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宾馆是在一条东西街上，仅路北一面有房屋、建筑，大都是宾馆，间或有几家旅游商店、咖啡厅和餐馆；路南是一片开阔地，再往南面，就是黄石公园。
站在街上往南看，视野一览无余。黄石公园里面山坡上的绿树历历在目；有几只吃草的动物影影绰绰，好像是鹿；远处山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
我们沿街往西走。不经意间，一座类似于巴黎凯旋门样的建筑--当然规模要小一些，出现在我们前面。我们走近它。这是一座完全用石头建成的大门，坐东朝西，大约有二三十米高，十余米宽，看起来伟岸，静穆，却又素朴无华，不肆张扬。当我们转到它的西面在太阳的阴影里抬头看时，只见正中门楣上刻着两行大字，极为突出，老远就能看得清：“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FOR THE BENEFIT AND ENJOYMENT OF THE PEOPLE)。再走近些看，门的左右两旁石头上还刻着几行字，虽然略微小些，但也十分醒目。左面是：“黄石国家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右面是：“国会建于一八七二年三月一日”(CREATED BY ACT OF CONGRESS MARCH 1，1872)。这就是黄石公园的北门。黄石公园一共有五座门，北门是一八七二年三月一日美国第四十二届国会通过建园法案、当时的总统格兰特(S. Grant)签署建园法令之后所造，是黄石公园最早的门、即第一座门，也是世界上有国家公园以来的第一座门。国会的建园法案规定，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此地被开辟为公园并受国家法律保护不受侵犯。它供所有公众游览、娱乐、休息，而不准任何人私自采伐、开垦、狩猎、买卖或者建筑私宅居住。未经允许而进行上述活动，都将被视为非法入侵者并将依据法律予以清除。法案还说，上述所规定的条款由内务部长负责实施。这样，黄石公园就成为人民大众的公园。在今--建这公园时，下述这些州当时还只是地区（territory）--怀俄明州(WYOMING)西北部、蒙大拿州(MONTANA)西南部、爱达荷州(IDAHO)东部三州交界的这个地方，在大约方圆三千五百平方英里(约八千九百六十平方公里) 的范围里，有世上最奇特、定时或不定时喷发、水柱高达数十米甚至上百米的天然喷泉（Geyser），有温度高于二百华氏度的无数温泉(Spring)，有如万马奔腾般的好几个瀑布--其中“低处瀑布”(Lower Falls) 落差三百零八英尺(九十四米)比尼亚加拉瀑布落差还大，有令人惊心动魄的大峡谷--与亚利桑那州大峡谷相比别有奇特色彩，有黄得如“田黄”般美丽的黄色石头，有蓝得如宝石般美丽的黄石湖，有包括黄石河在内纵横一百多条河流和小溪--河中生活着美国最稀有的一种天鹅，有占公园面积百分之八十的郁郁葱葱的树木，有许多稀有动物--体重近两千斤的美洲野牛(Bison)、在别处很少见的体重可达一千斤的大鹿(Elk)、世上跑得最快(时速八十公里以上) 的叉角鹿(Pronghorn)、熊、狼等等，……总之，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丰富的物种、茂密的树林、奇特的地貌，风景美丽得如同神话一般的地方，从此成为全体公众共同享用和娱乐休憩的场所，而且他们的这些利益和欢乐的权利得到神圣法律的保护。
这是世界上第一座国家公园。
有人说，中国自先秦起就有许多“国家”园林，像秦代的阿房宫，汉唐的众多园林，一直到清代初期的避暑山庄等等，规模都很大，而且都比黄石公园建得早。还有，法国大革命前，法王就建过大园林。
