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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荣家兄妹

一九四四年夏,广州。

天气燠热得不可思议,葛安娜将她那厚实的肩背尽量往风扇方向靠了去,她一只手抓起格子桌上的冰水,仰头便咕噜咕噜喝开了,不过,舒服不了一刻,她那汗水便湿了身上的浅色薄纱裙子,正是个大汗淋漓的模样。

葛安娜不顾形象,抓起一把大蒲扇飞快地摇了起来,她站在窗畔,透过洞开的白雕窗棂,目光落到铺着一大片绿毯的庭院里。

日光之下,庭院里那新雇的中年花匠正提着把铡子,按那新东家的审美要求,一一将那院中的花草都按几何形状修剪了去。他修得起劲,一旁蹲着吹肥皂泡泡的小公子也吹得很起劲,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二楼窗旁的葛安娜小姐看得失笑。就这么个傻子,爱德华却是放到了心尖里去!

她思及数日前,甫下轮船,爱德华那屁股还未落到椅子上,便径自出了大广州饭店,直奔广州商会。他是一点也不心疼地掏出大把法郎英榜,雇了好大一帮人,爱德华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让人家到了南京地头万万得仔细将他那荣宝找了去,找到重赏!

事后葛安娜看着纳闷,忍不住张口问了去:“爱德华,你怎知荣小姐一定还在南京城里呢?也许……”

“没有也许!”爱德华荣斩钉截铁道,他站在大房间里,日光稀微中,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青得可怕,声音也冷得可怕,“荣宝就在南京里。”男人很笃定,“她就是还在那里,她不会跑得远远的,她怎么可能走那么远。”

她怎么不可能走那么远,如果有人带着她,或者拐她的话。

荣慎疏拒绝想这可能,他现在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想,想深了,他害怕。

他思及找到荣宝后的一应所需,洋房汽车佣人那是必须的!

他得养荣宝,不仅要养,而且是要把她往舒服里养着。

荣慎疏振作起来。他是天生的商人,具备一切商人所特有的敏锐眼光和触觉。

荣慎疏将存在瑞士银行里的一应横财取了笔大的出来,重操旧业,收拾起他那一番纺纱制衣的事业来了,时下广州也就纺纱界比任何行业都要兴隆,英资美资德资都是司空见惯。

他是又物色厂房,又购买外国机器的,简直堪称是大操大干了,爱德华荣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作四十八小时过,食宿都吃睡在工厂里,独留那葛小姐守着城中一座空洋房,日日夜夜站在门口引首盼望。

说到这葛小姐,荣慎疏就生觉后悔了,当初走时就不该捎上她!

男人作无奈抚额状:我那时鬼迷心窍了!

他那时鬼迷心窍了,现在神志清楚地想要撵人家走,人家赖上了!

人家就是赖上他不走了,“爱德华,你休想赶我走,我们是夫妻,我的人和钱财都是你的,我便是死,也是你荣家的鬼。”

大书房里,灯光明亮照耀下,憔悴兮兮的葛小姐却是一脸平静,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太平静了,荣慎疏从心里生出寒意来。他可不想家里多具死尸来!

这新家乃是他按素日里荣宝的喜好,将一幢西洋式的红砖三层楼房一应往那天真明快里布置去了,窗格雪白,壁纸鹅黄,沙发上摆着几只花花绿绿的靠垫,窗扇皆是一色的浅色纱帘……

这样天真明快的房间里,就差一个天真明快的荣宝了!

荣慎疏确实不想家里多具死尸来,可是家里多出个叫葛安娜的人形摆件来,虽然这摆件实在面目可憎仪态可诛,那荣慎疏也只得落花流水地接受了去,男人站在阴影中很冷冽地思忖着:顶多无视人家便是了!

他也的确将这番无视态度进行得很彻底,同在一个屋檐下,即便葛安娜用她那不容人忽视的可观身量挡在心爱的爱德华面前,她那心爱的爱德华也能目不斜视地直接掠过去,实在叫目中无人了!

目中无人的爱德华荣不仅在葛小姐面前他那眼睛成了摆设,他那耳朵也成了摆设,及至某日里爱德华荣自工厂那匆忙返家去换套衣服,如此匆忙之下,荣慎疏还不忘将家中里外扫射一遍,及至走到大门口,他脚步一顿,蓦地发觉大客厅里的壁纸换样了,是一片米色印花。

他终于堪堪暂且收起那一套不闻不问,荣慎疏一脸愠色地走到葛小姐的闺房门口,也就仅仅止于门口了,他是连踏进去的丁点兴趣也无。

葛安娜正倚窗而立,学那春闺怨妇作叹息状,其时她妆容打扮无一不费尽心思,奈何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只是枉然了。

此际,她那余光一掠,蓦地见心爱的爱德华如同神降,葛安娜激动了,葛安娜兴奋了,葛安娜圆满了,“喔!爱德华,你来了!”

她手持一把轻羽小扇,另一只手微微提起裙裾,做袅娜多姿状,以她那虎背熊腰的身量。

爱德华荣眼角一抽,深深吸了口气,男人沉声冷冷道:“是你换掉客厅的壁纸。”他很确定,“是你。”

葛安娜捂嘴笑眯眯的样子,“哦呵呵呵……”

她咕叽咕叽笑开了,侧侧脸格外柔和道:“达令,你喜欢吗?我是照你喜欢的很仔细地挑选了。”

她声音这样温柔。

荣慎疏也这样格外温柔道:“葛小姐,我警告你,你切勿再动这房子里的一物一什,如果你不怕被我丢出去的话。”

他很轻声道:“到时,就算你,一头撞死在这里,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扔出去。”

他转身离开前,又丢下一句话:“我们荣宝喜欢的,我才喜欢。”

良久良久,室内的葛安娜才将一张面孔从轻羽小扇后露了出来,她也很轻声地对牢空气说:“是我太贪心了。”

她很清醒,“我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他们荣宝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在一大片人骚扰南京后。

荣慎疏急了,“这不可能!”

他火燎火燎地围着办公桌团团转,窗外春光明媚,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明媚,甚至是愁云惨雾了!

荣慎疏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跺跺下了决断,“我得亲自去!”

此时此刻,他那纺纱兼制衣两片工厂都刚刚上了轨道,事情千头万绪地堆在一起,工厂里诸位主管纷纷听东家说现在要离开一趟,而且时间不定,一众主管都很为难,派了个代表过来征询道:“荣经理啊,现在正是调试机器的时候,我们先前都没有用过这种新型织布机,您看……”

荣经理此际正是个困兽模样,那眼睛都充血了,男人高高挽起两只袖子,叉腰一瞪,颇是个要吃人的架势。

那代表吓得蹬蹬后退了,“荣经理荣经理!”

荣经理掷地铿锵,“织好织废都罢!你们各自做去!我不管啦!”

他现在忙死忙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荣宝!

没有了荣宝,那便是赚了满坑满谷的钞票也是没用了!

荣慎疏这决计下得很快,他那动作也很快,堪称是雷厉风行地收拾起盘缠衣服车票去了!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在南京驶往广州的火车上,荣慎疏在同一节车厢里,于万千攒动的人头中,男人赫然捕捉到心爱的荣宝那张雪白秀丽的面孔,他急吼吼从人堆里扒出来,真真是嗓音发哑,眼泪都失控涌出了,“荣宝,荣宝荣宝。”

荣宝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荣慎疏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失色了,就像是不能抵御的咒语。

荣慎疏直到将荣宝紧紧捞住怀抱里再不放手,男人才真真庆幸:这一趟来得值!天意啊,天意如此!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恰相会于千万人中。

他觉得很可以了。

荣慎疏觉得很可以了,不论中间她遇到过什么人,遭到过什么事,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只要此时此刻她回到他怀抱里,那便是极好极好了。

男人隔着黑压压的一片攒动人头,凝望着远处那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面庞的主人是这样的忧伤,以至于他要用眼神来说再见。

“再见,金先生。”荣慎疏轻轻嗡动双唇,空气是这样的浑浊,车厢是这样的嘈杂,只有他的荣宝是这样的美好。

荣宝说谢谢你金先生。

他替荣宝说金先生再见。

再也不见。

她能够陪你一途已是太多太多,只因我中途离开过她。

她是我的。荣宝是我养大的。只能是我的。

荣慎疏很笃定地目送那人远远遁入汹涌人潮,犹如一滴水消逝在大海里。

荣慎疏抱着荣宝,坐在广州的新家里,大房间里布置得简洁大方,雪白的四柱大床上,男人将脸埋在荣宝的颈窝里,闻到那一块温暖清香的肌肤,荣慎疏忍不住深深叹起息来:我这是,真的将荣宝找回来啦?

