他们他是在陪女朋友聊天。
韩凌枫家里信号不好,晚上收发短信的时候得用手一直举着才能有一格信号,于是他就这么举着手机陪顾小蔓聊天一直到十二点多。韩凌枫不敢开声音,于是就总是把手机放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几分钟去看一次,大多数时候,他总能接到短信。有时对方愣了一下,好像很疑惑的样子。其实韩凌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突然想起自己有一会儿没注意是不是有短信来了的时候拿起手机,短信便刚好来了,韩凌枫觉得,这是一种缘分。
那现在这个电话会不会是顾小蔓以前女友的身份打来的呢?
韩凌枫想象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顾小蔓还会给自己打电话么,如果真的有一天她又打电话给自己了,他一定会把很酷很冷地抛下一句“我不认识你。”,就挂了电话。而现在跟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就很像。
那自己会抛下一句很冷很硬的话了吧?
“喂?”韩凌枫忍不住开口了,他发现自己的语调很软,到像是犯了错一般。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黑暗中仿佛有聚光灯闪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眼前有黑影在摇晃,钝痛麻痹和窒息的感觉相继传来,耳边有凌乱的嗡嗡声,又像是一片寂静。韩凌枫觉得这仿佛完全沉没在泥泞中无法挣脱的感觉难受得快要发疯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觉到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地面很硬,很冰冷,不像是他所熟悉的床铺,倒很像是……手术台。
阴冷的寒意从脊椎很快地蔓延开来,韩凌枫觉得他的整个后背都像是沉在水中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四肢的知觉才慢慢地回到韩凌枫的身上,意识沿着四肢百骸在生长。
不知过了多久,韩凌枫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明亮清新有着活力的白色车顶。韩凌枫尝试着抬了抬手,却是觉得沉重无比,索性韩凌枫什么也不做,脑袋一片空白,就这么躺着。
晕倒、陌生的地方、不能动弹,而现在这些条件都碰到一起了,韩凌枫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被绑架了。这歹徒倒也是奇怪,自己家境一般,也不是什么大富人家,而他们偏偏会找上自己呢。
强烈的刺痛感和眩晕感如梨花带雨一般来临,耳鸣声像清脆的风铃在尖叫,韩凌峰脑海里只有蔚蓝的海面上白浪翻涌。四肢无力,意识像是散架了一样,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事实上,韩凌峰从来没有到过广阔的蔚蓝大海,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海面上盘旋的水鸟。
意识要被……带离身体了,韩凌峰感到四周的地面在旋转。
他不自觉地想到,那个秋天落叶铺了满街,金黄色,美呆了。那时的时间被自己挥霍,郁郁无知地一路走来,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
韩凌枫觉得过去的自己是一棵树,过去的时间把记忆种子的种子撒在旁人的身上了,过去很久,思念才将它们催生发芽……这样讲好像有些恶心了,不过韩凌枫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现在他只想以别人的感官来感受世界,只想活在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的心里……但是等等,这样不是单相思的生活方式么?这样一来不是等价于喜欢一个人三年都不敢让她知道?当别人问自己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三年不敢去表白?自己说才不是……这样不是标准化单相思的规格么?俗话说,有等式就要勇敢去代入。人类的脚步可以跨越江海,可以跨越天地,却跨越不了时间,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天地在快速地旋转,韩凌枫,感到什么东西要从喉头挣扎着出来。快吐了。
很多时候,韩凌枫承认自己是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不过所有伟人的远大志向也不就是从无到有而树立起来的么?韩凌枫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定期到医院做全面的体检,每个月一次的各种体检,韩凌枫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小白鼠,大概那些穿白大褂的医护者也把自己当成小白鼠了吧?健康地活着就好,这样哪天自己还可以去找找顾小曼……聊天什么的。
韩凌枫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冰冷的冬天,阳光又白又暗——那个医院里墙上的白瓷砖也是有白又暗。走廊尽头被厚重的铁灰色的后门锁住的隔绝尘世的ICU(加强医疗科,即重症监护室),房间里床铺上的病人身体里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医生行走在每张病床前,有条不紊地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昏迷的病人被胃管直接注入食物……
人们依赖于科学,又惧怕它。因为科学总是把一些赤裸裸的现实,展示在人们的眼前。
韩凌枫吐了,胃液混合着白色的尚未消化的食物被吐了出来,但是他起不来,他现在几乎没有平衡能力。
黑暗中穿着带可爱色彩棉衣的女孩子抱臂而立……顾小曼常任性地说她就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嘴比她说得还要毒。
“就这样活着吧?”顾小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