我说，此言差矣。那不是如黄石公园这样“国家”“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而建的“公众”园林(公园) 、“人民”园林(公园) ，而是“皇家”即封建统治者、皇帝、国王，“为了皇家的利益和欢乐”，“为了少数人的利益和欢乐”而建的“皇家”园林(公园) 即“私人”园林(公园) 、“少数人”园林(公园)。当年，若是普通百姓闯进避暑山庄，那就是死罪。
因此，镌刻在黄石公园门楣上的国会法案和总统法令中的那句话“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是神圣的，在世界公园建造史上具有开创意义。
“人民”、“民主”、“自由”、“平等”以及“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这类话、这样的口号，我们太熟悉了。自法国大革命以来，世界上不知多少人天天在重复着它们；而在我们的国家，近百年、近几十年来这类话、这类口号也比比皆是，文化大革命中叫得最响。然而，正如一位西方哲人所说，“民主”、“民主”(或“自由”、“自由”，“人民”、“人民”，“平等”、“平等”……)，多少罪恶假汝而行。
那么，在这个我还十分陌生的国家，“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究竟实行得如何？
对我没有看到、没有亲身感受的其他方面，特别是对这个国家的整体情况，我没有任何发言权，不敢说三道四、妄加评议，不敢随意赞扬或是批评；但仅就黄石公园门楣上对人民所承诺的有关公园应该为全体人民享用这句话而言，以我的亲身感受看，是兑现了或者努力兑现着的。进黄石公园时，我们这一辆车，一家五口，花了五十美元买了一张国家公园年票。这张年票是全美国通用的，即对全美国大大小小国家公园和大部分国家旅游风景区，在一年内，都适用--后来我们进大蒂顿国家公园、落基山国家公园、“恐龙之乡”、“魔鬼之塔”……皆畅行无阻；而六十二岁以上老人只要花十二美元就可得到一张可用终生的通用门票，残疾人则完全免票。每进一个公园时，我所看到的管理人员都是微笑服务，客客气气地问好，验证之后，送给你一份公园地图和简介。此外，全美国各地，大城小镇，旅游景区之内或者之外，设有许许多多旅游信息站(像我所在的只有两万人口的吉莱特也有一个，而黄石公园这样大的旅游景区就不止一个) ，除了工作人员热心为你进行咨询服务之外，里面还放了本景区和全美国其他地方旅游景点的许多资料和简介，大部分都是免费赠送，游人可根据需要随意取用。我初到美国，一切都很新鲜，在各旅游信息站拿了我感兴趣的数十份资料或地图；依成本计，它们应该不下五十美元。在一些重要景点，如黄石公园的老忠诚喷泉，有工作人员专门向游人预告喷泉喷发时间(包括前后时间误差) ，写在预告牌上或者广播；还随时公布当地气温冷暖和风雨阴晴的预报。公园内凡是没有工作人员的地方，各种名称、路标、警示……都写得十分清晰明确。我不敢说他们在每个地方都服务得完美无缺，但是看得出来，他们是尽心尽力做了--应该说在努力实践着“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
我不禁想到我的祖国--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之一，我常常为它骄傲和自豪、有时也为它汗颜的中国。此刻我想的是它的许多“为人民服务”的国家公园。前一阵子，许多公园如张家界、九寨沟、黄山、桂林、泰山……都在争相涨价，在已经相当高的公园门票的基础上，涨价幅度大都在百分之二十、三十甚至更多。目的是什么？“为人民服务”？“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也许字面上说的会是冠冕堂皇，内里如何？除了少数当事人之外，鬼才知道！有某些知情人透露，涨价得来的钱，并非用之于全民，而大半肥了小集体(公园或者公园所在的地区)、甚至个人。还有，自去年以来媒体不断披露庐山景区之内建筑私宅，有关部门介入调查，还公布过调查结果。然而，终于不了了之，并没有对全国人民做出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它们究竟是人民的“公园”还是个人或少数人的“私园”？！
