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桑沼哩”，是俐侎语的称谓。大意为“山地鸡脚果树下有温泉的澡堂”。而其含盖意义，不是专指澡堂，而是融洗温泉澡、市场交易、集体歌舞和谈情说爱为一体的重大节日活动，是这些活动内容的代名词。因此，提到“桑沼哩”，俐侎人还有“洗澡节”、“情人节”、“情歌场”或“情人街”的别称。
“桑沼哩”，原址在乌木龙乡帮卖村附近的水沟边。乌木龙辖境包括帮卖村一带，原归属顺宁县锡腊镇，亦即今天的凤庆县营盘镇，于1966年划归永德县。到帮卖村采访，我特意探访了“桑沼哩”原址所在地。“桑沼哩”原址位于帮洼村和帮卖村交界处，在不绝的鸟鸣声中，在向导指引下，我环顾着历史上的“桑沼哩”：这里是一片繁茂的森林，林中有一条潺潺的溪流在永不厌倦地唱着流淌的欢歌。无从看到山地鸡脚果树，也无法看到洗澡的温泉，市场交易因林密草深已无法进行，谈情说爱倒是绝佳场所，在可以看林涛、观水流、听鸟鸣的地方谈论爱情，那肯定是一种享受。
采访得知，清代中期，每年古历二月十五日，这里却是空前热闹和喜庆。据说，“桑沼哩”原址所在地有一塘温泉，温泉后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山地鸡脚果树，“桑沼哩”因此得名。期间，男女老少举家前来。白天，或淋浴温泉，或载歌舞、对情歌，或进行货物交易活动，参与者也不免会用眼睛寻觅着谈情说爱的对象，用言语相互定下约会地点；晚上，已婚者可以幽会旧时相好，未婚青年男女则成双成对，互诉衷情。在期间的“桑沼哩”节日里，人们休闲娱乐、放松心情，收获了快乐和满足，甚至收获了爱情的甜蜜。因此，意犹未尽的人们，在此驻留三天三夜都不愿离去。
相传，帮卖“桑沼哩”节日期间，民族头人慢睹莫和阿故鲁门杂专门出面维护社会治安，节日气氛一直很好。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桑沼哩”声名远播，四方八面的人有乐于参与其中的，有体验观望的，络绎不绝，给维护社会秩序带来很多麻烦。为便利管理，头人们商定后，在清末将“桑沼哩”主要场地迁移到帮卖村稍下的农田边，一个叫“洼柱拉苦”的地方。场地迁移了，“桑沼哩”之名称却未曾改变，且一直沿用至今。但“桑沼哩”原址地的温泉也许是深受冷漠，在场地迁移后就干涸了。“洼柱拉苦”的地方没有温泉，温泉也不会因为每年在此地举办“桑沼哩”而自动喷涌。帮卖村的俐侎人每年在洼柱拉苦举办“桑沼哩”时，因无温泉可淋浴，就不再洗澡了，但打歌唱调、货物交易和谈情说爱之风依然盛行不衰。
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由于受“大跃进”冲击和“文革”影响，帮卖村俐侎人的“桑沼哩”节日活动连续终止了24年后，于1983年开始恢复。恢复节日活动后，地方党政部门考虑到原先举办“桑沼哩”节日活动的所在地，亦即首次迁移地洼柱拉苦附近都是农田，就决定对活动地点作第二次搬迁。于是，就搬迁到了现今帮卖村大寨组叫“卡莫嘎来”的地方。“桑沼哩”节日活动时间依然是以古历二月十五日一整天为主，从早上开始，远近各地的俐侎人就穿戴一新地自发来到活动地点，或唱歌跳舞，或从事货物交易，或寻觅意中人，或男女相邀到野外对情歌、表爱意。
活动内容和帮卖村“桑沼哩”相类似的，在俐侎人部落并非帮卖村所独有。经采访了解，乌木龙乡境内俐侎人聚居区还有其余四个活动地点。这些活动地点名称各不相同，举办活动时间或相同、或不同，但期间的活动内容都如出一辙。如今，这些地点有的已不再举办节日活动，有的依然如期举办。