他摸摸荣宝的头脸,又拉拉荣宝的手脚,荣慎疏是一千一万个不相信。

这是一个难得清凉的夏夜,夜风带着庭院里植物的辛辣气味灌进窗洞来,柔和的灯光下,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上也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双湛蓝眼睛里流露出溺人的欢喜怜惜爱护。

荣慎疏亲亲她脑门,“好乖,荣宝好乖。”

他抱她,是抱了又抱。

荣香似不敢相信哥哥真的找她来了,久久不能回神。

她趴在床沿上,侧着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上首的哥哥,眼中的缁然墨色,黑得不可思议

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像是蒙上一层泪膜,晶光璀璨。

荣慎疏看牢她,忽然伸手覆住她眼皮,男人忽然感慨,原来书上写的那些事是真的,心会软、会化、会醉,都是真的。

他蓦地立在原地,张开两只臂膀,荣慎疏笑眯眯地轻声说:“来,荣宝,到哥哥怀里。”

光影中他年轻的容颜刹那间英俊得不可思议。

荣香快快乐乐地“好”了声,她快快乐乐地跳到哥哥身上,攀住哥哥的肩膀,将两条腿环在哥哥的腰上。她是这样的长手长脚,荣慎疏几乎接她个趔趄,可是兄妹俩好像都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身量,哥哥还当荣宝是小小的一团婴孩,需得他揣在口袋里装着,荣香还当哥哥是原来无所不能的哥哥,只要她一扑过去,他会即时接收来。

荣香捧着哥哥的脑门,她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相信哥哥这是真的回来了。

荣香大声叫唤:“哥哥,哥哥。”

哥哥即时答:“我在。”

他说:“我在,荣宝。”

荣香叭叭亲了哥哥的脑门两大口,末了她抬头看哥哥,眨眨眼,纤长的睫毛像飞羽,乌浓的笑眼,真正天然美好。

荣慎疏凑首过去,想要亲亲她脸颊,他的嘴唇贴在荣宝的口鼻上。荣宝却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唇,露出她红白相间的口腔,荣慎疏蓦然间噙住一条温热****柔软的舌头,他愕然睁开眼,一瞪之下,发现荣宝是个乖觉享受的表情。

她……很享受?

这是谁教她?

荣慎疏咬两咬荣宝的舌头,像是解气一般,他黑着脸将头扭开了去。

他目光落到窗外,那里是一片黑黝黝的夜色。

夜色清凉,男人心头却是火花直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荣宝会被人带坏!

他思及以往那个天真烂漫的荣宝,忍不住泪盈于睫。荣慎疏甩甩头,不能想,想深了,害怕。

荣香现在当然也是天真烂漫得很,她不懂得哥哥将舌头伸进她嘴巴的行为代表了什么,她只是往日里被杨先生在这个亲吻抚摸上很是调教了一番,有人凑过来,她本能地张开了嘴巴。

此际,荣香捂着发麻的嘴巴,眼睛里迅速地聚集起水汽,别人没什么,可是哥哥的一点小伤小害,她受不得,她被哥哥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坏了,她就是受不得。

“哥哥,你咬我。”荣香跺跺脚。

荣慎疏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荣香凑上前,将两只雪白的脚丫子踩在哥哥的大脚丫上,她站在哥哥的两只脚掌上,一边踩两踩,荣香还一边叫两声:“叫你咬我,叫你咬我。”

荣慎疏低头凝视着眼下这一颗黑压压的头颅,她依然玩着这个以前不亦乐乎的游戏,她依然还是以前的荣宝。

男人想到这里,蓦地轻轻温柔笑了。

他将荣宝拦腰抱起来,走进敞亮浴室里,荣慎疏快乐说:“荣宝,咱们洗澎澎。”

他替荣宝把衣服脱到一半,忽然发现荣宝身上贴肉挂着的一个小荷包,荣慎疏待要摘去,却被荣宝一把摁住手。他很吃惊,这是荣宝第一次说不。

荣香很认真地按住哥哥的手,“哥哥,我自己来。”

她很小心将脖子上的小荷包摘了下来,轻手轻脚地置于干燥的台面上,这才泰泰然然地爬到法国大浴缸里,里面已经放满了热水,荣慎疏用手拭了拭水温,试到差不多才让光身的荣宝泡进来。

他的目光暗暗落到玻璃台面上,心里刹那间像是被什么哽住,很难受,无法形容的难受。

他难受想:那是谁缝的?又是谁送的?荣宝居然这样在意一个小荷包。

荣香将头伸到哥哥面前,撒娇道:“哥哥,给我洗头。”

哥哥心不在焉地将皂夷子往荣宝那湿濡濡的头发上抹两抹,他十根手指沾满泡沫,穿在荣宝的头发间。荣慎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轻声问道:“荣宝,你就,那么喜欢这个荷包?”

荣香被哥哥挠得头皮好舒服,忍不住哼哼道:“哥哥,你给冲冲。”

她在水声哗哗中,极其突然地想起杨先生曾经笨手笨脚地帮她剪过头发,荣香蓦地想起了一件心事,她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

可是她却将这桩心事记得很牢很牢,此时此刻,她打算请教起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哥哥来,“哥哥,你说,这人死了,是死到哪里去了呀?”

荣慎疏一怔。

他将手上活计忙完,抓来白毛巾,三下五除二地将荣宝的头发脸容肩颈纷纷擦了个干净,这时定睛一看,见荣宝是个认认真真等答案的神情,她笃定哥哥会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哥哥果然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这人死了,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有多远?”荣香颤巍巍地仰头看牢哥哥。

哥哥很仔细地忖度道:死人永远是争不过活人的。原来,荷包的主人早已死去。只有我会一直在荣宝身边,我会在她身边一辈子。

于是荣慎疏很安然地答道:“三年。有三年那么远,等三年以后,他就会回来了,荣宝。”

他笃定,依荣宝的记性,也就三年,三年时间一过,她准把人忘得干干净净。

荣香听了,低头摆弄着十只手指,思索了两下,再思索了两下,最后她很快活地咧嘴笑了,“那,我就等着了!”

等着什么呢,荣慎疏没有问,荣香也没有提。

只是这天夜里,在睡觉之前,荣香爬了起来,跑到桌子那里,砰砰拉开抽屉,哗啦翻出一本蝴蝶封面的挂历,趴在那里,窸窸窣窣将最上面的一页折了起来,荣香语声轻轻:“今天过第一天了。三年啊,可真是死远了……”

她迷迷糊糊将一条腿骑在哥哥身上,跟从前一样的睡姿,跟从前一样的睡容,可是荣慎疏在黑暗中呆呆地凝望着安琪儿的眉孔眼睫,他突兀地“呵”了声,不一样了,到底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是悲伤地睡着了。

他那悲伤也是悲伤得有限,一觉醒来,荣慎疏便把自个儿情绪收拾得到心里去,面色是万万平静的,做哥哥的将荣宝从床上拎起来,一起刷牙洗脸,一起吃饭,最后还一起带着荣宝去工厂上班去了。

他那厂子织布机的事情还摊在那里,着紧他去解决。荣慎疏将草莓蛋糕跟肥皂泡泡连同荣宝一起锁在大办公室里,男人临走前如是说:“荣宝,你乖乖的。”

荣香如是答:“我乖乖的。”

她给哥哥关习惯了,很泰然听着门锁咔嚓关上的声音,荣香趴在大沙发上,很专注地对付她的肥皂泡泡去了。

而那厢荣慎疏特地请来英籍机械师来参观他那纺纱工厂,这位英人毕业于英国曼彻斯特学院,叫做文特森,很年轻的一个青年,居然说得一口溜腔中国话。

文特森这个真洋鬼子见到爱德华那个假洋鬼子,彼此的中国话说得不相上下,彼此那也是大大惊讶了,文特森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在跟爱德华经过六安饭店的一顿饱饭后,文特森激动地要自告奋勇将那织布机器问题解决了去,“爱德华,你放心,我略懂一二。”

爱德华荣笑眯眯做点头状,“劳驾,劳驾。”

及至他目送走激动的文特森,爱德华荣是立马撒开丫子往工厂里跑了去。

荣慎疏将荣宝拉出去吃饭,一面看她吃一面心疼道:“是我不好,我让你饿过头。”

荣香用油汪汪的嘴巴亲了哥哥一口,鼓着腮帮子说:“蝈蝈很好。”

她在经历了之前金先生的种种折磨,两厢一比较,嘿,哥哥那是好了不止千倍百倍呢。

这厢荣家兄妹相处得欢欢喜喜亲亲密密的,堪称形影不离了,那厢葛安娜日日形单影只,躲在那阴影中,咬着小手帕,是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心爱的爱德华跟别个女人心爱去。

此际,葛安娜站在二楼的房间一隅,就着窗洞,凝望着庭院中的傻子,一把大蒲扇是扇得虎虎生风,她那脸上也是虎虎生风的表情。我居然连一个傻子都不如,太侮辱人了!爱德华你欺人太甚!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葛安娜思及自己对爱德华的满腔爱意,竟只得这样一个惨淡收场,人财两空!