公园或者旅游区，也许在某些人看来是“小事”。然而，事关百姓的“利益和欢乐”的这类“小事”，人家的国家是极其庄严郑重地通过最高权力机关“国会”立法、并且由国家元首签署法令、责令内务部长负责实施。于法有据，于人有责。我们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国家政府，是否也可以通过最高权力机关立法、由国家元首签署法令，对事关普通百姓的“利益和欢乐”加以保障呢？譬如，对于庐山建筑私宅、公园涨价之类，是否加以有效管理呢？
看来，“为人民服务”、“为了人民的利益和欢乐”等等，说来简单，做起来着实不容易。
国人(当然包括我自己在内)勉之，勉之！
黄石归来不看泉
中国素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说法。这次游美国黄石国家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大有“黄石归来不看泉”之慨。
其实，活了这把年纪，经过的事儿不少，在国内亲眼看过的泉水也很多，诸如：杭州虎跑泉--所谓“龙井茶叶虎跑水”，名扬四海；号称晋水之源、坐在水母屁股底下的太原晋祠难老泉；被称为天然矿泉水之最的青岛崂山神水泉、圣水洋、天乙泉、金液泉；长白山天池温泉--朝鲜族同胞当场用温泉水煮熟鸡蛋，卖给你吃；庐山悬注一百七十米的谷帘泉；甘肃敦煌鸣沙山下的月牙泉……特别是年轻时节在户户垂杨、家家泉水的泉城济南上大学，更是时时与泉为伴。星期天，节假日，常常和同学一块儿去观泉、赏泉。趵突泉(乾隆时称天下第一)、金线泉、漱玉泉、柳絮泉、马跑泉、珍珠泉、黑虎泉、白云泉、浅井泉、皇华泉……七十二泉，泉泉赏心悦目。尤其天热时到趵突泉，听孩子们唱“趵突泉，泉趵突，咕突咕突直咕突”，甚是开心；一看那澄澈见底游鱼可数的清冽泉水，顿时觉得从心底儿泛凉气；望着那跃出水面尺把高的三股泉涌，不舍昼夜不知疲倦往上翻滚，让你慵懒的身子恢复力气。然而这次我在黄石公园观泉，却发现了在中国没有看到过、恐怕在世界其他地方也绝难见到的另一种美泉。
黄石公园是世界上最大的温泉和喷泉集中地，它大约有一万个地热地形，包括二百多个高温喷泉、一百多个高温温泉、无数泥盆和喷气孔。温度多高？足以烫死人。二零零零年八月，黄石公园的三名员工不慎跌入公园内的温泉中，一名被烫死，另外两名高度烫伤--他们跌入的温泉深十英尺、水温高达摄氏一百二十度。这是地上温度，而其地下温度又何止高出十倍、百倍！温度愈高，则能量愈大、冲力愈强、汽化愈甚，遂使凡有泉处皆“烟汽”随之。这次我们在黄石公园循泉之迹四下奔走，涉足之处，时时惊叹不已。我夫人说：“怎么这黄石公园里到处‘吐汽’、‘冒烟’？ ”猛一看，真真如是！只见处处云遮雾罩、白烟缭绕，而且常常变幻不定，恍如走到神话传说的玉皇大帝宫殿中，站在仙气环绕的玉阶上。人身处其中，时隐时现，会觉得是造物天帝在施障眼之法。
倘你是第一次来，那你就去细细观察吧，你会发现， 这些喷泉、温泉、喷汽孔和泥盆，没有两个是完全一样的，其动，其静，其形，其状，其神，其态，其声，其色……千奇百怪，各显神通，各有绝招儿。我观赏黄石公园之泉的感受，围栏拍遍，枯肠搜尽，竟找不到恰切词语来形容；忽然想到当年姜昆、杨澜主持“正大综艺”节目时说的那句台词：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虽然后来他们自己说“当时显得特傻”，但我此刻也只好用这“傻语”来“略表”心境--也许这就是理论家所谓“语言的痛苦”。
