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盈儿用筷子夹起两块猪耳朵,嬉皮笑脸地递到了金三省的嘴边,“老爷子,都怨我不好,惹您生气了,明儿就过年了,咱不说这些事成不成?您尝尝,这不是周粟,这可是您平常最得意的一口……”
金三省就坡下了驴,一面咀嚼一面赞道:“嗯,别说,有嚼头儿,味儿还真地道……”
“要不要把我妈叫过来,让她也一起热闹热闹?”
金三省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臂,“可别,这会儿她睡得正香,回头说我搅了她的觉,跟我闹起来我惹不起。”
“那行,咱爷儿俩接着喝。”金盈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盈儿,有件事跟你打听打听,日本人枪毙犯人的时候,是不是也给他弄顿好的吃?”
“奇怪,您怎么想起问这个?您说的那叫断头饭,在咱中国兴这个,日本人可不管这一套,一般说来行刑的头三天就不给东西吃了,省下点儿吃食还留着喂狗呢。”
“妈的,小鬼子真不是人揍的!”
“这话您算是说对了,我了解他们,还真就不是人揍的。”金盈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脸涨得像块红布,“一者,无论老幼,个个都是色中恶鬼,逮着女人不累吐了血不撒手。二者,个个都是抠鸡屁股嘬手指头的小气鬼,打算占他们点儿便宜你可是痴心妄想。还有……”
金三省发现随身带的那根线绳子从衣袋露了出来,紧忙用手朝里塞了塞,他沉沉心,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丫头,老爸想最后问你一句,咱不去日本行吗?”
“怎么,怕您闺女一去就不回头了?哪儿能呢,我……我还打算明年开春,回来给您办……办六十大寿呢!”金盈儿迷离着双眼,嘴里开始拌了蒜,“到时候,一切由我金盈儿操办,搭彩棚,摆酒席,唱……唱堂会,不是说,唱大鼓的不能找唱戏的演堂会吗?我……我不信这个邪,打我这儿就得改了这个规矩,我要把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全……全都给您叫过来,让他们跪着唱,他们……就不敢趴着唱……您知道不?黑丫头也去了日本,找他爷们儿去了,小心别叫我碰上,碰上我就给她来个就地正法!所……所以说,日本我必须去,不去不成,明儿一早抓了那乡下丫头我就走,我要……我要去东京找我中村……干爹……”渐渐地已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须臾,便见她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金三省的一颗心彻底凉了,他定定心神,捧起桌上的半坛绍兴老酒,仰起脖子,鲸吞牛饮一般灌了下去,残余的酒浆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到胸脯,又从前胸流淌到了地上,“痛快!”他高喊一声,举起空酒坛狠狠地摔了下去,破碎之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浏亮,宛如旷野中放了一声响炮。
金三省看了看依旧在酣睡的金盈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手指般粗细的线绳,自打知道金盈儿认日本人做了干爹的那天起,他就打定了主意——让她死!端详着自己用了半年工夫搓成的绳子,眼泪如泉涌般流淌下来,他攥住绳头直接缠绕到了女儿的脖颈上,随着动作,口中喃喃地说道:“丫头,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错儿不全在你一个人身上,归其是你老爸不称职啊,人都说,‘子不教,父之过’,千错万错就错在我没把你管好、教育好!我对不起你亲妈,也对不起你爷爷奶奶,更对不起金家的祖宗先人!别怪你老爸心狠,不顾骨肉亲情,说说吧,这几年你借日本人的势力经你手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实在是不能再留着你了,只盼着你早一点儿托生,来世做一个规矩人!丫头啊,别担心,这绳子干净着呢,这是我一根线一根线亲手搓成的。丫头,别害怕,你不会孤单的,你只是先走一步而已,为父我随后就来陪你。一路走好吧丫头!”