不不不,她连人家的人都还没有得到,要知她至今仍是完璧之身哪!

一思及保留了快二十年的处女之身都未能奉献给心爱的爱德华,葛安娜就悲从心来,做女人做到她这分上,那,很可以去见维纳斯了!

她是怒从悲中来,葛安娜大汗淋漓地忖度道:当初就该听爸爸的话,人家只中意咱家的财势!

爸爸简直是掏心窝说话了,“安娜,你死活要他,那,爸爸依你!但得有个前提,你得牢牢把钱搂在怀里,钱在,人才在!”

这刹葛安娜如梦初醒。

爸爸你死得太快了!

若是爸爸还在的话,爱德华怎敢如此轻贱我?

轻贱!是是是,此时此刻,葛安娜终于肯对自己艰难地承认道,她心爱的爱德华至顶至足都未曾对她心爱过。

热夏流火,此际葛安娜的心火那也是蹭蹭蹭地往外蹿,大小姐“咔嚓”一折蒲扇,小眼一眯,愤懑大吼:搂钱才是王道!

她下了决计,转身砰砰冲出去。

这个时候,一辆一九三七年的摩根汽车缓缓驶进西洋庭院里,荣香听到汽车突突响,她抬头一看,忍不住丢下肥皂泡泡,欢呼着张开手臂跳了过去,口中大喊:“哥哥哥哥你丢下我!”

哥哥苦笑,张开手臂将荣宝接了来,双手托她臀部,使力颠了颠,发现荣宝重了,他也不觉得辛苦,即使辛苦,荣慎疏也甘愿。

荣慎疏用额头碰两碰荣宝的脑门,一双蓝眼睛极之深邃动人,里面是两潭温柔的眼波,“我这不是回来了?”

荣香气定神闲地吊在哥哥身上,闻到哥哥身上浓重的雪茄和水酒气味,她凑到哥哥面庞上嗅了嗅,即时大声叫道:“哥哥你去好吃好喝,居然不带我一起?!”

她瞪圆了一双黑核眼。

荣慎疏摆出家长态度,“小孩子不适合这种场合。”

此言一出,一旁修剪花木的中年花匠听了一愣,花匠本来便是个竖起双耳的姿态,这时闻言,男人很觉稀奇地悄悄瞧两瞧这对大小东家,真真觉得人家兄弟俩的感情太好了,快二十的小伙了,还挂在哥哥的身上不下来。

荣慎疏一边抱着荣宝,一边四下环视,发现不过一个上午,整座院子里花木扶疏,美得很肃穆,很符合他那审美观。

荣慎疏于是大悦,“你很好。”他朝花匠点点头,“月底加你银俸。”

花匠心花怒放地去了。

葛安娜心花怒放地来了,“爱德华,我要跟你离婚!”

轰!

荣慎疏疑似幻听,灿烂日光之下,男人缓缓转过身,他侧侧脸,一脸矜持,堪称是施舍地睇了人家一眼,爱德华荣缓缓出声言道:“你,可否再说一遍?”

他抱着荣宝,站在几步开外,绿毯之上,年轻的他是这样英俊,年轻的她是这样美好,他们是这样浑然一体。

他们又是这样地远,是穷她一生都无法触摸到。

葛安娜万念俱灰,这瞬间她是毕生从未有过的清醒,她清醒沉声道:“爱德华,我要跟你离婚。”

她要跟他离婚?她居然会跟他离婚!

爱德华荣虎躯一震,他惊愕看她。

他终于肯正正经经地看她一眼了。

他思及不久前那个春天的夜晚,大书房里,他默然无声地推一匣银元过去,他想遣她走。

她却双手绞在背后,什么都不接,很平静地告诉男人,她死,也是要做荣家的鬼。

她是这样的笃定:我深爱你。

他也是这样的笃定:你深爱我。

爱德华荣一直以为深爱他的葛小姐会一直像只蚂蚁一样被他攥在手心里,他让她生,她便生,他让她死,她便死。

也不是没有想过将这只恼人的蚂蚁就地解决掉,荣慎疏无数次想过,只要她死了,所有的原始股都会成为我的,所有的东西包括工厂和钱和房子都会真正是我的。

然而,他又想起许久许久前那个逃亡的险夜,十几二十多条性命纷纷倒在地雷区里。

他想起许久前那个平常的早上,死于榴弹之下的葛会长。

世事无常,生死无常,悲欢无常,离合无常……他在黑暗中摊开自己的一双雪白手掌,无端端地觉得麻木了,我这双手上,到底还会沾上多少鲜血呢……

而今次,日光正好,他一时不忍错手的葛小姐居然会告诉他——“离婚。”

居然是由她来主动提。

荣慎疏大愕之下,待他回过神来,生觉可笑,世事果真无常,什么都没得定数,他曾经是这样笃定过,她离不开他。她离不开他,她也曾经是这样笃定过。

一九四四年夏,葛安娜小姐登报声明离婚宣言,荣氏纺纱兼荣氏制衣一夕之间更替为葛氏。在这年的秋天,荣慎疏携他的荣宝随同文特森远渡英伦而去。至此一别,葛安娜终生未见她那心爱的爱德华回来过。

尾声

在一架英人遣返故国的直升飞机上。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是动荡纷乱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里从未有过的安稳美好。

荣香仰头,用一双盛满期待的明亮眼睛,凝望着她那无所不能的哥哥,轻声地问:“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哥哥也很轻声地答:“我们这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杨先生他三年后会知道找我来吗?”

时光如水,大浪淘沙,荣香在滔滔浪花中寻找一块叫杨森的鹅卵石。

—全文完—

番外三 少年小冯之暗恋

少年小冯出身穷苦,他是老大,下面有七八个弟弟妹妹,他的一件旧衣服,能挨个儿让弟弟们都穿了下来。

他四五岁的时候,就知道拉把板凳垫在脚下,站在灶台旁,小小冯一面看着风箱,一面颤巍巍地往铁锅里倒水。

及至他再大一些,这些洗衣烧饭的姑娘活计已是轻车熟路地做了去,便是连那针线活儿也可缝它个一二来。没办法,家里太穷,爹娘都起早贪黑地忙着生计,他是老大,看着弟弟妹妹们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脸,他能不多担待点么,谁让他是个丫头命,却不是个丫头身哒。

假丫头小冯不仅能缝荷包,春天的时候,他还能到野外挖那榆叶钱儿,拌到面疙瘩里做成窝窝头来吃,吃一个香一个。看到弟弟妹妹们面黄肌瘦的一张张小脸蛋,做哥哥的心里实在是心酸得不得了。

小冯很喜欢春天,春天里万物舒醒,不仅野地里吃的东西多,还能用柳条儿编成花篮子,拿到集市上卖两卖。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三下两除二地把柳条上的叶子撸掉,小冯的手指在柳条和花茎间灵活地穿来穿去,片刻之间便能编出一只小花篮,这还不止,他心细,从弟弟手里接过剪刀,将花篮上支出来的柳条尖梢和粗糙花根都一一剪修了去,端端是个赏心悦目的小物什!

有钱人家的太太或小姐都挺喜欢这种小玩小意儿,小冯在用花篮换了几张储备票,便愈加将自己的这份姑娘手艺往灵活里钻研了去,花篮能换储备票,而储备票能换馒头包子,而馒头包子能换弟弟妹妹们的笑容,便是让旁人笑他娘里娘气,那也值!

……

然,世道纷乱,生若蜉蝣。蜉蝣小冯那有关于春天的美好时光渐渐走失掉,走得越来越远,后来成为冯少卿的他暗地里想来,总是恍恍惚惚,仿若前生一般。

仿若前生一般,那些榆叶疙瘩和花篮,弟弟妹妹连同爹娘……都尽数付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中。

杀戮中独留他苟活于这不仁天地。

他第一次见到少年的金世媛,也是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

这是他十九岁的春天。

还在发育中的年龄,小冯却已不能再称他小冯了,他长得很快,长手长脚,前两年被骨头抽薄的身板也饱衣饱饭中迅速地大了一号,正是个厚实的肩背,架得起来一身黑色警备服。某天他走进书房,金市长打眼一看,猛然发现当初的那个瘦皮猴子已然是个虎背熊腰的青年了。

金市长很觉惊奇,“少卿,你这个身量,很能吃嘛!”

少卿很羞惭,“对不起,金市长,我吃多了……”

他垂着一颗鸦黑头颅,嗫嗫嚅嚅,他是真的能吃,好像要把从前所欠缺的,都给他还回来似的。

他对于金市长这个衣食父母,简直是从身到心,发自肺腑地崇拜,堪称膜拜了!

