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上的一天,包喜来与邻矿的矿主段德顺在市里的大酒店遭遇,两人三说两讲,吵起来,骂起来,撕掳起来,包喜来从怀里掏出匕首,段德顺登时毙命。法院审理此案,因包喜来寻衅在先,又怀揣利刃,一审认定蓄意杀人,判为死刑。但段家人不服,称包喜顺只为杀手,背后另有主谋,这般判是打了走狗放走狼,又称近年来段矿与尚矿多有磨擦,都是为了争夺矿脉。这期间,尚斌也派人与检察院、法院多有接触,力陈双方斗欧相搏,不该判死。这个官司直拖了半年之久,连省高法都几次来人。据称,包喜来在牢中铁嘴钢牙,只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其余的话再不多说一句。
包喜来被送刑场那天,尚斌率车队一路送行。临刑前,包喜来高喊,我爸我妈,拜托啦!尚斌嘶了嗓子回应,喜来走好――下辈子我们还为父子!
盛殓,厚葬,年轻的包喜来就这样去了,只留了老父老母住在别墅式的小洋楼里。包大宽和老伴突然之间就老了许多,每夜每夜,他们抚摸着数年前已衰迈死去的大黑的狗皮,浊泪长流,无话可说……
异味
车开了。灯熄了。布帘垂下来。硬卧车厢的每个单元自成一统。
铁路车辆部门对硬卧车厢进行了人性化的改造,将临过道的一面封闭,再在门上悬了雪白的布帘,旅客坐进去,便宛若享受了软卧包房。但毕竟空间太狭窄逼仄,每个单元又是六个铺位,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
夜已深,旅客各就各位。有一种味道开始随着暖气执拗地向上蒸腾漫延,有些酸,又杂着臭,似乎是老汗脚刚拔出胶鞋窠子的那股子刺鼻味道。睡在2下的时髦女郎翻身坐起,夸张地甩着一本杂志大幅度地扇,亮着的地脚灯映着她烦躁气恼的眉眼。卧在她对面的1下中年男子半靠着行李冲上面喊,是谁呀?这可不是在你家,自觉点好不好?睡在他上面的1中是位戴眼镜的先生,应声小心地踏着梯板下来。中年男子不客气地问,你是汗脚吧?眼镜不好意思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去处理,先致歉意啦。
眼镜处理得挺彻底,他先去洗漱间洗了脚,又将扒下的袜子团了团丢进靠车门的垃圾筒,甚至将放在铺位下面的鞋子也掏出来,套进一只塑料袋,然后放在垃圾筒旁边,认真地叮嘱一直惊奇地望着他的列车员,千万不要扔,我下车时还要穿的。此时,他踩在脚下的是那种从宾馆里带出来的一次性拖鞋,看来此公没下雨带蓑衣,有备在先的。
但异味仍在,而且越发浓烈。中年男子越发不客气,声音明显提高了,到底是谁呀?跟人家这位先生学学好不好!这回敏捷跳下铺的是1上的小伙子,小伙子没去洗漱间,却当众扯下袜子,直送到中年男子鼻前去,这位大哥,您是监察御使,闻闻,不是我吧?中年男子气得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拿我当警犬啊!大家轰地笑了,惹得列车员跑过来,提醒说,旅客们都休息了,请安静。
2中的是位中年妇女,看那黑红的脸色,好像来自乡间。她温和地说,都是出门在外,将就些吧,过一会就不太觉了,睡吧。
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是1上的旅客,车一开他就躺在了上面,没盖被子,腿向后屈着,两只脚便明晃晃地展露在卧铺边上,仅看那白亮亮一尘不染的棉线袜子,就知这是个很讲卫生也很注意小节的人。
乡间妇女说的不错,久蹲茅房不知臭,时间一长,大家果然渐渐适应了那味道,不再说什么,都沉沉地睡去了。清晨,车到一站,1下的中年男子从铺位下拖出鼓溜溜的提包下车,一夜没吭没动的1上旅客下了铺,接过提包送他到站台。原来两人是一起的,年纪也相仿。中年男子似要说告别的话,1上旅客摆手示意,两人便都缄声。其实其他铺位的人还是被扰醒了。大敞的车门吹进寒冽却清新的风,滞存在小单元内的那股酸腐异味霎时间便被驱散而去了。
车门关闭,列车开动,充足的暖气重又将车内恢复得温暖如春,只是奇怪,那难闻的异味却再没蒸腾漫延。2上的小伙子脑袋探出来,抽了抽鼻子,说这监察御使一下车,味儿就没了,是不是他贼喊捉贼呀?大家又笑起来,把目光投向替补1下铺位的那位同行者。同行者脸红了,在车窗照进的晨光中,红得很鲜艳,也很彻底。好一阵,他才说,真是对不起各位了,确实是他,但那味儿不是来自他的脚丫,而是他的那个提包。我和他是表兄弟,一起去北京给我的父亲他的舅舅过八十大寿。我老爸家里的花养的茂盛,开的也漂亮,他问施什么肥,我老爸说从铁匠铺讨来给牲口挂掌时削下的蹄壳,将那东西用水泡上,发酵的水便是极好的肥料。我表哥从老人那里要了一些这东西,本是装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子里,可上车时人一挤,就把瓶子墩碎子。那本是可带也可扔的废物,可表哥不舍,忙乱中就裹在了塑料袋里。塑料袋难遮味,给诸位带来了不愉快,我在此代表我表哥深表歉意啦!