据说，厥坝村有“咯吱哩”，木厂村有“阿耶勒褐哩”，举办活动时间都为古历二月十九日；乌木龙村有“依果哩”，菖蒲塘村有“播锅哩”，这两个地点举办活动时间都和帮卖村“桑沼哩”一样，同在古历二月二十五日。这四个地点举办节日活动起始时间都为清代，但至今除了菖蒲塘村“播锅哩”还如期举办活动外，其余三个地点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就废止了相关活动。传这四个地点历史上举办活动期间，人员远没有帮卖村“桑沼哩”旺盛。因此，外人知道俐侎人有此传统风俗，大多都提到“桑沼哩”。而今，菖蒲塘村“播锅哩”节日活动依然如期举办，且所在地点比较宽敞，又有出自山崖底下的天然温泉，完全能反映出帮卖村历史上“桑沼哩”的活动主旨。为打造俐侎文化，地方党政部门就将菖蒲塘村的“播锅哩”统称为“桑沼哩”，并在渗出温泉水的山崖上请文化名流刻上了“桑沼哩”的题字。
“桑沼哩”，还被俐侎人称为“洗澡节”。其余几个历史上与其活动内容相类似的活动地点，如“咯吱哩”、“阿耶勒褐哩”、“依果哩”、“播锅哩”等，都有一个相同的字符，即“哩”。俐侎语的“哩”，就是“澡堂”的意思，将洗澡纳入一个节日活动内容，可见俐侎人与洗澡必有一些历史渊源。确实，在俐侎人的传统观念里，洗温泉澡能祛病强身，能给人带来好运，从古至今，他们都有洗温泉澡的传统。每年正、二月份期间，借着农闲，成群结队的俐侎人会带上食品，或坐车或徒步到有温泉的地方洗温泉澡。当然，崇尚婚恋自由和喜欢踏歌起舞的俐侎人，洗温泉澡的同时，不免会用晚上的时间谈情说爱，或进行传统打歌。这些奇特的风俗，自然是发展旅游文化的“助推器”，云县幸福镇就将俐侎人的这些传统风俗，提升为“踩花节”，予以打造和弘扬。
（二）
俐侎人“桑沼哩”，近年来已抬升到地方党政部门主办的高度。受乌木龙乡邀请，我于今年古历二月二十五日感受了“桑沼哩”的景况。
该年度的“桑沼哩”，设主会场和分会场。主会场设在乌木龙乡驻地，分会场设在菖蒲塘村的“桑沼哩”活动地点。主会场主要举办迎宾仪式和俐侎歌舞文艺汇演，至于原生态的传统礼俗进行，则在分会场。我没有在主会场停留，一大早就奔分会场看个究竟。
从乌木龙乡小帮贵村小帮贵组的山路而下，远远就能看到一座雄伟的山崖矗立，崖半中雕刻着“桑沼哩”三个用红漆涂染的大字。分会场山清水秀，场地空阔。山，险峻，怪石嶙峋。水，有山涧中渗出的清而浅的山泉，有从雕刻着“桑沼哩”的山崖下流淌出的冒着热气的温泉水。活动场地在山的包围之中，在绿树红花的簇拥中。有山，有水，有绿树，有红花，有碧草，还有空阔的场地，这确实是一个举办盛会的最佳场地。
虽然是清早，活动场地已经聚集着很多身着民族服装的俐侎人。男女老少，衣着一新，面露喜色。场地周边，有卖山货、卖水果、卖食物的人，有前来观望的人；山崖下，有一个流出温泉的洞口，很多男女老少正往流出水的洞口里钻，他们拿着洗浴物品，看得出他们要到洞里去洗澡。洞口旁边，有人在生火做饭，有人在杀鸡，有人正在行祭祀礼俗。据说，每到这一天，入洞洗澡前，俐侎人都要履行生祭和熟祭的程序，祭祀山神和水神，以求驱病治邪。