此际,他正朝膜拜的金市长府上过去,听说金市长那传说中去留洋的大小姐回来了,他每日总归是要去金家书房那么两三趟,有事无事,都习惯了。

冯少卿穿过一条长长的郁郁葱葱的凉篷,走在白色洋楼的庭院里,打老远便听到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及至跨进门,青年没有看到人,便先听到一阵呖呖莺声,入耳清脆,竟是他毕生罕见的动听。

“夜莺声声欢鸣,为了胸中爱情;你在欢笑歌唱,我却如此悲伤;思君良久,不可或忘;我失去了你,永不可找寻,我拒绝了你,只为了一朵玫瑰花……”

冯少卿定定杵在大门口,定定锁住大客厅里的那抹倩影,他是如此的目不转睛,眼睛好像放映器,把眼前佳人打到脑海深处,以至于她的姿势、声音和香气若干年后都在他的记忆里纤毫毕现,清晰如昨。

金世媛笑弯弯地捂嘴俯身道:“爸爸,我这首情诗朗诵得如何?”

金连城哼了声,作严肃状,“哦呵金世媛,敢情你留两年学,便是在大不列颠那受了这等熏陶哈!”

此际,他那两道浓眉虽然是个拧起来的模样,可是男人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微微的笑意。

他笑了,“你长大了,世媛。”

世媛一颗十七岁的心忍不住微微颤动,她伏到爸爸身上,亲亲爸爸的脸颊,温柔轻声说:“爸爸,三克油。”

她又透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高大英武的身影。

金世媛缓缓侧过脸,缓缓轻声问:“你,这是看什么呢?”

也许当时她声音动作并不见得缓慢,只是青年下意识地在瞳孔里把这印象放慢、定格,及至保留。

许久许久以后,冯少卿仍然记得,那日大小姐头戴轻羽纱帽身穿荷叶领莲蓬裙,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洋人打扮,她那身上的幽弥香气好似随着空气一起渗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骨骼。

只见她面孔雪白,眼睫浓秀,只听她声音悦耳至极:“这,是谁?”

语毕,金世媛似乎并不需要回答,径自收回目光,摇两摇爸爸,娇声娇气道:“爸爸,我那房间你差人收拾好了没……”

金连城一面拍两拍世媛的肩背,“自然都收拾好啦,只等世媛陛下验收啦!”

他又一面朝大门口背光而立的青年哈哈笑道:“少卿,你做甚愣神?进来!”

冯少卿慢慢踱进门,慢慢站到大沙发一旁,青年的头颅温驯地垂了下来,声音也很温和:“金市长。”

他侧侧脸,仍然很温和,“大小姐好。”

大小姐漫不经心地睇人家一眼,旋即朝爸爸嘟嘟嘴,“爸爸,我上楼啦。”

爸爸很纵容,“唉,人家跟你问好,你好歹吱一声嘛!”

金市长又挥挥手,“去吧去吧世媛!”

世媛这才仰起下巴,抱胸睥睨人家,那目光像爱克斯光一样将人家上上下下扫射一遍,末了大小姐才轻轻哼了声:“德性!”

刹那间冯少卿虎躯一震,他被大小姐这两束鄙薄的目光瞬间打回原形!

他被金市长从火车站那扒回来的时候,简直不是人样,金市长是差人剃掉了他那藏满虱子跳蚤的肮脏长发,又让人把他整个地放进药水桶里浸泡了一通,顺便给他吃了几颗打虫用的药糖,总得把这人身体内外所有的寄生虫给消灭掉嘛,收拾他的听差十分敬业,用硬毛刷子蘸皂夷子将他狠狠地清洁了一通,连指甲缝里都刷出了鲜血。

经过了这一番炮制,冯某人真是干净透了。

冯少卿很矜持地保持着这样的一种干净,直到现在,此时此刻,他在大小姐堪比照妖镜的一双眼睛巡视下,猝然间,青年悲哀绝望地意识到:我这一生,便是如何的堂堂皇皇,然而在她的眼皮底下,我永远是那只趴在火车站底的,肮脏卑贱的蜉蝣!

蜉蝣仍然每日悄悄地在角落里,在阴影中,在所有人的背后,孜孜不倦地注视着他心目中的女神,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第一眼便看到她。

他总能第一眼便发现她,在这个秋夜,在大小姐十八岁的这场私奔里。

长空寂寥,至幽暗中,青年的冯少卿笑眯眯地后退一步,他朝心目中的女神欠欠身缓缓柔声道:“此去路途遥远,世道纷乱,可否容我送你一程,我保护你,大小姐。”

大小姐,可否容我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只需一点便好。

他想起,自十九岁后的每年春天,每个寂寞的深夜,他都悄悄地将一只小花篮置于大小姐房间外的窗台上。在熹微的晨光里,透过朦胧雾气,阴影中的冯少卿远远凝望着大小姐拎着小花篮探出窗台四下张望的样子,她在找寻送花者。

她永不会找到。

他永不叫她找到,他永不叫她晓得他爱她,永不永不永不……

真真是永远了,她的确永不晓得,因为她已永远地停留在十九岁那年冬天了。

番外四 阎将军眼中的小小杨

一九二六年的豫南。

沛县。

时入热夏,黄昏的空气中浮动着一层薄汽,野蒿丛上空一群群蜂虫嗡嗡飞。

站在沛县的城墙砖垛上,从高处望去,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无边无际地铺延开来,远处传来袅袅炊烟,天际边失了火般的红。

年轻的阎将军将美制望远镜随手往身后的参谋长怀里扔了去,男人衬袖大挽的双臂上露出虬劲青筋,阎将军只手握拳抵唇,假意咳了数声,那声音里的缕缕笑意也随着流泻出来。黄昏的微光里,他那一张端正的面庞上都是吟吟笑意,“大帅,好你个杨大帅!这要是等入了秋,你那粮食不定都囤不过来哪!”

杨大帅此际正是个龙心大悦的开怀模样,他是笑眯眯地将自个儿衣领往外扯两扯,露出一大片满是枪疤刀痕的黝黑胸膛,男人眯两眯眼,长睫毛遮住两撮精光,哈哈笑道:“小阎,你过誉啰!”

小阎一怔。

阎将军师从嫡系一派,是正经黄埔军校里出来的武官,一毕业便让军统那上头派了个团正当,不过四五年间,阎团长便把他那数千人马带到数十万,可谓成绩斐然战功赫赫了,他虽然是个三十而立的年轻人,可现如今谁不是一照面都得尊称他一声“阎将军”哪!

阎将军心中暗忖:莫怪人说杨帅托大,照我看,人家是很狂妄哟!

杨大帅一面摇两摇头,一面笑嘻嘻道:“万把人马,就指望这点粮食过冬啰!”

他将一条长腿往砖墙上一架,立马有伶俐眼色的勤务兵凑上前,蹲了下来,将上峰那高高挽起的军用单布裤管给轻手轻脚地捋了下来,及至捋完,那勤务小兵又不声不响地退后了去。

杨大帅按两按腰间配枪,这才略略放心地当先下了城墙,他是个高大身量,是以步子那是迈得又大又快,一副紧赶慢赶的模样。阎将军不由得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及至跟杨帅并肩而立,男人这才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大帅啊,依你高见,这如今冯毓祥赴苏,段将军下野,奉系张将军又抖擞起来,您就这么,看着?”

杨大帅走在黄昏的县城街道上,早有卫士团将人群都清空了去,故而一时之间这群人身边空荡荡的,杨大帅伸出一只大手掌重重拍两拍青年的背脊,一面拍一面微笑道:“小阎哪,今趟你来帮我祝寿,我很高兴呐,扫兴的话题咱就此打住啰!”

阎将军咬牙将这几下力道挺了下来,生觉人家很有几分扛沙包的力气,太痛了,他的肩背!

杨大帅提溜根细长马鞭,兴致勃勃地凭空甩两甩,他这个出行,颇有几分天子架势,百姓们纷纷走避。

“你看,”杨大帅指两指空荡长街,很直接地说,“我在这里,就是土皇帝!”他相当直接,直接得让阎将军错觉人家天真了,“豫鲁得数我姓杨的,我不打人家,人家也别想打我,我就想当一个安稳土皇帝!”

至此阎将军无话可说,此番招揽之意也马上胎死腹中。

他是将酝酿了满腔的口蜜之言连同那唾沫星子一起哽下肚去了,“……”

杨大帅侧侧脸,涎着笑,相当老三老四地拍拍人家的肩背,“兄弟,晚上叫几个姑娘睡你。”

叫几个姑娘睡我?

