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之间,离南阳关已经近在咫尺。微寒中,路上景色呈露出凋敝荒芜的底色。焦方心情越来越暗淡,想走近一处坟茔般独处的茅舍询问一下南阳城内近况的勇气也没有。由着瘦马慢慢地拉近他与城池的距离。
焦方回来了,孤单的一个人,没有救兵。南阳关失没失守现在已经显得不重要了,他从城里出来,那他一定要回去,不管结果怎么样,都要跟侯爷复命。
从坟墓里出来之后,焦方一路向西南直行,几经打听才找到深山里的陀螺寨。
但那是一座废寨。寨门洞开,寨内所有房门开着,空无一人。青石堆砌的祭台上,几只花面狐狸态度不悦地盯着他看上几眼,似乎这位不速之客冲撞了它们的地盘。
宁静的荒寨弥漫着诡异的气息。很久没人住了,此前的某一时刻,这里的人突然因为某种原因匆匆离开,就再也没回来过。
焦方在大寨内转了一个来回,也猜不透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以至于这些强悍的英雄好汉们似乎已经放弃自己优越的根据地。是不是在自己深陷墓地的时候,侯爷又派人联络到伍天赐寨主,他们早就援助南阳关去了。最好这样,焦方安慰着自己,无奈地返回南阳关。
经过淅水县时,焦方勒马望着那片沼泽之地,有些伤感。谁能想得到,这蛮荒之下,还有一个古怪的青婆婆活着。焦方手心的划伤已经早好了,淡淡的细白色的纹路提醒着他自己的生命,居然掌握在一位老人手里。人世间的荒谬大抵如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在莫名之间,主宰了自己生命余下的时光。
南阳关到了。让焦方不敢相信的是,城楼上竟然挂着“伍”和“朱”的大旗。还好,城池未失。朱?是谁?城门紧闭,吊桥也拉了起来,依然处于战征的状态。他站在护城河外,心情蓦然又不安起来。
守城的人显然对这个衣着落魄的骑马人产生怀疑,他们张弓搭箭,大声呵斥。焦方抬手从怀里摸出腰牌,真奇怪,这东西竟然还在。他扬了扬,回道:“南阳关长史焦方。”
城门上的人半信半疑,终于还是有人认出他来,放下吊桥,打开城门。焦方穿过瓮城,南阳城内的风景立刻呈现在眼前。他神情有些恍惚,熟悉的景物,却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陌生感,城上的士兵大多他都不认识,偶然有人叫下他的名字,却有着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一身戎装的刘排军从瓮城上跑下来,跳到焦方跟前。大声叫着:“焦长史,你可回来了,所有人都认为你已经不在人世。”
他刚说完,自感话不吉利,虚掌着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已经牵着马缰,引着路往东走去。不等焦方问,刘排军已经开始喋喋不休陈述起来。
焦方走后,伍云召一直固守城池,坐等援军。无奈韩擒虎的兵马太过强大,没多久,就坚持不住,援军又无望。为了保全南阳城内百姓性命,无奈之间,伍云召决定自己向北突围。出城之后下落不明。南阳关随后被攻破,除麻叔谋驻军城内外,其他各路人马均班师撤离。数日后,陀螺寨寨主伍天锡和金顶山寨主雄阔海突然率部出现在南阳关外,同时,南阳城北三十里外朱家庄朱灿和张德禄揭竿而起,也加入进来。三处人马并作一处,强攻南阳关。麻叔谋胆小怕死,没坚持几天,就弃城而逃,南阳关被伍、雄、朱三部人马攻下。之后不久,伍天锡和雄阔海带一部分人马出关四处寻找伍云召下落,朱灿驻守南阳关,暂时称南阳王。刘排军在这个杂乱的征战过程中,顺利恢复了军人身份。
焦方没想到自己被困地下的几个月,发生了这么多变化。陀螺寨人马居然自行得到消息,赶来助阵,虽然来得晚些,毕竟还是又攻取南阳关。让他意外的是远在金顶山的雄阔海也得到消息,前来助阵,雄阔海也是侯爷最交心的朋友,只是路途遥远,他也能得到消息,难道是侯爷在派他去陀螺寨求救的同时,还让其他人去了金顶山。至于朱家庄的庄主朱灿与乡绅张德禄,侯爷在时,也多有往来。他们出手相助,自是应该。
