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Ⅱ(四九)
我一只脚刚刚踏进办公室,就被人用金蛇缠丝手将我死死抱住。
准确地说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双肩,因为感情比较充沛,不可否认表现手法有些激烈,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乎肉搏,让我感受到了粗重的呼吸,还有剧猛的心跳。
我还看到那双眼中的渴望。
求生的渴望。
“马亮,你终于来了,我想死你了!”一用力,十根纤长的手指几乎就要陷进我的肉里去。
“警官,手下留情,我不做大哥已经好多年了。”我苦笑了一下。
望眼欲穿的傅凡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大力,赶紧松手,向我行了个抱歉的注目礼。
免礼,我看到了他身后的两位老人。
两个坐在椅子上低头絮语的老人。
他们的身边放着好几个包,包里装着生活用品。
“伯父,伯母,你们好。”我走过去伸手招呼。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两位应该就是傅凡的高堂了。
“噢哟,是马医师吧,你好。”二老等我走上前才看清我的人形,颤悠悠慌张张地站起身来。
我立马扶住二老的手臂。
果然是高堂,但好像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
高堂明镜悲白发,发如银丝。
傅凡面有惭色。
“我爸妈是晚婚晚育的模范。”
我的心中禁不住一酸,老来得子,何其不易,抚养成人,何其艰难,此刻本应享受瓜熟蒂落天伦之乐,却遭此恶变,风雨飘摇,前方迷茫,让这两颗苍老的心如何承受?
今天的病情交待谈话绝对是个挑战。
我一定要秉公办事而又不能伤了老人的心。
这好像有点矛盾。
“马医师,不会有事吧?”老爸问我,无限疼爱地看了傅凡一眼。
“伯父放心,没大事,只是例行检查,常规治疗。”当事人就在面前,我也做不到坦白从宽。
“那就多多拜托,全靠你了,马医师。”老妈拉着我的手,殷切期盼。
苍老温暖的手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儿子是母亲心头的一块肉,肉肉病了,心是要疼的。
“傅凡的事就是我的事,伯母,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我拍拍胸脯,把那些本来要秉公直言的话生生拍了下去。
我实在很难利用职权板起面孔随便挥出这个晴天霹雳,尽管它已经是那么真实的存在了。
“马医师……”老爸似乎察觉了一丝不祥,两行浊泪淋漓而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能当着我面真情流露,实在是再难掩饰心中痛楚。
“伯父,叫我小马就可以了。”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无菌纱布递给他。
作为一个普通物件在生活中的重要性,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纱布绝对是二十世纪医学界最伟大的发明,不但可以用来擦洗血迹,覆盖伤口,防菌挡毒,还可以当作手帕、纸巾,抹布、清洁球、擦镜纸、卫生纸……实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备良器。
以上总结与天下所有医务人员及家属共勉。
“小马,这点钱你拿去打点,我们不懂规矩,进了医院,就随你安排了。”老妈从老爸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飞快地塞过来。
我一下子沉下了脸,今天这个动作已经是第三次练习了,熟稔得很,简直比翻书还方便。
“伯母,你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是建议你去其它医院看吧。”
说完,假装很生气,一扭头我就走了。
告诉大家一个秘诀,拒绝女人,一定要狠,干净利落,绝不能有半点拖泥带水,否则就会死灰复燃,后果不堪设想。
从八岁到八十岁都一样。
因为她们是心思缜密的动物,第六感觉又超敏锐,只要你犹豫了一下,她们就乘虚而入,潜伏在你心中,伺机大举反攻。
这一点又有些类似病毒。
所以拒绝之后别忘了拔腿就跑。
傅凡贴着身子跟上来,尴尬地说:
“小马……”
“你也敢叫我小马?”我瞪了他一眼,真是没大没小,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不好意思,马亮,我是急糊涂了,你别生气,因为我是家中的独根苗,又是傅家的唯一香火……”他的声音越说越轻。
我的心却越沉越深,看来我肩上的责任还不是一般的重啊。
这可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存亡,如果是少数稀有血统的话,说不定还会引起异邦矛盾民族纷乱。
