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2年,伊国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地方你不知道时间,也许你以为已经天黑了,但是其实天还亮着;也许你以为还早,但是天已经黑了。
黑夜笼罩着这个地下的小型空间,也笼罩着戴思雅,但是她却没有任何的不适,反倒觉得清凉。
地表的植物稀疏,大量水分渗入地下,从墙壁渗入了这个空间,灰尘被水分子粘住了,所以这里不长灰尘,而奇怪的是这么湿润的地方,竟然没有苔藓。
戴思雅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踱步,这里倒不是完全黑暗,入口处反射进来的微光在某些东西上点出了若隐若现的光点,戴思雅本能地循着光而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朋友之间用丝巾蒙住对方的眼睛,让对方来抓自己一样,光会从丝巾的缝隙间漏进眼睛,于是你们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就很快结束啦。
戴思雅纤细的身躯上裹着丝绸的束胸衣,雪白的皮肤好似在黑暗中散发着大片的微光,像是一朵初开的鲜花,那脚步优雅大方。她是受过正统皇室教育的女孩,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人只可能是皇室成员,有着正统的皇家血脉。
皇室的每一个成员都是未来的伯爵、公爵、男爵,是掌权者,他们都接受着整个国家最好的礼仪教育。每个皇室成员都居住在其家族的封地内,由死士组成的皇家禁卫军保护着他们的安全,没人可以伤害这些人,皇室贵族想要出门也是受到严密监控的。
这个皇室的女孩怎么会在这里呢?这个皇室的女孩怎么能在这里呢?
那微弱的光芒越来越近,戴思雅向前摸索着。椭圆形的光,充满着刻痕,看不出是什么,但是足足比戴思雅高了一个脑袋。
一个脑袋……据说一个山区的矿工在一个矮小的洞穴里发现了拳头大小的脑袋,仿佛是小人国的痕迹。
据说那天夜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大多数人觉得黑夜是死去的人,他们的时间——鬼怪只在夜里出没。但是戴思雅觉得,黑夜是黑色的面纱,像她戴过的很多面纱一样,神秘又美丽。
一瞬间她触及那东西了,冰凉的,光滑的,石头……或是金属……像是一个人!
一瞬间她稍稍失神,这时,“吱呀”一声像是利箭打破黑暗和沉寂,年轻的女子猛地回头,烛光刚好照亮了她无瑕的脸,老旧的木门后站着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一只手握着着烛台。
那人立刻感觉到那仿佛泉水扑面而来的眼神,一时间仿佛有股力阻止着他挪开视线。据说人都有自己的美,那真正的美不用任何修饰,动人无比。
“伊丽莎白小姐,这里可是我放石雕的地方,”那人缓缓的说,“快过来吧。”
伊丽莎白,或者说戴思雅·伊丽莎白,岚国皇室远亲,但是在普通人眼里,也是高贵得仿佛是圣女。
戴思雅乖巧地绕开地上几块光滑的石料,来到此人身边,那人转身时淡淡地说:
“那一块是我最后一个部下走后我做的,后来我就没有再碰过石雕。”
戴思雅下意识地回头看,那是一座将近一米八的“悔者”,背后长出翅膀的男子雕像,弯下身,头微微抬起的造型。那白色的脑袋上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说不清是悲伤、不舍还是痛苦,可惜的是看不到他的手,被一块很大的光滑石料挡住了。
那表情实在是太逼真了,仿佛是他的面前就有一个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死去的人?
身着黑色袍子的人快走远了,黑暗渐渐包围了这里。戴思雅回过神来,赶紧跟上去。
刚才自己……是在那雕像的面前吧?戴思雅突然想起来,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此时托着烛台那双手,它的主人在积着水的石台阶上踏过,轻轻地说着话。那黑斗篷里的声音充满了沧桑,好像是潮水漫过沙滩,充满了一种亲切感。
“不得不说,你长得真的很像你的母亲二十岁时的样子。你的母亲,阿尔沙·伊丽莎白,若不是她,我可能就永远留在了二十岁,我本该是……活不到今天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话语声渐渐地若隐若现,整个地下室又黑了下来。那无数雕像所刻画的男子女子,一张张脸庞在黑暗下显得不古怪了,那眼神像是恐惧着什么。
时值2013年5月2日晚。
夜晚街道上很多车,人很少,行道树很多,在夜色里张牙舞爪的。远处街灯炽黄色的光和一些不关门的店家,比方说韩凌枫之前呆的那家网吧。
韩凌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与父母吵架离家出走,却是被刚刚认识的神秘哥子“抓”到,这怎么说也像是神转折啊,而且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像是神转折。
虽说这世上那么多未知的事情,可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哪有一天之内就遇到这么多稀有的事情?这什么情况?自己莫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吧?