让焦方不放心的是,侯爷自己杀出关绰绰有余,留在城内的伍夫人、伍保、紫烟、紫嫣他们呢?以宇文成都和侯爷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关系,他们应该受到隋军的保护。紫烟还好吧,一想到紫烟,他心里就有种酸楚的温暖。偏偏刘排军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焦方追问得紧,干脆一句话也不说,牵着马只管低头走路。焦方突然发现,他们离府衙越走越远,径直往城西北而去。焦方不禁有些诧异,拉着马缰,停了下来。
刘排军一愣,抬头望着他。“我要去府衙。”焦方有些不快。刘排军目光焦灼,似有难言之隐。“福祥小店虽是粗鄙,却也是一个安稳的歇息场所,焦长史还是先在这里稍事休息,整理仪容,再去府衙也不迟。”
焦方见自己衣着褴褛,形如枯槁,是得修整一番,又见刘排军似有隐情,也就顺应了他,任由他引着往望乡台下的福祥酒馆而去。
酒馆内只坐着两个无精打采的伙计,三个曾经刘排军的手下,现在已经被收编为军人的乞丐蹲在肮脏的长凳上掷骰子,赌酸酒。柜台里面空空的,芙蓉不知到哪儿去了。刘排军引着他沿木质楼梯往二楼上去,焦方往柜台后面那挂布帘的屋门望去,觉得那里有一双阴鸷的眼神盯着他,让他周身发冷。
到刘排军的房间内,刘排军找来干净衣裳,要焦方换上。焦方见刘排军并没有出去的意思,有些迟疑。刘排军不解其意,愣愣地瞅着焦方,片刻,想起来,冲到走廊,冲下边大叫:“打盆热水来。”然后,跟着又进来。焦方无奈,只好背过身脱去衣衫,一直藏在袖内的铁手终于露了出来。刘排军吓了一跳,叫着:“天,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焦方抬起铁手,上下左右晃动一周,然后又收了起来。
“没什么,这样的装置更有力气。”焦方尽量显得轻松一些,好在刘排军也知趣,不再多问。洗澡的时候,刘排军下楼嘀嘀咕咕的,好像吩咐伙计去找什么人。安排好之后,他又匆匆冲上来,站在外边跟焦方说话,说自己现在一般住军营,他的意思是希望焦方就在这儿安身,因为,府衙那边已经不太适合他住了。
焦方也不好说什么,一心只想着快点到府衙看看伍夫人和其他人。刘排军的唠叨让他有些烦躁,却也不好意思开口阻止。
后来,刘排军开始抱怨起来,说侯爷在时,他的那些手下还编在一队,他参军后一直由他带着。南阳关重新光复,伍天锡和雄阔海走后没多久,朱灿和张德禄就对军队进行大规模的整编。刘排军的队伍拆散打乱,被编到各个兵营,又重新给他补充些新兵,但正职由朱家庄的亲信担任,他降为副职。
“他们明显对我不放心。”刘排军不满意地嘟囔着。焦方心里一怔,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刘排军的衣服稍微大了点,这样刚好能把左臂完全遮盖,不让它突兀地露在外边。鱼肠剑塞在腰里,不显山不露水。等他收拾停当和刘排军刚下到楼下,芙蓉急急忙忙从外边走进来,当她看到焦方和刘排军时,显然吓了一跳,但马上又恢复自然的表情,她甜腻腻地依到刘排军身边,向焦方问好:“焦长史回来了。”
本来有很多疑问焦方想找芙蓉澄清,但现在他还顾不得。修整得已经人模人样,焦方这会儿只想快点赶到府衙。刘排军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执意要焦方留下来,先吃个饭。理由是,天马上要黑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焦方对刘排军的纠缠终于忍受不住,正要发作时,门口突然一暗,进来两个官兵。
“哪个是焦长史,我们大王有请。”他们态度微微有些倨傲。
大王?焦方一头雾水。刘排军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挤挤眼,道:“两位小哥,快去回朱大王,焦长史这就过去,他来这里只是换身衣服,以示对大王的尊重。”不愧在兵营混过,刘排军官话说得毫不含糊,心里却暗暗不快,果然城内细作遍布,自己很是小心,依然让人发现焦方来了福祥酒馆,而不是直接回府衙。
从福祥酒馆出来没走出几步,焦方突然感到背后一丝阴风袭来。他心里一怔,停下脚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暮色里,望乡台在福祥酒馆后面不远的地方矗立着,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息。