阎将军噎了。

阎将军再次噎着,这次轮到大帅的儿子小帅让他噎住了。

细不伶仃的一个孩子猛然一看还像个花骨朵儿似的女孩子,那脑后垂着一根长长的胎毛辫子,人还没有枪高呢,就敢扛着一把三八大盖使唤来使唤去。

这是位于县内的一座广场,所谓“广场”不过是沛县城里大酒楼身后的一块辽阔空地,年节时这里作为集市,吃喝杂耍样样有,那是非常热闹的。

今天非年非节,也挺热闹,大土台子底下,一群士兵排成方队席地而坐,中间空出的一块地上,或绑或捆推搡着十几个人,而台子上摆着两把椅子,小小杨坐了一把,另一把空着,没人敢去歇这个脚,小帅旁边,只有大帅坐得。

广场很安静,静得堪称死寂了!

死寂中,只听得中间空地上那被捆绑着的十几个人困兽一般急促的喘息声,吭哧吭哧的。

阎将军随着杨大帅走走停停,一路走到这个广场来了,值此掌灯时分,广场四面都燃着几大把柴火,火光映照下,那台子上孤零零坐着的小孩更显得瘦弱细仃了。

阎将军背着双手,放目一看,忍不住大吃一惊,他见那个孩子拎着一把大盖骑枪,枪托抵地,大约是感到不耐烦,孩子便用枪口蹭两蹭太阳穴,他真怕那枪走火一枪轰爆孩子的头!

阎将军“赫”了声,惊疑不定,“这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这时不蹭脑袋了,改而抱着骑枪,细伶伶地站在椅子上,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哪位先上?点人灯也可以,砍头当球踢也可以,都中,横竖都是死嘛。”

闻言,阴影中阎将军霎时虎躯一震,他不惊疑了,他惊悚了,“这,这孩子当真只有十多岁?可够毒呀!”

一旁听着的杨大帅本来是个笑眯眯的表情,这时虎脸一黑,气呼呼地瞪了人家一眼,“娘西皮!我养的孩子自然得长这样!”

他是个相当护短的人,等闲见不得旁人说他小帅哪里不好,一个字也见不得!

阎将军莫名其妙地挨了杨帅一顿骂,心火暗蹿,及至他酝酿了一波粗话想要回赠对方的时候,抬头一看,发现人家杨大帅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台子,坐到另一把椅子上面去了,正是个大马金刀的架势。

阎将军蹭蹭蹭地跟了上去,站在大土台上,四下一扫,发现没他的位置了!

小小杨就着昏黄火光一看,面无表情地将人家上下扫了扫,那目光透过半遮的长睫毛都过滤了个半,可是还是阴森得叫阎将军心中打怵。稀罕了!我一个大男人竟然怕起孩子的目光来了!

寂静中响起孩子轻声细语的命令:“搬把椅子过来。”

没有称呼,可是马上有伶俐的卫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扛着一把大背椅轻手轻脚地往阎将军跟前置了去,那卫士当真伶俐,见阎将军面色不豫,便提了把小笤帚将大椅子四周的灰尘扫了扫,方才退下。

阎将军很矜持地施施然而坐,蓦地侧过脸一看,见孩子又把枪口往脑门太阳穴那里蹭了,男人受不了,惊道:“……呃,你就不怕走了火,那可是枪口哇!”

孩子睇他一眼。

阎将军在微光里也瞧得见人家脸上的不以为然,于是,他“喔”了声,作明白状,“我晓得了,空枪。”

孩子又睇他一眼,睇他的同时,那手抬起便是一枪,轰,空气一震,刹那间硝石烟味四下弥漫。

小小杨再也不肯施舍目光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了,他朝爸爸点点头,“大帅,你来了。那,开始吧!”

他这个“开始”,阎将军直到见着活人被淋上柑油生生点着烧了,在鬼哭狼嚎的叫声中,男人才忽然明白:酷刑开始了!

阎将军很想让自己有见识一把,他是讲武堂的正经出身,打战杀敌讲究的是明策,便是杀人也是一刀给了人痛快的,故而他在惨不忍睹的叫声中很努力地将自己收拾到面无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询问杨大帅:“大帅,这是?”

大帅此际大约是个快活心情,便很有心情地凑过去,一一解释了去:“阎老弟,这是批匪首,个把月前居然敢打我们在小刘庄那粮仓的主意,让我派人给剿了。”

他是一脸轻描淡写,那阎将军也是一脸轻描淡写地听了去。

阎将军轻描淡写地望着一旁的小帅,发现人家是个兴味盎然的表情,他一枪将一颗人头挑了起来,细胳膊细肘儿的,居然蛮有两把力气,孩子抬脚将这颗人头嗖地踢到半空中,夜色朦胧中,只见那人头飞到半空中遥遥掉了下来,轰,人群作鸟兽散。

夜色朦胧中,小小杨蹙起两道细致的眉毛,目光落到脚上,他趿了双鹿皮小马靴,此刻上面染满了血腥。

他是个不伦不类的打扮,脑后垂着一根姑娘辫子,身上套身长褂,脚上却蹬双西洋式小靴,小小杨算是把不中不西发扬到极致处了。

小小杨将一条腿伸到爸爸的膝盖上一架,孩子垂下眼皮细声细气极了,“大帅,你给脱脱。”

杨大帅大约是替儿子做熟了这等活计,这时闻言,便很泰然地将儿子的两只鞋子纷纷拔掉扔了,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站了起来,男人用粗糙而生满老茧的手揉揉儿子的后脑勺,也细声细气地说:“小帅,你困不困?”

小帅揉揉双眼,打了个呵欠,很想当然地答曰:“我困了。”

于是该老子也很想当然地说道:“那咱们回家啰!”

杨大帅搂着儿子是砰砰砰地下了大土台子,径自往县里的私宅堡垒去了,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批卫士团。独留下阎将军孤零零地坐在满地尸首中间,男人望着一地的血腥气,闻着空气中的焦尸味道,呕,他想吐。

阎将军扶墙,缓缓离去也。

阎将军停驻沛县的这些时日,他是正经观察起一位姓杨名森的小孩来了,他忘了,他该正经给人家老子祝大寿去。

这日午后,阎将军蹲在阴凉的门檐下,捧着一只西瓜吃得红水满面,这大热天滴,有瓣西瓜啃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正当他狼吞虎咽间,头顶一片阴影笼下来。

阎将军一顿,暂且收起他那一套大汗淋漓,男人抬头一看,“哟”了声,笑模笑样道:“是小帅呀!”

小帅?每次阎将军喊人家这个尊称都想笑,你说一小屁孩子叫啥帅啊将啊……可等到阎将军回过神来,思及人家小帅的阎罗手段,他服气了。

男人服气的同时,也暗自借鉴了去:我以后有孩子绝不这样养!

他思及杨大帅养孩子的方式,很是毛骨悚然一把。

那晚无遮大会,后厢房里,他同杨大帅各自搂着三两个光身姑娘是啃嘴巴的啃嘴巴,摸胸脯的摸胸脯……猛然一看,简直是一堆白花花的肉,还是一晃一晃的!

鸦片烟气白袅袅笼罩之中,快活的阎将军不经意间目光一转,蓦地一僵,他“赫”地抽了口气,忙不失抓起一条裤子,急吼吼从姑娘身上爬了起来,男人一边提裤子一边朝杨大帅气急败坏地叫道:“大帅你还快活!你儿子在门口瞪着哪!”

小小杨静悄悄地立在门口,一张秀气面孔在夜色稀微中白得发碜,两只眼睛绿幽幽的,一动不动看人的时候,叫人心里直打怵。

阎将军打怵道:“他,这是看什么哪!”

他此刻已是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收拾了个囫囵样,衣服穿上的同时,他那尊严也同时穿上了。

阎将军很威严地喊了声:“大帅。”

大帅此际仍趴在光身姑娘的胸脯上,这时懒洋洋地一抬头,很不以为然地掠了阎将军一眼,复又低头将那姑娘狠狠掐了两把,在人家姑娘的叫疼中,杨大帅很泰然地道了声:“小帅爱看便看呗!”

小帅杵在门口,小背脊直挺挺的,这时面无表情地扫了扫长炕上白花花的一堆肉,小小杨垂下眼皮,头顶昏黄油灯照射下,他那眼底两扇阴影是一清二楚地扑散开了。

小小杨漠然地掠两眼爸爸,又漠然地掠两眼阎将军。阎将军很仔细地忖度道:他,这么小,怎么就知道漠然两个字怎么写呢?

小小杨平平道了声:“太大了,你们,叫声。”

他站在门口,很堂皇地跺两跺脚,正是个不耐烦的架势,小小杨细细声:“别吵我睡觉。”

他很严肃地瞪向爸爸,“大帅,你给我说听到!”

大帅很听话,“我听到啰!”

他即时抓起一团臭袜子,腾地塞进身下姑娘的嘴巴里,那姑娘直接被臭气熏得背过了气!

