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聚旧友两情缱绻败坏家风因莲儿
晏殊在京城任要职，又和刘太后发生了冲突。原来刘太后要去拜谒太庙，有人上书说要穿戴衮冕前往。刘太后拿不准主意，便来问晏殊。晏殊便用《周官》规定太后应穿的服饰回答了这个问题，让刘太后对他很有成见。天圣六年(1028年)，范仲淹服丧结束．经晏殊的推荐任秘阁校理——负责皇家图书典籍的校勘和整理．秘阁设在京师宫城的崇文殿中，在此不但可以经常见到皇帝，而且能够耳闻不少朝廷机密。对一般宋代官僚采说，这乃是难得的腾达捷径。范仲淹了解到朝廷的某些内幕，便大胆介入险恶的政治斗争．他发现仁宗皇帝年巳二十，但朝中各种军政大事全凭六十岁开外的刘太后一手处置，时常违背朝廷规章制度。天圣七年冬天（公元1029年），宋仁宗赵祯按惯例率领文武百官为刘太后祝寿。文臣武将们都俯首贴耳三跪九拜，惟独范仲淹站出来上疏说：“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与百官同行，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法后世也。”他认为皇帝领群臣为太后上寿会削弱君主的尊严，助长太后的权威，不利于朝政。他劝阻宋仁宗说：“陛下，在家孝敬老人自有家礼，何必让文武百官跟着列队朝拜？”
范仲淹见劝阻无效又壮着胆量上了一份奏折，要求章献太后撤帘还政，将大权还给宋仁宗。他写道：“……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礼。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刘太后看了奏章后大为恼火，将奏章留中不答复，她命令晏殊尽快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那不知天高地厚者以颜色看看，晏殊怕受到牵连，吓得浑身哆嗦。他立即叫人把范仲淹叫到府上来，严厉地斥责说：“你这样好出风头，偏偏要拿这种事来出名；章献太后是考虑屁股摸不得的啊！她一怪罪下来，你自己倒霉不算，连我这个荐举人也要受你的连累了。”
范仲淹觉得恩师仍然没有理解自己，又专门给晏殊写了封信，坦率地谈了自己冒死直谏的原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说的要说；该做的要做。看了范仲淹的信后，晏殊觉得他忠正不阿，为国为民前仆后继，死而后已。他无理由责备门生，只好向他表示歉意，就当没有发生此事一样。
不久，范仲淹又因为上奏章献太后把朝政归还皇上，而触怒了刘太后，被刘太后贬为河中府通判。
晏殊眷恋在京城为官，生怕得罪章献太后，因为，他此时过着宽绰奢华的生活，享受着歌酒优游之乐，“痤间客长满，樽中酒不空”，是他日常生活的写照。韩琦、张先、范仲淹等人经常到他家中欢聚醉饮，在他私家园池里吟风咏月。张先与晏殊的年龄不相上下，也是进士出身，北宋的大词家，和晏殊意气相投。晏殊在京城为官特聘他做通判，协助治政。于是长得体大粗胖的张先经常到晏殊家饮酒赋诗。一天他作了首新词兴冲冲地来到晏府，要向晏殊请教，在得到准许后小心推门进来，觉得室内有股香粉气喷射出来，见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挽着朝天髻，粉面桃腮，不笑也露出两个小酒窝儿，穿件蓝底白花印花土布夹袄，拨动丝弦铮铮淙淙地弹唱着《菩萨蛮》“……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没想到自己写的词经她一唱如此优美动听。主人介绍说这是他家新买来的歌伎莲儿。席间，莲儿在张先身边陪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先要莲儿唱曲助兴，她又唱了首张先的词《醉垂鞭》，柔和的曲子唱入人的肌肤、内脏，深入骨髓，使人的骨头发痒。唱完后晏殊叫她给客人斟酒，莲儿杏仁眼顾盼流光，秋波传媚，动了张先的心魄，使张先开心极了，喝得酩酊大醉。王氏看不惯这一套，平日总骂丈夫粉脂味太浓，缺乏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张先和晏殊在酒桌上吃喝玩乐，王氏却高傲地置身其外，她端坐在楼梯口看着酒桌上吃喝玩乐的几个人，脸孔现出揶揄与不屑的神色。张先在晏府饮酒听曲觉得快活，就经常来她家玩，多来了几次王氏就反感，认为这样会败坏家风，影响女儿读书，便对丈夫说把莲儿辞退，叔原学习成绩退步根子就出在莲儿身上。晏殊舍不得莲儿走，要她继续留在府上，夫妻俩意见不同就吵架了。