话说人类的感知其实还是十分强大的,至少有些时候遇到恶意,即使你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会感到有些奇怪。当然,很多时候我们即使感到了奇怪,却还是没能找到怪异感的来源,这也是很多悲剧发生的原因吧。
韩凌枫在这方面感到无能为力,他还很小的时候也很调皮,喜欢从背后偷偷蒙住好朋友的眼睛、趁爸爸睡觉时悄悄地走进去看着他什么的,但是别人经常能一下就发现自己,而且制止住了自己,韩凌枫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常常遭殃。
所以韩凌枫也默认了,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夜幕下的天空黑的像是一面镜子,你因好奇而在半夜去看的那种镜子,像黑色的大理石,深邃又神秘。
而韩凌枫就像这巨大夜空下的一只小蚂蚁、没头苍蝇什么的,燃烧着忧愁的火焰。
我应该说些什么吧?应该找些什么来聊吧?维克多这家伙,沉默了……聊啥呢?自己刚刚莫名其妙地被从网吧抓出来,还是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家伙,他就像从青春偶像剧中跑出来的人物……是的,青春偶像剧里跑出来的,这家伙……韩凌枫想着,一身不自在。
想到后来韩凌枫觉得自己就像是吧责任都推到维克多身上了一样,像是那种因为自己的条件没有别人强就把错误乱推的……行为一样。
于是韩凌枫就不想了,开始学企鹅走路,主要是突出表现它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样子。
这也是一种信息交流吧。韩凌枫想。
他旁边的维克多穿着针织衫,外套某种白色动物毛制成的背心,围着黑白格子围巾,黑色的头发几乎挡住了他的黑色眼睛,脸白得像是某种玉雕,表情无可挑剔。
维克多带着韩凌枫穿过空荡的马路,拐了个弯,路口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大车,比韩凌枫看到过的医院的救护车还要大一点,停在在快掉色的停车线内。
维克多走到车边,凌厉地用钥匙打开车门。
韩凌枫从白天起就有一种感觉,好像维克多的说话方式、动作习惯和平常的人不太一样,带着某种规范,好像曾经对每一个动作都有练习一般,而这种感觉似乎只有在军人身上才普遍存在。
据说西点军校的军人们连吃饭用叉的动作都是规范了的,什么手臂与手肘的角度啦,右手持餐刀切了牛排之后左手持叉的旋转啦,如果不合标准,会受到惩罚。可以想象西点军校出来的军人身上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的,而维克多走路的姿势、拿文件纸的姿势,熟练的开门动作,就给人这种经过打磨的军人气息,恍若一个铁人。
不过韩凌枫觉得,就目前来说,自己的专业知识绝对是比不上维克多的,而韩凌枫知道为什么对强者应该尊敬。
小时候妈妈总是对韩凌枫说,你看别人家的孩子才多大一点,钢琴就十级了,多厉害,直接就可以当钢琴老师了,一堂课一小时收两百……
而韩凌枫知道,钢琴跟天赋有关,不说什么乐感、节奏感、“从娃娃抓起”啥的,如果小孩子的手指天生不直,那敲琴键是没有力度的,而这样都还不放弃钢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只手指的指骨敲断重新接上。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其实韩凌枫也学过几个月的吉他,韩凌枫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天赋,韩凌枫知道,天才都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才能被称之为天才,那些在某方面著名的人,都是比任何人都要勤奋。
韩凌枫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比别人差,所以他的妈妈和朋友——一个音乐老师来家里作客时,韩凌枫就被夸“手指肉垫好肥”、“适合弹钢琴”云云,然后询问韩凌枫要不要测试一下节奏感。
韩凌枫答应了,他从没练过什么节奏感,只是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意思,但是那是专业术语,专业术语啊!听起来就好专业的好不好!