杨大帅光着身子是非常地坦荡岸然,将旁边的一众姑娘们纷纷扫射了个遍,恶狠狠地斥道:“谁敢张嘴,我崩了谁!”

阎将军背着手站在一旁是看得啼笑皆非。嗳嗳嗳,叫得最大声的是杨大帅你自己呀!

小小杨听着听着,他蓦地拧起两道眉毛,他那眉毛太秀气了,修长得直掠到鬓角里去,一拧起来简直是凌厉了。

小小杨是蹬蹬地两个箭步跨到床榻前,就着黄晕晕的灯光凝视着眼前这幅肉林欲海,很索然地拍拍爸爸的光溜肩膀,孩子很索然道:“大帅,别****,洗干净去,我想睡觉。”

杨大帅看看身子底下压着的花姑娘,又瞧瞧面无表情的儿子,发现儿子这是起床气来了,正是个不好得罪的样子。

杨大帅小小地忖度了下:犯不着让小帅不开心,就为了点乐子!

他此刻也稍稍得了些趣,有点解乏,便很痛快地一脚蹬开人家姑娘,口中大喊:“滚吧,婊子们!”

婊子们抱着衣服连滚带爬地走了。

小小杨却是一脚蹬开老子,“大帅,你太脏了。”

他是悻悻然地甩门走了。

阎将军托着下巴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看到小帅甩门离开,他很觉意思地啧啧道:“大帅,你这个儿子给养的。”

男人思及孩子面无表情吐出“别****”这句话,他心里是连连咋舌,剽悍!

剽悍的小帅此时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着阎将军,阎将军举着一瓣红艳艳的西瓜,顺着孩子的目光,眼珠子四下转悠开了,男人犹犹豫豫地问道:“小帅,你这是,看什么呢?”

日光之下,孩子的脑门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子,他那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阎将军手里的大红西瓜,那艳红汁水都流了阎将军一巴掌。

阎将军举起啃了一半的西瓜,迟疑道:“你不嫌弃,吃吧?”

小小杨一把将身后的细辫子捞了过来,张口咬住辫梢,那牙口森白森白的。

他今年九岁多一点,这根辫子从他头上长胎毛时就一直留到了现在,杨大帅太疼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算命的说这孩子养不活,他就不信,他杨大帅的儿子会活不长!

小小杨叨着辫子,等他大约是叨满意了,便很傲然地吐出辫子,孩子很嫌恶地掠眼阎将军,堪堪丢下一句话:“别在我面前喝血。”他厌恶极了,“你走远点。”

他眼里的深切痛恨像子弹般嗖嗖嵌进男人的胸膛里,阎将军举着绿皮西瓜,呆呆地望着孩子渐渐消失在长廊的黑暗尽头中,蓦地,男人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阎将军目露痛色,“天天天,他见不得红……”

只因他自出生起,自会睁眼起……便见惯了人体喷涌的鲜血。

他痛恨红。

番外五 巨匪头子杨森

赵远这人,自我感觉一直不错,因他是个膀大腰圆的身量,自觉很有几分罗汉的味道,但他长了张憨厚面孔,一看便是个庄稼把式。

这日午后,罗汉身材庄稼面孔的赵大副官顶着热辣辣的日头在一片牛粪气味中紧赶慢赶地往师座的府上走了去,一座砖窑盖成的四合院。

这个位于陕甘交界的会宁小县城太穷了,即便杨少帅占据了全县最好的一座房子,也只得堪堪如此了,甭提木雕屏风或者四柱大床,便是有张热炕睡,已是顶顶好啰。

赵副官扯着单布军装,一脸汗水地跨进四合院,就着灿烂日头一看,屋檐下阴影中一个人直挺挺地杵在那里,手里端盆洗脸水,正是师座的贴身勤务兵小丁不假。

赵远一手叉腰,一手抹两抹额头,眼睛发黑地望两望天边高挂的太阳,蓦地惊惊诧诧地对牢小丁“咦”了声,道:“怎的,师座这个时辰了还没起床?”

小丁颤巍巍地捧着脸盆,没办法,他端太久了,手臂给酸的。

这时闻言,小丁也惊惊诧诧地答曰:“我站了老半天,没听到师座起床的声音,师座没叫唤,我可不敢进。”

他当然不敢进,他的前任小丙就是没眼界色,闷头闷脑地推门而进,让师座当胸一个子弹赏了。

唉,师座的疑心……太重!

赵副官走到屋檐下同小丁一起站定,他是很小心地思索了两下,突然就地跺两跺脚,将一身的尘土跺得扑簌簌地落,男人扯开嗓子嗷呜嗷呜地叫开了:“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玫瑰玫瑰我爱你。”

“娘西皮!”

骤然间,里屋的杨少帅大爆粗口,随着话音,一只长靴嗖地从窗口飞出,“砰”地砸到赵副官的脑门上,当真神准。

赵副官眼泪汪汪地捧着师座的臭脚靴,朝小丁努努嘴,“快进去。”

他是当先跨了进屋。

屋里此际是个幽暗模样,那窗格子都叫黑纱布蒙得严严实实了。

杨少帅就在这种幽暗阴凉中坐在粗糙的长炕上,一手扶墙,一手抵额,那脸孔在昏幽中越发的白瓷起来,两排长睫毛是一清二楚地扑散开来,乍然一瞧,哟,师座瞧着很有十分楚楚的意味喔。

小丁一面诺诺地置下脸盆,一面麻利地拧开了凉毛巾,那厢赵副官机灵兮兮地将师座的长筒靴子往整齐里放了去,他又起身去掀起一道窗格子,午后的明亮日光抖然间泄进来,光线里可以看清屋里那四散纷飞的灰尘。

杨森此际将一块湿毛巾蒙在脸上许久许久,许久之后他才索然无味地扯掉毛巾,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一九四一年的杨森已经是个高大美丽的青年了。

他木着脸,一只手绕到背后,想要捞他的长辫子,蓦然间却是捞了个空,杨森这才想起,他那辫子早在十八岁成年的时候,让爸爸差人给剪了。

杨森那牙口痒痒的很想叨点东西,他这坏习惯一到心烦的时候就越发明显。

杨森垂着头,道了声:“没意思!”

此话一出,旁人皆惊。

赵副官惊的是:坏了!师座又要大开杀戒?

这是有前例可循的!年前刚驻会宁的时候,因为一辆新型汽车没有汽油,到处都找不到星点油沫,开不了车便等同于试不了新车,师座气急败坏之下,是气势汹汹地下令屠城,他杨少帅就不信了!偌大一座县城就整不出丁点油星!

这一声令下,直接让会宁倒退十年,十年之内,繁华二字休提!

当时,师座也是这样垂着头,轻飘飘地道了声:“没意思。”

“没意思。”师座语声刚落,旁边的卫士甲便被轰地一声爆掉大好头颅。

小丁思及此情此景,忍不住战战战兢兢地抱着头颅往角落里钻了去。

杨森掀开眼皮,睇了人家一眼,复又漠然无声地转开目光了。

他那两簇目光是迷迷蒙蒙好似还残存睡意的眼神,男人松着肩膀倚在炕畔,节气太热,他只着条四角裤衩裸着上身睡觉,露出那白晳溜光的胸背来,身架子太漂亮了,让人不敢直视。

杨森伸手往枕头底下掏出一把黑黝黝的手枪,一面漫不经心地拆起枪械,数起子弹,他又一面云淡风轻地问赵副官:“赵副官,说说,有什么事让你嚎着玫瑰来叫我起床?”杨少帅忧郁了,“娘西皮!蹲在这里有老长时间了!少帅军都快成一方巨匪啰,我这土匪头子都要闲出霉啦!”

他是唉声叹气地将一把手枪异常迅速地组装起来,末了用枪口蹭蹭太阳穴,很咬牙切齿地怒目道:“居然又给我停电了!”杨少帅是严肃得刀枪不入,“太穷了!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他严肃看,“你得想个法子!”

赵远很受不了师座用太阳穴蹭枪口的这个动作,他是从杨老帅时期便跟着师座的老人儿,这时察觉到师座的难得孩子气,于是男人便愈加慈祥地笑道:“师座,我这不是来跟你说好消息嘛!”

杨森“咦”了声,脸色开始正经起来。

他斩斩手,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扯过一旁的马甲对褂套了起来,下身穿着一条绿色单布裤,赤着两只雪白脚丫子,杨少帅的这个打扮可称是不伦不类了,他蹲在穷乡僻壤的这年余里,已经彻底收起他那一套少帅派头了,打扮得再整齐又有什么用?又没人看!都沦为巨匪了!