“开玩笑的啦,我怎么会生气呢,我还要跟伯父伯母好好谈谈呢,但是请记住,看病尽管找我,其他的事我就帮不上忙了,抱歉。”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好的,来这里,我当然就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真要表示一下,等你出院了,请我喝几杯就可以了。”我哈哈一笑。
“没问题。”他高兴地说。
“不过也不能是随随便便的酒。”我想了想说。
“你要喝什么酒?”他问。
“喜酒。”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
他的脸一红,继而猛地点了点头。
“我要接班去了。”我怕自己的悲怆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导致前功尽弃,后患无穷。
赶紧闪人。
兄弟,希望我已经给你了,手术我也会尽力的,但最后的一切就只能看运气了。
愿上帝垂怜。
交班时间。
护士站里满了人,却没人敢说话。
死寂的空气。
很多种声音交汇在一起,往往反变成了无声。
陆高远长身挺立,单手负背,另一手握着报纸,卷起的报纸,凝然不动。
那紧握的手,覆着几个创口贴。
酒干,人走,杯碎,割指。
十指连心,伤有多深,痛有多深?我不忍多想。
易庄谐还是那个动作:不停地抚摸着一支香烟,从这头到那头,再倒转重复。
屠行健一如既往地翻看着每一本病历,察看最新的化验结果和病情变化。
就算此刻天塌下了,他也会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赵冲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却又不知所思。
护士们放下叽叽喳喳的心情,机械地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对她们来说,谁当领导还不是一样干活,只不过是个风光的位置罢了,有人走,有人来,大家轮着坐,最关心的就是能否增加每个人奖金本上的数字。
他们似乎在等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
一个足以一锤定音的人。
我悄悄地闪进角落,躲在人群里,避免使自己挡道,害得重要人物的出场受到无谓的干扰。
“好了,小马到了,我们开始吧。”陆高远忽然开口。
人群中的我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变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看来得我的隐遁之术还不关,难逃陆高远的法眼。
“主任呢?我们不等了么?”护士长问。
“他不会来了。”陆高远叹了一口气说。
难道他已经遭受了不测?我忍不住钻出人群,惊诧地看着陆高远。
我的拳头渐渐握紧。
我的耳朵,将仔细捕捉那张口中出来的每一个字符。
“他老人家太辛苦了,我已经向院办申请让他去海南疗养一段时间。”他喃喃地说,眼神空洞。
我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小马。”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转而犀利如剑,刺透了我的心思。
“陆老师……”我不由得习惯性地低下了头,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面对他的严厉,不知道要说什么。
“以后开早会别迟到了。”他忽然温和地一笑,用手中报纸指了指墙壁上的钟。
超出了三分钟,刚好是和傅凡家族交谈的时间。
“嗯。”我听话地点点头,这种慈父般的温和是我所无法拒绝的,让我感受了他的阳光,暂时将那阴暗抛之脑后,但一想到远在天涯海角的主任,我又心如刀割,思绪万千。
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纷争呢?
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复杂的表情,他的心中岂非也与我有相同的感触?
只是他注定是个大人物,就绝不能顾惜这些儿女私情。
他必须放下这些感情,别人的,和自己的。
陆老师,你的心,会和我一样裂痛么?我暗暗发问。
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就像分了手的恋人,我们依旧每天看着对方,和对方说话,却不能是朋友,因为曾经相互伤害过,也不会是仇敌,因为彼此相爱过,于是我们便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是我们依旧每天要看这对方,和对方说话,让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一遍遍复制再现。
情何以堪!
忘记!惟有忘记才是最彻底的开始。
谈何容易!
回忆已经如此刻骨切肤,不敢回忆又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我看到陆高远眉头一紧,手中的报纸悄然滑脱。
像一颗失落的心散开在地上,跃入我眼帘的,恰好就是今日早报的那个头版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