说着,金三省用前胸压住了金盈儿的头,双手较力,死死地勒紧了绳子……只听到金盈儿发出了几声闷哼,紧接着,便如一条空布口袋从椅子出溜到地上。
金三省跪在地当央,向着正西磕了三个响头,“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金三省没脸见你们,我罪不容赦,只能以死谢罪了!冯先生,乔姑娘,你们就原谅我们父女俩吧!雪梅,师父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别怪我……”
他顾不得去擦抹脸上的泪水,搬过一把椅子放在了房梁下,解下金盈儿脖子上的绳子,颤颤巍巍地爬到了椅子上,甩手将绳子从梁上穿过,牢牢地系了个死扣,随后,挺直身体,整整衣衫,用衣袖擦干了眼泪,两手扶住绳索,把脑袋钻进绳套里,接着,抬起一条腿,朝着椅子背奋力地蹬去……
林雪梅闻知师父的死讯悲痛欲绝,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眼瞅着日本人就要垮台,好日子即将到来,他却自寻了短见。师徒如父子,林雪梅一直牢记着这句话,为兑现这句诺言,她执亲子之礼,披麻戴孝为师父出了殡。师父生前曾几次向她表示过,自己这辈子别无所求,唯愿死后能住上一间像模像样的“好房子”。茵沉木、金丝楠的棺材她买不起,只能替师父打造了一具“杉木十三圆”,即使这样,她已经倾其所有,钱不够,还当了章红宝送给她的那只心爱的玉镯。令她忧愁的是,墓地一直没有着落,她只能把师父的灵柩和乔七巧的棺木放在一起,暂厝在鼓楼西的一座小庙里。
农历四月十八,北平城里的鼓曲艺人齐聚在了崇文门外东晓市的药王庙,来为本门的祖师爷周庄王拜寿。据说,周庄王原是出生在四月二十八,因与药王爷孙思邈的生日相重,艺人们遂往前提了十天。这一活动不啻是这些以唱曲为业的人们的节日,用不着谁来下通知,到了日子口儿大家便会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林雪梅搀着凸挺着大肚子的靳大红走进配殿的小院,迎面遇见了胸佩“主持”红条的白雪遗。
“大红,你怎么也过来了?”白雪遗不无担心地问道,“这地方人来人往磕头碰脑的,就不怕挤着你?”
林雪梅附和道:“还说呢,怎么劝都不听,刚才进大门的时候,就让一愣小子撞了一下,偏巧还就撞在了肚子上。”
“哪儿有那么娇气,我又不是没生——”靳大红一下顿住了,“一年就这么一次,我这当弟子的怎么着也得来进一份孝心不是?”
二人首先去签到处交了香火钱。按照惯例,每人须缴纳两吊铜钱,未出道的学徒减半,最后,会计人员会将一张张写有人名、钱数的黄纸条,张贴到大殿四周的墙上。这些钱,即包括了香资和礼拜之后聚餐的费用。林雪梅看到,今日来了足有一二百人,南城的多,北城的少,认识的多,不认识的少,乌乌泱泱站了一院子。
吉时已到,白雪遗一脸肃然,引领众人走进大殿,站在了祖师的牌位前,手拈三炷长香,嗓子里发出的仍是那一种古歌般的声韵:“三拜九叩进佛堂,上供周祖祭庄王,今日来在长春会,四门弟子来上香……”诵罢,地上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姑儿,您有身孕,不同往常,跪不下就别勉强,行个鞠躬礼也就行了。”林雪梅看看靳大红,劝了一句。
“那可不成,”靳大红一脸的虔诚,“今儿是给祖师爷祝寿,没他老人家能有咱这一伙子人吗?你扶着我点儿,我能行。”她双手托着凸起的肚子,双膝一弯跪在了平地上,正正规规磕了三个响头。
祭祀过后,白雪遗就提出了打算让林雪梅替换自己担任副会长的建议,“要说呢这在咱长春会也是个开天辟地的事情,一来,从没见有女人当过这长那长的,二来她又这么年轻,可实在说林姑娘确实堪当此任。首先第一条,她能把咱们大家伙装在心里,当做自己的亲人,大事小情考虑的全都是咱作艺的吃亏还是占便宜,为这,敢于挺身而出。第二,她为人仗义,用实际行动体现了咱江湖上讲究的义字为先的宗旨。第三——”
赵有禄往前迈出一步打断了他的话,“林姑娘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了眼里,白爷,您不用再多说了,这新的副会长就是她了,我们大伙服气!”
真的是一呼百应,众人尽皆鼓起了掌,并要求她出面讲几句。
林雪梅涨红了脸站出来,“既然叔叔大爷、兄弟姐妹信任我,我就把这份责任担起来了。我没多大本事,但是会尽心竭力去做的。长春会是咱们艺人自己的会,它证明咱们不是一盘散沙,只要大家紧紧地拧成一股绳,就没人敢瞧不起咱们,小鬼子和汉奸也就甭想轻易欺负咱们。谁定的咱唱大鼓的就是下九流?咱坐着不比人矬,站着不比人矮,人也堂堂,艺也堂堂,咱不过就是靠嗓子靠精气神挣钱吃饭的人,中国大学的罗教授说得好,咱们在台上说的唱的都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所以,不仅要把它说好唱好,还要一辈一辈传下去!”
