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扬卷细沙，轻轻呼啸，时隐时现的雁鸣，在清秋寥落的高空中此起彼伏，雁群回环顾盼，空际盘旋，绕洲三匝后才陆续降落，飞鸣宿食，得所适情。
白沙漫坠掩雁痕，雁翼扑闪扬沙迷，这是一幅变幻迷离的奇景，却不是静止的画面——闭目舒心，就会听见跃动的声息融贯其中！
正如同眼前的景象：
彩超提示肿大饱满的胆囊，此时此刻本应该在闪光灯下跳将出来迎接我们的视线，一展其庐山真面目，但好事多磨，坏事也不安耽，都已经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它还要作矜持娇羞状，犹抱琵琶全遮面，只在那个属于它的位置上顶出一个圆鼓鼓的包，而体表却被黄澄澄的大网膜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幸好我知道它不是故意的，所以才会忍不住吃惊。
古人常用悬胆来形容人鼻之美，正好说明胆囊是一个倒悬的空腔脏器，又云肝胆相照，其实除了三分之一的表面和肝脏有生理性粘连，其它地方都是光溜溜，靛蓝发亮，和周围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当然病变的胆囊就另当别论了，最常见的原因就是炎性粘连，比如慢性胆囊炎，每发作一次都有大量炎性纤维素渗出，这东西就像502胶水，液态时四处流动，延及胃肠肝脏，等炎症控制后它们就连在一起了，血脉相通纠结不清，强行分离时极易出血，开腹手术尚且不易，腹腔镜操作的难度可想而知。
还有一种就是……
事到如今，我也不能隐瞒大家，更不能欺骗自己，那就是癌性浸润！
肿瘤细胞生命力极强，霸道异常，直接吞噬正常细胞化为己类，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它不像炎症那么迅猛暴发，危害却有大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在这过程中疼痛并不是很明显，甚至感觉不到，但却是致命的！
如果是这种粘连，根本就无法分离！
就像已经蓬勃发育的受精卵，你能将它再分为精子和卵子么？
而傅凡的病程和病症正是这样：间歇性隐痛，包裹性粘连……
看在眼里，愁上心头，我脑袋的冷汗蠢蠢欲动。
雁声已飘缈，觅食得饱，三五成群，在江畔漫步栖息。
古琴开始变得慵懒，指尖所撩拨出的弦韵涩滞拙朴，这接近天然的希音，含着某种随性的散漫之意，只有空灵的心情才能品味其中拨弹出的淡极、清极、悠极的况味，恰如海客无心随白鸥，这贯穿其间的无序与无定向性，正是诠释灵魂独白的一种高明尝试。
丝丝入耳，我现在却只感觉到牙酸，酸的要命。
我忽然失去了继续探查的勇气，有一种想跳下来逃走的冲动。
我甚至开始有点羡慕在门口等候的王福儿，可可和傅凡父母他们。
他们至少可以抱有一丝幻想，我却不能！
如果现在伴奏的是山西大鼓就好了，当头棒喝或许我就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分！”大鼓是不可能会有的，但我的耳朵还是被这一记沉声敲晕了。
易庄谐说着就接过我手中的镜子，把视野中心对准了那鼓起的胆囊部位。
“我……”空出来的手注定要做下面的步骤，揭开面纱，露出真相，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易老师，我可以选择放弃么？或者，我只要看着你做就可以了。
如果不能拯救，我宁愿假装不知道。
冷汗终于流了下来，我无助地望着他。
“动手吧，自己做和看别人做是不一样的。”易庄谐轻轻地缓了一口气说，“不是我逼你，这是每个外科医生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你要这样想：上面躺着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他的瞳孔猛然又是一紧。
我的心跟着一紧。
——一个真正的医生需要突破的不仅仅是普通的七情六欲，更是对生命极致的挑战！
残酷，但没有退路，病魔当道，妖孽舞世，我辈不入地狱，谁入？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皆难全，但歌者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外科医生的刀，只要是不死，就绝不能放弃！
不论何时，无论何地！
就让悲伤恐惧彷徨痛苦留到最后，我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地开好这个刀！
否则留到最后只会剩下一样东西：悔恨。
于是学着易庄谐的样，我拿起尖刀又在剑突下、右腹开了两个口子，插进戳卡以备协助操作。
三足鼎立成犄角之势，胆囊已是囊中之物。
所有的手术最关键的要处就是暴露术野，所以简单的一个“分”字提纲挈领，现在却要在我的手中得以实现。
没有死角。
终于轮到我正式出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