此音乐老师出了三道节奏,韩凌枫惊呆了,他没想到节奏这么长,而且一道比一道长,于是全败。
于是“节奏”一词从此再没被韩凌枫说出口,这个效果贯穿他的童年。
韩凌枫觉得,自己是没有音乐天赋的那种人,但是和之前一样喜欢听歌,乐器什么的,自己能弹给自己听就行了吧。
此时,维克多已经上车,车前的两个大黄灯亮了两遍,韩凌枫看到驾驶座上一只手在招呼他上车。
“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跟你不熟!”韩凌枫猛然回过神来,大声地问维克多,此时,雪亮的前车灯被车内蓄电池的电流点亮了,四周一片明亮,一些铝合金卷帘门上反射出银白的光芒。这灯光在漆黑的大楼房,黑色的树包围的街道上,像是一把火炬在流转跳跃。
韩凌枫觉得根据自己的性格,半夜跟着一个今天才认识的人在街道上有些不大可能,但是此刻这事情就是发生了,维克多的身上带着某种正义的气息,那种优秀的孩子身上带着的那种气息,那种军人的气息,你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是坏人,因为你习惯了,这样的人都是很好很优秀的人,他的行为也无可挑剔。
维克多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还是那样的没有感情,但是给人一种平实的亲和力,这是韩凌枫听到过的维克多的最大的声音。
“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我和你的室友,建军……我们很熟。”
韩凌枫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沉默寡言的室长居然会和别人交流,真是闻所未闻。
变形金刚一样的人会和别人交流吗?一个在一年里话都不说一句天都不聊只是像机械一样重复学校规定的人,会这么隐蔽地和外人有如此感情?还让维克多这样的人在夜里到处跑?不过话说回来维克多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啊……这么说来这事儿是与建军这个妖人有关了?韩凌枫心里打下了无数的大大的问号。
建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又瘦又小,面无表情,年龄比韩凌枫小,实在初中同学里最让韩凌枫信服的人,而且是韩凌枫的室长。
在班里,建军不太有存在感,但是他是那种你打心底里佩服,不愿去冒犯的那种人,也是韩凌枫的室友,一个不冷不热的人,一个班主任一提到就满脸是放心的人,一个比老师还要令人信服的物理学权威,一个班级里幽灵一样的人……
这些加起来,就诠释了形容一类人的词语:“学霸”、“学神”、“男神”、“某神”,每一个用在他的身上都是那么合适。
建军是韩凌枫所认识的人中,唯一比维克多还要优秀的人,对韩凌枫来说,建军和维克多这两个名字,意味着的是优等生的世界,一个突如其来的,充满未知的,光明的世界。
人或者飞蛾,诸如此类,终究是要循着光明而去的。
这时维克多也愣住了,车前窗里的那张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他有些犹豫地说:“额……这里有些事和你有关,只是想和你说清楚,来龙去脉。邓秋离在,还有……顾小曼的事。”,那声音很自然,是在说一件正经事的语气,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一句话。
韩凌枫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剧,觉得很喜欢其中的人物说话的方式,但是自己每次去模仿,总是感觉自己很卑微、或是有人拆台什么的,慢慢地他也承认了自己学不像……没人学得像,韩凌枫后来便不再模仿电视剧里的人说话了。
此刻,维克多的声音很清晰,没有一点异样,简直是完美无缺!
“喂,一起走吧。”
韩凌枫觉得自己也可以将一句话说得很好。
韩凌枫再一次登上了这辆车,轻微的点火声响起来,维克多开的私人医护车启动了,它在微微颤抖,快速地从车位里移了出来,开入了交织的城市街道,开入了茫茫的黑夜。
看着窗外巨大的阴影和自己的模样重叠起来,韩凌枫有一种自己正在踏入黑暗中的感觉。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自己……本就是半只脚踏入黑暗中的人。韩凌枫沉默了,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