“好!说得好!”“是这话,在理啊!”大殿里响起一片喝彩声。
最后,林雪梅提议,可否靠大伙儿集资,用长春会的名义买下一块义地,以安葬亡故的同行,不致令辛苦一生的叔叔大爷死后无处安身、暴尸荒野。这个想法立即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当场决定所有的园子连演三场搭桌戏,将全部票款集中起来完成这一善举。
林雪梅看到,有个黑纱遮面的女人此时正躲在殿柱的后面,怯怯懦懦,欲行又止,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紧忙分开人群跑了过去,然而,当她再次用目光搜寻时,胡翠珠已不见了踪影……
吃罢了聚餐的炒菜面,林雪梅搀着靳大红缓缓出了庙门。三伏一直杳无音讯,由她临时充当了车夫的角色。刚行至家门口,天上就打响了雷,下起了雨。
一进屋靳大红便开始叫嚷肚子疼。林雪梅猜想她是受了凉,顾不得去擦拭淋湿了的头发,急忙打开火,熬了一碗姜糖水端过来。
“说不让您去,您偏不听,不让您下跪,您也不听,还有个把月就要生了,您却一点儿都不当回事,这要是……”林雪梅不住嘴地埋怨着。
“我这人天生来就皮实。你懂什么?你又没怀过孩子。”靳大红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情,“祖师爷一年就过一回生日,作为后辈子孙,谁不到场谁就是不孝。”
“您猜我刚才在大殿里看见谁了?您一准儿想不到。”
“谁?”
“我大师姐,胡翠珠!”
“她来干什么?不是说她……”靳大红一怔,不由瞪大了眼睛。
“用东西蒙着脸。”林雪梅叹了口气,“师姐她准定是后悔了,说起来也真是可怜,我觉得她再有不是,咱也不能嫌弃她,应该帮她一把。”
喝了姜糖水,靳大红似乎感觉好了些,盖了薄被昏昏睡去。
夜半时分,一声惊雷把林雪梅炸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借着闪电的亮光,她看见睡在一旁的靳大红正在床上翻滚,嘴里不停地呼喊着:“三伏,你个王八蛋,你这是去哪儿了呀……快来呀三伏,帮帮我……”她的手死命地抓扯着床单,呼吸急促,鼻翼大张,脸上布满了汗水,痛苦得五官挪位变了形。
“姑儿,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
“肚子疼得厉害,快,快去……去请接生的潘姥姥,我恐怕是要生了……”
林雪梅慌忙穿衣下地,抬头看看窗外,只见电闪雷鸣,暴雨瓢泼,刚寻了一块雨布披在身上,又被靳大红叫住了,“来不及了梅子……我经验过,快,直接用车拉我走……衣柜里有一些洗干净的旧铺陈,把它带上……”
“咱直接去医院吧,还是医院把牢!”林雪梅一面搀扶着她上了洋车,一面与她商量。
“上西单潘姥姥家!”靳大红断然拒绝,“听人说,医院里……管接生的大都是些男大夫,我可不能去现那个眼……”
尽管披着雨布、戴着草帽,没走出打磨厂林雪梅就被大雨浇得里外湿透。她艰难地迈动着脚步,狂风带着呼啸从西南吹过来,挟裹了黄豆大的雨点击打在她的脸上,令她感到了涩涩的痛。忽然,车厢里的靳大红踩响了脚铃,喝止了她,“梅子,不好,他……他马上就要出来了……”
林雪梅抬头看去,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矗立在面前,将人和车笼罩在其中,知道已经到了前门楼子底下,此时容不得她有半点儿的犹豫,努把劲径直把车拉进了城门洞里。
她撩开车帘,借着不远处飘过来的朦胧的灯光,看到靳大红已然出溜在车座下方,湿漉漉的裤子褪到了膝下,一股股浑浊的液体在她的身下不住流淌,黑森森的一个小脑瓜在蠕动着,渐渐透露出来。
“帮帮我,用手扶着他的头,和我一起用力,啊……使点儿劲儿,就要成了……”
一个沾满血迹的肉团终于被压挤出来,“梅子,带着剪子没有?快……”
林雪梅茫然地摇了摇头,情急之中,飞快地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手拿着一块碎玻璃返了回来。
“姑儿,是个小小子呢,你有了儿子啦!好可爱哟……”林雪梅欣喜地告诉靳大红,话音刚落,那婴儿便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啼哭。
她抱着孩子凑近过去,“您这会觉得怎样了?”
“不行,”靳大红气若柔丝地回了一句,“好像……我感觉,肚子里还有一个……”
果然,约莫一个小时之后,又有一个女婴生了下来。
一男一女龙凤胎啊,天大的造化,天大的福分哟!靳大红的眼睛里噙着幸福的泪水,心中在不住地念叨:三伏,我的良人,快回来看看吧,从今天起你有了后了,一双儿女都在等着盼着你啊……
“给他俩起个名儿吧,姑儿。”
“大名要等他们的爹——你三伏哥起,我就先给他们起个小名儿吧。”靳大红想了一阵,“小小子叫个弦儿,小丫头叫个唱儿吧。”
“您这是——”
“长大了,让他们兄妹俩一个弹弦儿,一个唱大鼓!你说过,咱唱大鼓的不丢人,咱唱的是中国的文化!”
不知不觉间,风停了,雨住了,天光骤然明亮了,一道绚丽的彩虹高挂在天际,犹如一座鲜花扎就等待迎接胜利的凯旋门。
远处,再次响起了八路军攻城的枪炮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紧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