杨森将一条腿架在赵副官的膝盖上,让他给穿鞋子,从前是让他爸爸给穿的,现在爸爸嗝屁了,小杨只得拣面熟的将就了。

赵副官是驾轻就熟地挨个儿将师座的两只鞋子都给套上,一面套,男人还一面絮絮道:“师座,西安的傅主席派了个代表,明天就到,看样子是想把我们招安,给他打鬼子去!”

杨森伸着手臂站了起来,就地跺两跺脚,他站在屋子中央,光影中一张年轻的面孔明寐不定越发美丽了去。男人呸呸吐出两口唾沫星子,杨少帅叉腰道:“听说现在日本鬼子跟美利坚比利时他们打得厉害,奉天新京那里都已成立了伪满政府,老傅这是要成就一桩千古美名呀!他要用我们的命来填!”

杨森拧起两道秀气眉毛,他低下头,是苦苦地思索了再思索,往深里想了去。

他这从小到大,十几二十年来,杀人那是杀太多了,多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可以说,“人”在他眼里,已经渺小到不值一提的地步了。但是——

但是,他自己这个“人”,这条性命,那是顶顶珍贵滴!等闲视之不得!

杨森挥手让赵副官先退下,“你得让我仔细想想!”

他想起自从爸爸马上风死后,这几年来,他是磕磕碰碰将爸爸的队伍带到现在,不敢说一个也没掉,但至少还是带到了八九成,数万人马,很可以了!

杨森气咻咻地捂着面孔,他难得孩子气,“他们欺负我年纪小!”

他年纪小,带着大批队伍,被人从豫鲁一路撵到陕甘地界来,实在被各路军阀撵怕了!

杨森在光影中阴郁着一张脸,他下了决断:“我得扯一个番号来!”

这天下午,杨森趴在窗前,摆弄着他那架心爱的蜡筒式手摇留声机,这是他花大钱好不容易让过路的商会从西安给他捎回来的,是他枯燥无味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电来了!

杨少帅是热泪盈眶地翻着桌上一叠唱片加附赠的明星照片,他在姚莉那银嗓子一般的歌声中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大都市气息,“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该瞬间,杨森再次决断道:土皇帝当到我这份上,不如不当,我得到大都会去!

时光在会宁县是静止的了,他只能从这些小玩小意里揣测感知着外界那大时代的变迁。

第二日白天,杨少帅又从远方来客那抹满雪花膏生发油的头发上感知到时代的变化。

这位西安来客叫江怡声。江怡声是代表傅省主席,即西安政府来的,他却是个白衬衫黑西裤的打扮,走出去顶像洋行里的一位办事员,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非常的文质彬彬。

文质彬彬的江怡声先生同传说中的杨少帅在朴朴素素的大厅堂上一个照面,彼此一个打眼,彼此都愣住了。

江怡声是被杨少帅此际的艳光四射给照得直愣了眼,杨森今趟在赵副官的提点下,很是周全细致地将自己往整齐里打扮了一番,那是军装马靴指挥鞭一套一套的,他往日里不伦不类的穿着都能让人觉得美丽,如今这么正经一套下来,自是更能显露出他那天然的美好本质了。

江怡声大约是从未料想得到当世以匪气出名的杨少帅是这么个模样,因之颇有些迟迟疑疑,杵在原地,江先生是看看杨少帅,又瞧瞧一旁副官模样的高大汉子,面上那就流露出几分踌躇了,“杨少帅?”

他试探地朝人家高大汉子迈了迈步伐。

赵副官笑嘻嘻地后退一步,一只手抄背后,朝师座欠欠身,“江先生,这是我们师座。”

“师座,我给你们倒茶去。”赵副官拎起一个空荡荡的茶壶,朝人家江先生意思意思地点点头,就此笑模笑样地退下了。

他是笑模笑样的,然而他师座此际却是个面无表情,杨少帅掀开眼皮,略略往人家江先生那么施舍似的一眼看过去,略略温和地说:“坐吧。”

他是一马当先地撩起衣摆往那大背椅子里靠了去,一只手支着额际,一只手抓住鞭杆,若有所思地往桌面上笃笃敲了去。

江先生大概很有那么几成镇定工夫,故而只是略略一怔,便笑眯眯地坐到了一旁。江怡声就着笃笃声,目光落到杨少帅那轮廓优美的额线上,男人心中很是喟叹道:人不可貌相哇!

在杨少帅将“人不可貌相”一词发扬光大前,江怡声开口了,男人斟酌着遣词道:“杨少帅,敝人此番来意,想必少帅心中也是有数,那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了。”

“我知道。”杨少帅侧过脸,轻飘飘地截住人家话头,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知道****的傅主席一向以抗日为毕生信仰。”

江怡声好不容易在他那拉长的腔调中找到缝隙,于是男人很激动地点点头,“是是是,是这句话,少帅您说得太对了!这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先是扶植溥仪成立满洲国,现在又在华北三省那时不时地举行军事演习,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而吾辈军人……”

“我知道。”

杨少帅再次截他话,江怡声噎了,满腔爱国宣言顿时胎死腹中,江先生是讪讪地闭上嘴巴竖起耳朵作仔细聆听状,

“我知道日本人很猖狂。该打。”杨少帅还是慢条斯理地说道,顺手敲两敲桌沿,权作伴奏。

江怡声又激动了,“是是是!该打!想我辈军人……”

杨森斩斩手。

江先生咔嚓合上嘴巴。

杨少帅是笑眯眯地轻声细语道:“你先别激动,江先生,你听我说。”

江先生也是笑眯眯地洗耳,作那恭听状。

这个时候,杨少帅蓦然暴起,竖起眉毛那是脸红脖子粗的,少帅的唾沫星子已然悉数喷射到江先生的面庞上,“我知道傅主席的意思!打鬼子嘛!那,你们给我多少军饷?枪支弹药粮食呢?我以后要是再招兵,你们负不负责给养?最后,我们又是什么编制?!”

他扯两扯衣领,是个大吼大叫的架势,这时吼完,杨少帅又突然迅速地平静下来,男人是哑着嗓子作那和蔼可亲状,温柔轻声问:“不好意思,江先生,我激动了。”

江先生那两片眼镜片上此刻都是唾沫星子,这时闻言,江怡声木着脸下意识地点点头,嘴上溜出一句话:“没关系,我了解,激动嘛。”

此言一出,他怔了,杨少帅笑了,“了解便好,了解便好。”

他那花骨朵儿似的柔软笑脸简直堪称秒杀,江先生在这个笑容中晕陶陶地点点头,“杨少帅,您放心,肯定是一个师的编制,委任状不出几日,肯定能发到您手里。子弹随时都有。军饷得等傅主席召开会议商讨商讨。”

杨少帅垂下头,思索了两下,蓦地抬头,看牢江先生,很随意地说道:“那我过两天,跟你先上一趟西安,总得见上老傅一面嘛!”

江怡声在杨少帅的专制独断下,完全没有话语权。

接下来的两天里,江怡声陪着杨少帅枯坐不已。

江先生只有看到杨少帅侧着脸静静聆听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时候,他才发现,喔!原来杨少帅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哪!

不过,他这念头刚一升起,便被杨少帅以实际行动立马熄灭,

在本地的花鼓戏上,杨少帅是笑眯眯地侧过脸凝望着江先生,格外和风细雨地说:“江先生,我这地儿,实在穷困,没啥好招待你这位贵客,烦请贵客多多包涵啊!”

贵客一脸汗颜,“少帅您太抬爱了!”

少帅的确太抬爱了,在花鼓戏落幕之际,杨少帅是相当雷厉风行地差了卫士甲乙丙过去,将那台上大胸脯******的女戏子给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直拽到这位贵客面前。杨少帅在女戏子的哭天喊地中,是一脸涎笑,颇为老三老四地拍拍江先生的肩背,“江先生,没啥好招待,就这点娱乐了,你搂个身子快活快活去!”

江怡声呆若木鸡。

这天夜里,江先生在一旁看着杨少帅差人像洗牲口似的将人家戏子从头到尾地用药水搓了一遍,及至擦干抹净,杨少帅又让卫士把人抬到贵客屋里的热炕上。少帅是相当热情堪称热烈了,“江先生,你就,笑纳了吧!”

屋里江先生冷汗涔涔。

屋外杨少帅笑意吟吟,男人站在乡下的四合院中央,抬头一看,夜空是缠绵的黑缎子,疏淡点缀了璀璨星月,让杨森感到了一种华丽而包容的温柔。

他在朗朗乾坤之中见过了无边丑恶,也犯下了无数罪行,比起白昼光明,杨森反而更加向往黑暗。

黑暗让他觉得安全,黑暗让他觉得温暖。

许久许久,杨森杵在黑暗的庭院中,都没能听到他想听到的声音。

杨少帅将一只手抄到背后,悻悻地跺两跺脚,他呸了声,很认真地忖度道:妇人之仁!文人做派!姓江的看不过去我这个做派,那,姓傅的也自然看不过去!****的做派!