府衙依旧,但门口的衙役守卫全换掉了,一个也不认识,焦方不觉多了一些慨叹。进到院内,也没有熟悉的伍夫人、伍保等一干人出来迎接,如果在,早该碰到他们中的某一个,焦方蓦然心里升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朱灿和张德禄在二堂之上等他。刚到二堂门口,一个质朴的陌生中年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从里面出来。焦方不认识这妇人,他还是一眼看出她怀里的正是公子伍登,心里有种莫名的惊喜。那妇人也识趣,让他看上两眼,本来想抱,焦方不忍惹哭公子。堂内灯影一摇,有人走动的声音传出来,焦方循声望去,身材高大的朱灿和矮胖的张德禄已立在门口。
侯爷在时,朱灿和张德禄是府衙的常客,所以焦方与他们本来甚熟。见他们出来,焦方上前一拱双手,张德禄抢步上前,一把拽着焦方右手往二堂内拉。
“焦长史辛苦了,回来就好。”张德禄话一出口,焦方就明白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去向。
焦方简略叙述了自己走错路,花了很多冤枉时间,最终到达陀螺寨时,发现去晚,已经是座空寨,之前,他们得到消息,径直来南阳支援。中间,焦方省略了自己中毒身陷古墓这一节。
朱灿听后哈哈大笑,道:“还是我们朱家庄的人传的信息,回来就好,城内现在最缺人手,而且人心涣散……”张德禄背后捅了朱灿一下,朱灿不解其意,但还是知趣地停了下来,不解地望了张德禄一眼。
张德禄讪笑一下,要焦方多休息几日,衙内还有很多公务等着他办。特别近日,城内虽初定,但多有案情发生,搞得民心不稳,怨声载道,影响非常不好,急需侦破一两个影响大的案情,以安抚民众。张德禄一再强调这南阳关还是伍侯爷的,他们只是帮着暂守。待侯爷归来后,自当奉还。
张德禄极长的一段客套话终于讲完,一直忍耐着的焦方才有机会询问伍夫人及府内一帮旧人的下落。朱灿搓手长叹,摇着一部大胡子低头不语。张德禄沉默一下,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南阳关曾被隋军攻陷,我们也经过激烈的战事,才又收复,当然,中间肯定会发生一些不幸,焦长史,你应该明白的。”
焦方大吃一惊,有点站不住了。朱灿也让张德禄的绕弯子与啰嗦整得不耐烦,终于憋不住上前一把去拉焦方的左臂,焦方本能地往后一缩,躲了过去。朱灿一怔,焦方拉起衣袖,露出铁手来。朱、张二人当时惊诧不已。
“发生了些意外,以后有空慢慢跟两位大王说,现在,我只想快点知道伍夫人他们的下落。”
一行三人从二堂出来,穿过与长史府并列的三堂,后面就是原来伍云召的内宅。但现在内宅的大门紧闭,四个衙役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森严把守。离老远,朱灿就大声吆喝,要守卫把门打开。守卫忙打开铁锁,恭身迎进他们三人。
快步穿过寥落的花径,向左一拐,走出数十步,三人到了先前伍云召的卧房。摇曳不定的灯笼映照下,焦方看到朱红大门上竟然贴着封条。朱灿上前一把撕下来,命令随行的守卫把门打开。
一股陈旧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焦方脚下一软,进去的勇气都没有。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刘排军对府内的事避而不谈,张德禄左顾而言他。
屋内整齐摆着三口黑漆棺材,显得异常阴森恐怖。在守卫提着灯笼的光照下,焦方分明看到上面分别写着,伍夫人、紫烟、伍保的名字。
三人的音容相貌,依然眼前,仅仅因自己的过失,搬救兵晚了,竟然与他们已经阴阳相隔。焦方懊悔不已,张德禄在一旁安慰道:“焦长史,这不是你的错,就是你能把陀螺寨的兵及时搬回来,当时大军压境的危急状况,你也救不了他们的。”
恍惚间,焦方似乎看见紫烟坐在屋内的房梁之上,纯美地浅笑。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来,想拉着她,担心她危险的举动。不防自己脚下一空,一头栽倒在青砖地面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