我脱掉鞋袜，踩着漾到小腿的温泉水，尾随着俐侎人进入崖洞。洞很黑、很深，我们只能以手电筒照明。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我发现石洞四周布满千奇百怪的钟乳石，洞里不时听到蝙蝠的叫声，不时有蝙蝠从身边飞过。初时的洞口很宽，可容两三个人直立进入。入内丈许后，洞口就狭窄了，一个人进去，也只能半蹲着。从洞口进入到两丈左右后，洞口一分为二，两个洞口都有温泉水流出。男女们就分头进入，男进左洞，女进右洞。我无缘到右洞里看个究竟，只能随着男人们进入左边的洞口。再前行了一会儿，洞里开阔起来，洞里漾满着温泉水，男人们赤身裸体地正蹲在温泉里洗浴。大家集体混合在一起，无拘无束，尽情擦洗着身子。
我领略了一番洗浴的场景后，就重返洞外了。出洞时，不断碰到进入洞内洗澡的人，十余米的石洞，竟穿行了约莫半个小时。
出得洞外，发现活动场地已经是人头攒动了。场地周边，进行货物交易的人更多了。场地中，满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场地中心，很多俐侎人围着篝火，有的吹起芦笙，有的奏笛子，有的弹三弦，正在表演着各种各样的打歌套路，正在声色并茂地演唱打歌调。
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近距离地观望着俐侎人的尽情表演。芦笙悠扬，笛子清脆，三弦嘹亮，长号雄浑。乐器声中，踏歌起舞的人们，和着节奏，甩着手，扭着腰，踏着步，用歌用舞表达着他们的喜悦。向导告诉我，这是俐侎人的《迎宾舞》，乐曲演奏的就是《迎宾调》，其表达的大意为：“芦笙曲声起歌舞，喜迎佳宾贵客来。老人们唱起来，青年们跳起来，龙门词调响起来，敬请贵宾参与来。大家齐上阵，共度桑沼哩……”
一个节目结束，另一个节目又开始登场。登场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先是男的唱，后是女的唱。声音缭绕，山谷回荡，绵延不绝，演者动情动听，听者如痴如醉。向导向我介绍，这是俐侎人《等待布谷叫》的情歌对唱。男歌者的唱词为：“我与妹相遇，相遇在此地。你像花一朵，默默吸引我。思念这朵花，黑夜我难眠”；女的唱词是：“到处开花朵，等待布谷叫。布谷不出窝，时辰还未到。布谷吐真情，相遇就来临……”
一出又一出的舞蹈表演，一曲又一曲的歌声飘荡，你谢幕我上演，你唱罢我登场，没有人刻意组织，却有条不紊。日头上顶，歌舞正欢；太阳偏西，歌舞不断。正如他们所唱：“先人创下桑沼哩，洗澡交易论情爱。歌舞演至日月落，只见黄灰不见脚……”
听说，晚上分会场附近会更热闹、更精彩，我决定看个究竟。我和向导到菖蒲塘村吃罢晚饭，夜幕降临的时候，又直奔分会场。沿途中，我们不时见到成双成对的亲密身影，不时见到恋人唧唧哦哦的场景，不时听到“措猎哦，哦拾拉”、“作嘛猎哦，哦拾拉”的呼唤声。向导告诉我，那是男女互相呼唤对方“快来”。
我们到分会场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活动场地里仍有唱歌跳舞的俐侎人。一阵低沉、舒缓的乐器声忽然飘进耳朵，声音的发出地就距离我们不远处。向导是地道的俐侎人，他告诉我那是女人用口弦向男人发出约会的信号。女人们常常用口弦表达对对方的爱慕之情。果真，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奔向了口弦响处。向导告诉我，有一首俐侎歌调如是唱：“弹起口弦寻情人，情人听到来会面。牵手没入深林中，谈情说爱真快乐。”这首歌，不正是此情此景的写照么？！
月亮悄悄往上爬，主会场附近却很热闹。乐器响，情歌飘，人影动。“桑沼哩”夜晚，美妙的夜晚，多情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