乡间妇女说:这多好,把话说得亮亮堂堂的,大家的心里就都不堵了。其实他就实话实说,大家也未必就能怎么样,是不?
时髦女郎又用手掌在鼻前扇:东西臭可忍,人臭不可忍!
眼镜去垃圾筒前将鞋子提回来,笑说:我还以为是我呢,我媳妇在家总骂我臭脚,不洗两遍不让睡觉。
小伙子探着脑袋问:你表哥是做什么的?应该是个小官僚吧?
1上旅客颔首一笑:还真让你猜对了,他在一个机关里当着副处长。
小伙子长叹了一口气:唉,职业病,官场异化人啊!
列车在广阔的旷野上疾行,众人一时无话,那怪异的味道似有似无,又在人们心头顽固地飘荡开来。
应变
新任市委书记黎枫刚刚走马上任,免不了抽空到机关各部室走走看看,后面紧跟着精明强干的办公室主任王吉元。这一天,他们推开了常委会议室的门。
新书记在沙发、茶几间转了两圈,发现了问题,回头问:“喂,老王,这屋里怎么光有暖壶没茶杯呀?”
“有,有的。”王吉元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书记的脸色,说:“可茶杯上都印着‘农业学大寨’,过景了,准备换一一换……”他很谨慎地用了“准备”这个词,而且故意将这两个字拖了拖。
“哼,胡闹!”看来新书记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物,“那有什么关系?用它说明你‘左’了?不用它就说明你和文化大革命划清照界线了?能沏茶喝水就中嘛!"
王吉元吓了一跳,暗自庆幸没把老底都端出来。前些日子老书记提出要把“文革”的残痕遗迹彻底清一清,他带人把那些茶杯砰砰叭叭都摔了,又亲自去陶瓷厂,要求限期精制一批细瓷杯,烧印着现时流行的嫦娥奔月、天女散花以及老头子们爱看的福禄双至、寿比松鹤什么的。当然,还得有“常委会议室专用"几个字。没想到,新茶具没到新书记先到了,而且偏偏……
趁午休,王吉元坐轿车风风火火扑进陶瓷厂的大门。他叫人把厂长找出来,来不及客套,劈头就问茶杯的事。厂长忙致歉:“您看,您看,上午刚出窑,正打算派人送去呢,还劳您大驾亲自跑一趟……”
王吉元一摆手,一一脸严肃,说:“咱们来实的。我问你,你们库里还有没有过去那种茶杯?"
“哪种?”厂长一愣。
“常委会议室‘学大寨’的那种。”
“那也是给市委专做的,我们库里存它千啥?谁还长个贼胆子想另立市委呀!”厂长还想幽默幽默。
王吉元可没那份闲心,照样面如铁板,冷若冰霜:“那你马上安排人,照原样再给我们做一百个。”
厂长又一愣:“那种东西,眼下还--”
“别的你就甭管了,市委有特殊急用。"
厂长眨巴眨巴眼,看真不象开玩笑,又问:“什么时候要?”
“后天上午,连同前批货,你派人给我送去。无论如何不许耽误,这是死任务。”
眨眼间四十八小时过去了。新书记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按计划准时召开。开会前,一位老资格的常委捧杯品茗,把玩碗盖,突然抬头问正在给大伙斟茶倒水的办公室主任:“我说王吉元,上次你不是说旧茶杯已经彻底砸光摔碎,新茶杯马上就任供职吗?怎么又冒出这些破玩意儿?”
王吉元瞄了黎书记一眼,忙借用了一一下新书记的理论:“能喝水就行呗,新的旧的有什么关系?”
“屁!”老常委叭地摔了茶杯盖,“你少跟我玩这套!”
黎枫似乎看出了点名堂,也没有吱声……他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王吉元忙点头:“好,我这就叫人换,叫人换。”
王吉元急急忙忙跑出会议室,惶恐与羞惭中,竟生出几分窃喜:哼,这回我手里两套茶具齐备,你们要啥,我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