这天叔原放学后兴冲冲地回到家里，一掀门帘觉得厅堂内有股香气直扑鼻端，见有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唱着妖媚的词曲，正是父亲写的《踏莎行》：“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断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词曲听后如光滑的绸子抚摸肌肤，令人眼饧而骨软。使叔原惊讶的是，这女子是他在狮子楼解囊相助的歌妓莲儿，他家里新近买来的丫环乐伎。原来莲儿在“怡红楼”不被沈廉叔看好，知道她私自到狮子楼唱曲后，一生气就把她卖到晏府里来了。
别后重逢她们都感到意外和惊喜。叔原以小主人的身份对莲儿热情有加，问她要什么，见她羞怯的样子拍胸说：“有什么事找我，在晏府里没有难得到我的事，我不会亏待你的！”两人在一起说话投机，谈填词作诗之事，他讲上句，她对下句，情投意合，有相见恨晚之感。谈得兴奋时叔原作《鹧鸪天》。“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拼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劲，争奈朱颜不耐秋。”
原来莲儿姓范，家住湖南岳阳楼附近，父亲是岳阳城的一个生员。她父亲无意官场得失，赚几个钱养家糊口后便一门心思放在年幼的女儿身上，教莲儿读史诵经，做诗填词。女儿聪慧过人，一学就会，少女时期已是执笔属文、展卷吟诗、锦心绣口了。父亲见她兴趣广泛，为她请了个熟谙音律的先生，教会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古琴。从此，父女二人经常泛舟于洞庭湖中，或小憩后花园中，联诗作对，弈棋品画，奏音弹琴，过着小康人家的悠闲生活。但好景不长，一个淫雨绵绵的夏日，洞庭湖水泛滥，冲跨了湖边的大堤和围子，岳阳地面被水浸了一个月，田地颗粒无收。官府却对这场水灾视而不见，仍要强征赋税，莲儿父亲和岳阳城乡十几个读书人联名上书，要求府衙体恤民情，开仓赈济，朝廷钦差和岳阳府衙的官员却诬陷他们与抢粮的饥民勾结谋反，将联名的十几人打入大狱。莲儿母亲变卖家产，在衙门中上下打点，希望能救出自己丈夫，十天半个月过去了，莲儿母女对监狱一点消息都不知，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如豆的灯光闪着黄色的微光悠悠地颤动，四壁的黑影如怪兽吞噬孤单的母女。岳阳城满天风雨，戒备森严，如洞庭湖千层恶浪，卷来巨大阴云。府衙官吏突然从狱中提出十多个要犯处决，其中就有莲儿的父亲。母亲得知这一噩耗在风雨中狂奔了一夜后，在床上病了许多天。父亲一死母女俩在岳阳便孤苦无靠，千里跋涉到汴京投靠一个远房亲戚，沿途乞讨，尚未到京城母亲就一病不起，死在荒郊野外。莲儿一个温馨的家庭就这样家破人亡了，为安葬母亲莲儿只得卖身进了“怡红楼”当歌妓，沦落为风尘女子。
说到伤心处莲儿已是泣不成声了，没想到她姣柔之躯身世竟是这样的悲惨，叔原听到末尾不由得大喊一声：“我苦命的莲儿妹妹啊！”他抚着莲儿的肩膀，又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不好意思把手缩了回来，见她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不住地劝慰她。为了为了打破沉闷的僵局，叔原到街上买了几支娟秀的花送给莲儿，终于使她破涕为笑了。
莲儿在晏府表现很好，做事手脚勤快，又会察言观色，讨东家的欢心，顺主子的意，对老爷、太太伺候周到。她知书知礼，为人乖巧，颇为晏殊和夫人所喜爱。她与叔原的随身丫环张采萍住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的挺谈得来，又都一心一意地向着叔原。采萍自幼就在苦水里泡大，父母生养的儿女多，实在带不大只好把她卖给乐营，乐营主管见她容貌姣好，性子温柔，就将她由倚门卖笑变成酒前承欢。后来被晏殊的管家买进了晏府，因乖巧伶俐被太太王淑媛看中，在太太跟前使唤了几年，深得她的信任。王氏家法甚严，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小儿叔原，帮将采萍派去侍候叔原。小主人是个随意任性的人，和她在一起不像主仆，倒像兄妹似的，跟他一同读书、嬉戏玩耍，无意中学到一点诗文，有一搭没一搭的还能谈上两句，所以颇合叔原的心意。采萍觉得自己是从苦水里走进了蜜罐中，因此对主子非常忠诚，生怕对叔原伺候不周，叔原叫她不要这样奴才相，她硬是天天抢着给叔原梳头，拿着他的头发放在手上舍不得放下，一个劲地夸小爷的头发又黑又亮……