当你站在这里的“泥火山”、“泥湖”、“泥盆”面前时，你会看到，似石头熔化而成的灰色泥浆中，不断有团团泥块神使鬼差般往外跳跃，此起彼伏，有的跳出半尺有余。我脑子里忽然闪现但丁<神曲>之地狱，并构想出这样一种情境：恶魔为害多端受到上帝惩罚，被投入泥火山、泥湖、泥盆，正在顽强地挣扎。它们时时探出头来喘气，将吸进肚子里的泥浆拼力吐出--于是人们就看到没完没了、不断跳跃的泥团。除非罪业赎尽，否则永无休止。
有一个叫做“龙口”(Dragon Mouth)的喷汽孔，走近它，只见浓浓蒸汽，似股股烟云滚滚喷出，伴之以阵阵低音，真如虎啸龙吟。听多了中国龙的故事的孩子，可能产生这样的幻觉：会有蛟龙在不经意间腾空而起吗？期之可待也。
黄石公园面积最大的温泉是位于“中途喷泉盆地”(Midway Geyser Basin)的大耀泉(Grand Prismatic Spring)， 直径约一一二公尺，世界排名第三。据记载，早年在此设陷阱捕兽的奥思博·鲁瑟(Osborne Russell)在其日记中曾把大耀泉描绘成一个“沸腾的湖”。但是假如现在你从空中俯瞰，这个蓝色的园园的硕大温泉，恰如黄石公园的一只蓝眼球长在它红褐色的脸上，它仰视蓝天白云，收摄朝霞和落日的余晖。
有许多温泉形状怪异，它们也因此得到了许多怪异的名字， 让你听了好笑：“茶壶”(Teakettle)、“耳朵”(Ear)、“风镜”(Goggles)、“乌龟壳”(Tortoise Shell)、“大圆锥”(Big Cone)、“钓鱼锥”(Fishing Cone)、“蓝钟”(Blue Bell)、“沙滩”(Beach)、“烟囱”(Chimney)，等等。
这里的温泉(包括一些泥盆)是色彩丰富的调色板。有一个温泉的名字就叫“调色板”(Palette)，站在它面前，你会看到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五彩缤纷，异彩纷呈；好像有谁恶作剧把画家的颜料缸倒进了水池。不同的温泉有不同的颜色，有的湛蓝如蓝宝石--有一个温泉的名字很美，叫“蓝星”(Blue Star)；有的墨绿近黑，被称做“黑池”(Black Pool)；有的嫩绿像刚长出来的柳叶；有的褐红似罗宾鸟(知更鸟)的胸脯；有的色彩斑驳如多种油漆混合在一起；还有一个温泉，人们对它的称呼不太中听也不甚雅观，但很恰切，说它是细菌毯。科学家说，这美丽色彩主要来源于温泉水中滋生的微生物和水中不同矿物质。温泉水流供养了许多微生物(它们能在高达摄氏七十五度的环境中生存)，而不同温度适合不同微生物生活，随着温度不同，泉水颜色也不同--由此，近源处水底是白色的；水往下流，温度降低，泉水也就逐渐加上了颜色，从浅黄到橙色，乃至深绿等等， 不一而足。
温泉水是奇妙的美术师，它为黄石公园塑型、敷色。我们来到黄石公园的麦莫斯地区(Mammoth Springs)，这里集中了众多温泉。有一个温泉以罗马神话传说中的智慧和艺术女神命名，叫“密内娃”(Minerva)， 它下面是一级级台阶和一层层扇状水池，美如梯田，人们称为“密内娃台地”，台地后面是宏伟壮观的“黄石堡”(Fort Yellowstone)--黄石公园之“黄石”称谓，本从这里的两岸多黄色石头的“黄石河”而来；我想若以这巨大的“黄石堡”为特有的“园徽”，当别有风味。科学家说，“密内娃”泉水的水温大约摄氏七十二度。当热水滤过石灰石底层时，碳酸钙便溶解；当水冒出表面时，石灰石沉淀下来，便形成光华圆润色彩斑斓的石灰华；而当地下水道被沉淀物阻塞时，水便分流到其他出口，于是开始形成一级级台阶--这就是那美丽梯田的由来。温泉水正顺着“梯田”台阶往下流。“梯田”台阶的石头色彩逐渐变化，如蛋白，如杏黄，如赭石，如朱砂，如墨玉……它们是含硫的泉水千百年随意涂抹的结果。黄石公园多“黄石”，那所谓“黄石”就是含硫温泉水的得意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