他在寂静寂寥寂寞的黑暗中,很自我怜爱地长叹一声:“唉,我,就是个巨匪头子哟!”

巨匪头子在翌日清早,还是随同西安代表江怡声先生坐上汽车,是颠颠簸簸地往目的地——西安,去了。

一九四一年夏,杨森停驻西安三月有余。

一九四三年夏,杨森抵达南京。

在这年的夏天,他在朗朗乾坤之下,遇到了生命中最纯洁的安琪儿。

番外六 达令达令

有一天晚上,杨森将荣宝拎起来好生“打”了顿,他心满意足之下,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四柱大床上,嘴角噙着一丝笑,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荣宝汗湿的头发。男人突然心血来潮地问道:“荣宝,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排第一的?”

荣香光着身子在宽敞的床铺上滚来滚去,这时闻言,她捂着光屁股气呼呼地赠了杨先生一个白眼,娇气兮兮地扁扁嘴,“才不是!哥哥才是第一!”

她那面颊上升起两团红晕,看着非常可口,杨森忍不住凑过去,张嘴狠狠咬了她面颊一口,咬了一口又一口。男人是恶狠狠地拧起秀丽的眉毛,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灿烂晶光,“敢说我不是第一?荣宝,我就咬你!”

夜风太温柔,灯光太明亮,他眼里的笑意看得太清楚,荣香抖然间壮大胆子,手脚并用地跳到杨先生的身上,坐到他的肚皮上,她伏身张口咬了杨先生的下巴,咬了一口。她见杨先生笑眯眯的神情,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荣香便很用力地再咬两口,末了,她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星子,嫌弃地努努鼻子,“杨先生,哥哥才没有像你那样,下巴都是胡碴,扎得我怪疼的。”

杨先生“喔”了声,他连忙坐起来,一只手摸摸自个儿下巴,一只手伸到荣宝的嘴巴里,食指压了压人家的舌头。他很正经的,可是那种温热****的触感从他的指尖末梢直达头顶百汇穴,杨森电击般震了震,他凑过去,噙住荣宝的一条粉红舌头吮了吮,啧啧吸了两口,最后男人才吐出荣宝的舌头,摸两摸她头发,轻声细气道:“不疼了吧?”

荣香闻言,啧啧嘬两嘬嘴巴,也轻声细气地答:“不疼了。”

杨森摸到浴室里,找来八百年没用过的剃须刀片,就着头顶桔黄的灯光,对牢一面晶亮镜子,他是很仔细地开始刮起胡子碴末来,男人一边刮还一边分神问:“荣宝,这下,我该排你心目中的第一了吧?”

荣香托着腮帮子,蹲在他旁边,一只脚丫子往杨先生的大脚掌上踩两踩,她很笃定地说:“才不是!哥哥还是第一!”

杨森一个哆嗦,不慎将下颌划出一条细血丝,他嘶溜倒吸了口气,一把扔了刀片,蓦地可怜兮兮地凑到荣宝面前。男人抬抬下巴,轻声温柔道:“傻瓜,我为你流了血。”

荣香也轻声温柔说:“那我给舔舔。”

她将双手搭在杨先生的肩膀上,凑到杨先生的面庞前,蓦地鼻端里闻到一种盐皂混着淡淡血腥的气味。她努努鼻子用力嗅了嗅,荣香的鼻息喷到杨森的口鼻上,她的气味很清新,隐有草莓蛋糕的甜腻味道。荣香伸出舌头扫扫杨先生的下颌,扫了两扫,蓦地被杨先生就地按住,杨先生恶狠狠地叨住她舌头纠缠着卷了起来。荣香呜呜叫:“杨先生杨先生……”

杨先生笑眯眯伏身凝望着傻瓜荣宝,很轻声地说:“达令,荣宝叫我达令。”

荣香歪歪头,很单纯的样子,她单纯道:“杨先生。”

杨先生心中暗自忖度了去,誓将这一爱称贯彻落实到荣宝的一生中,男人于是抱起荣宝很快乐地朝床上抛了去,“达令达令。”

第二天白日,杨森难得空出时间,他将荣宝正经地打扮起来,头戴薄帽,身穿浅色吊带裤,看着她蹦蹦跳跳下了楼梯阶子,杨森觉得这世间所有形容可爱的词语都安在荣宝身上也是不够,她真可爱,我可真喜欢。

杨森亦是一身正经的派力司西服,身段架子那是一等一的漂亮,他将荣宝一把捞在怀抱里,将她摇两摇笑道:“荣宝,我们去吃西餐。”

荣香长手长脚地攀在他身上,并不见外,她很快乐地大声应了去:“我们去吃西餐。”

师座出行,自然是汽车卫士团的都不能少,及至车子行到南京城最有名的起士林外,卫士团轰走了满场客人,杨森跟抱大号娃娃似的搂着荣宝,趾高气扬地跨了进来,专挑那宽敞的座位坐了过去。

杨森低头笑眯眯问荣宝:“荣宝,你自己点,我就不做主了!”

荣香努努鼻子,嗅着空气中的芬芳奶油香气,在一室敞亮中,声音也很敞亮:“杨先生,我要草莓蛋糕!还有汽水儿!”

杨先生乐了,“我就知道,荣宝只好这一口!”

他是堪称和蔼可亲地将起士林那糕点师傅叫到了跟前,相当和蔼可亲地跟人家说:“做一行爱一行,师傅,你可千万要保持您那颗爱心哟,动作快点!”

糕点师傅在杨少帅那冰火两重天的神情语气中,是弓着背哈着腰,落花流水地去炮制那少帅爱侣好的一口了!

荣香坐在杨先生宽阔的怀抱里扭扭身子,她伸手去掰杨先生紧紧搂她腰腹的两只手臂。荣香回头皱眉道:“杨先生,让我自己坐嘛。”

杨森忖度了下,他有心要对荣宝怜爱一把,奈何本尊并不稀罕。杨少帅悻悻道:“我就抱你!”

荣香眨巴眨巴眼睛,长睫毛一扇一扇的,她嘟嘟嘴诺诺说:“杨先生你无赖。”

无赖这个时候伸手去揪荣宝的长睫毛,瞅下一根瞧了瞧,他蓦地也伸手将自己的长睫毛也瞅下一根。杨森是生出十二分的闲情逸致来,摊开手掌,就着明亮日光,定睛看了看,然后啧啧叫了声:“荣宝,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连睫毛都一样长!”

他很稀罕地探头过去,叭叽一声,大大亲了口荣宝的脑门。

荣香见证据确凿事实俱在,于是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也探头过去,“叭叽”一声,也是大大亲了口杨先生的脑门。

杨先生喜滋滋地捂着脑袋瓜子,真真觉得怀里这傻子是全天下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宝贝,大宝贝!

大宝贝将脸埋在草莓蛋糕里,吃了个底朝天,那脸腮口鼻上都沾满奶油星子,杨森在一旁看得笑眯眯。他今天是匀出了未来二十年内的耐心加爱怜,很是温柔地拿餐巾将大宝贝的猫儿脸收拾了个干净,此际见她是个精灵动人的长相,杨森那心花简直是朵朵怒放了!

男人摸摸荣宝圆滚滚的肚皮,杨森很温柔地轻声询问道:“荣宝,现在你心目中,我该排第一了,肯定是!”

他这笃定被荣宝大声反驳了:“才不是!哥哥是哥哥的第一。”

“哥哥见鬼去吧!”

杨森怒了。

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在荣宝的心目中,那得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杨森本拟着施个怀柔政策,务必将那第一给拿了去,哪曾料想他这怀柔了一天,简直收效甚微,堪称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杨森恢复本性,气势汹汹地将荣宝提了起来,一路提到汽车里,待他坐安稳了,男人便一手扒开荣宝的裤子,一只巴掌是实打实地落到荣宝的屁股上。杨森怒气磅礴堪称是豪情万丈了,“说!我是荣宝的达令!我是荣宝心目中的第一!”

荣香趴在杨先生的膝盖上,抽抽噎噎地学道:“我是荣宝的达令!我是荣宝心目中的第一!”

杨森扶额。

是夜,杨森将荣宝压在床上狠狠“打”了两番,他在心满意足中笑眯眯地睡了去,口中还念念不忘:“我是荣宝的达令……”

荣香坐在杨先生的肚皮上,她撒气一般用雪白的脚丫子踩两踩杨先生的睡容。窗前明月,微光中荣香目光炯炯地凝望着面前这张美丽安静的容颜,她语声轻轻:“哥哥是哥哥的第一,可是,杨先生是杨先生的第一呀,达令。”

后记

眉见

每到写后记的时候,我都特别兴奋哒……

哦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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