叔原在晏府艳衣靓装，衣冠楚楚，整冠抖袖，手执书卷强迫自己读策论、经史枯燥文章，心里却惦着莲儿和采萍，侧耳听着她们讲话。只听得莲儿对采萍说：“明天是清明节，我想给娘去上坟，妹妹陪同我走一趟好么？”“明天是清明节啊？”采萍声音脆嫩，“我倒忘了呢，是应去给娘烧香化纸。”叔原读不进书，便从园池缓步入斋，卷帘拂椅然后入坐，执手翻卷时向东坐觉得不安，复向西坐仍不自在，手中的书不知不觉地放在了膝下，目光又移向了莲儿的房间，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只纤纤玉手不知何时轻轻话在他肩膀，他回头一看见是莲儿。叔原心里为之一动，莲儿虽然是个风尘女子，却知书知礼，琴棋书画样样会，应当撇开她家奴身份，把她看作红尘中的知音、知己和文朋诗友。于是欣然接嘴说：“我明天愿和姑娘一道前往扫墓，也好抒心解闷。”
莲儿为难地说：“公子贵体和下贱小女子郊外踏青扫墓，不怕别人闲言非语么？”
叔原微笑着；“姑娘不必见外，你我本是同道中人，志趣相投，还拘什么礼节？我想去外面走走，无人结伴同行，正好借机相互切磋一下诗词。”
第二天一早，叔原和莲儿、采萍三人一道出城走上了郊外的道路。京城郊外绿油油的一片，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满了黄、白、红、紫的花，鹅黄嫩绿，蝶舞蜂喧，潮湿的山路上，烟轻雾薄。在一片野地和山坡上，新坟连接着旧坟，素白色的招魂幡被雨浸湿，三三两两头包白带的男女在坟前焚烧纸钱，灰白色的纸灰在淡黄色的火光上面，如风中蝴蝶般上下翻飞，然后悠悠地飘荡到青草地的什么角落。莲儿给母亲上完坟后，三人顺便游了趟国清寺。几个人进了大门，经二重殿，在瞻仰唐代六祖禅师的铜像时，采萍跪在蒲团上合掌默默地祷告，叔原问她求什么，采萍笑了笑：“求莲儿姐姐找到如意郎君，红颜有所寄托和归宿。”
在菩萨面前行过三叩九拜之礼后，她们离身出了烟云缭绕的殿宇，过一重侧门，见院中苍松翠竹，瑶草琪华，又登上了一座外观九级，内分十七层的八角花塔，凭栏远眺。他不由地发出感慨：“真想在寺院当个禅僧，天天在山顶看日出日落，以诗言志，以歌咏怀！”叔原的感慨激发了莲儿的诗情，她曼声吟咏着李白的诗：“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公子生在豪门官宦之家，岂能如此消极，应当像老爷一样走仕途，勇攀人生高峰。”
莲儿的话使叔原思路大开，信口吟出《生查子》：“红尘陌上游，碧柳堤边住，才趁彩云来，又逐花飞去。深深美酒家，曲曲幽香路，风月有情时，总是相逢处。”
游了趟国清寺叔原觉得很开心，但回家后被人指指点点，飞长流短，说他与家中的歌妓勾勾搭搭，有伤风化。母亲凛凛然端坐在上房中堂，脸上如同结了严霜，厉声责问儿子：“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叔原顺从地跪下来：“去了趟西山国清寺！”“你去那儿干什么，和谁一起去的？”“我和莲儿、采萍去郊游、采风了。”
王氏气得暴跳如雷：“你出身豪门，主仆不分，和下人学些淫词滥调，你知道这样做的恶果吗？败坏了门风，耽误了前程！”
王氏又在晏殊面前讲他在外面和歌妓、乐工打得火热，如同哥们姊妹，不惜公子身份和女奴卿卿我我，把他的短处全抖出来了。晏殊听后气得牙骨咬得格格响，总想找机会教训儿子一顿。
这晚月色如银，叔原诗心荡漾，叫厨师炒了几个菜，邀请莲儿和采萍在后花园里聚餐饮酒。此时天空云净，万籁无声，月光满园遍耀，叔原春风满面，一手挽着莲儿，一手搭在采萍肩上，趁着月光慢穿香径，过了芍药轩，穿出梅花馆，绕水池上假山到拜月庭，满眼的桃红李白，飞絮朦朦，蝶舞蜂喧，狼藉残红，园中的桃花扑鼻芬芳，叔原拨着支夹竹桃得意地说：“这株桃花开得鲜艳，映着月色比画中更娇艳。”莲儿笑盈盈地说：“如此良辰美景，公子何不题它一韵？”
叔原欣然作词《鹧鸪天》：“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汉诸星桥尚有期。”
词作刚刚咏毕，父亲晏殊便怒气冲冲地来到晏府后花园，一手抓着儿子的衣裳，另一手不由分说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家丑都被你丢光了。我一生苦读，造就了你这个孽子，我今天要拿家法来对付你！”母亲闻声后跟着来后院，指着莲儿的鼻子厉声喝道：“大胆贱人，还不给我跪下！”她美丽中透出威严，端庄中透出固执，多年来养尊处优使她形成了呼奴使婢、目中无人的凌人盛气：“莲儿，你这个臭婊子，把我的家风带坏了，小山不愿读书根子就出在你身上，从明天起就给我滚出晏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