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已经诞生，还需要有个人来象征性地总结陈词。
俞大同，当然是非他莫属。
老爷子面色潮红，胸口起伏，似乎心有余悸，喝了好几口茶才算稳住情绪。
“各位，本着实事求是，严谨慎重的科学态度，经过热情激烈的讨论分析，终于迎来了意见的一致，方案的统一，结合本次病例的特殊性，典型性以及可持续性，手术指征已经明确，治疗效益逐渐突出，适逢腔镜中心的新开张，人民医院蓬勃势头欣欣向荣，亟需此类病例作为宣传，提高知名度，同时，工作上的要求也不能放松，现在是步入正规的法治时代，和谐社会，我看公证这道程序还是不能省去，明天让家属签个字，具体由主刀医生负责……总之，高远，你可以酌情办理，我已经老了，又不在病房，有些想法不一定符合实际。”话到临头，再一次发挥了顺手卸责和稀泥的绝活。
“自始自终唯老院长马首是瞻，学习宝贵的经验，稳步前进。”陆高远站立正容，响亮地回答。
俞大同却摆摆手，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
“医院的进取还得靠你们这帮年轻人啊，这位马医生就不错，刚才提出来的意见非常有创见，以人为本的观念是不会错的，只是……有些东西你以后会明白的，唉，小伙子，你一定听说过医院里有个关于某位院长把病人当作亲人，后来又变成敌人的事情吧，这个人就是我，以前的我，跟你现在也差不多，充满着热忱，但是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
竟然是他！我被深深震住了。
在这一刻，我发现他不再是个狡猾的政客，而是个普通的老人。
想当年，气吞万里如虎，思如今，忍辱负重苟存。
活着，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夹缝中活着，难中之难。
长江后浪推前浪，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尊师重道的，谁能保证在做的各位不想将他取而代之呢？
陆高远站在俞大同的位置上挥手豪言，神采飞扬，是在作致谢之类的话了。
接着我便听到了一句更为令人震惊的话。
“医院要创响名号，唯有大力发展外科！”
话是陆高远说的，他雄视了整个示教室，然后就这样宣布了散会。
可是我已意识到，故事才刚刚开始。
各位专家陆续退场，有人兴奋，有人失望，有人淡漠，有人沮丧。
陆高远细看着每个人的表情，目送他们出场。
然后，他跟着走出门口，随手将一样东西扔进垃圾桶。
一个纸团，我看清楚了。
揉紧的纸团。
我整理着桌上的废纸，以及用废纸做成的临时“烟灰缸”，打开窗户，排出浊气，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易庄谐，他从病房里拿来簸箕，一起收拾纸杯。
“易老师，我来打扫好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术前准备工作要做呢。”我赶紧夺下他手中的活。
“没关系，刚好可以借此静静心，理清思路，高远这么支持我，我不能辜负了他的期望。”易庄谐握着扫帚，认真地说。
“没问题的，易老师，我绝对相信你的技术，不要有过多的压力，陆老师那边，你不用……太在意的。”看着老易单纯的眼睛，我不忍将真相捅破。
陆高远，是在利用你！
不管成功与否，他都稳操胜券，腔镜中心能够顺利发展，将是他领导有方，治理得体的功劳，如果老易失败了，人民医院外科便再无可以与之抗衡的实力派医生，当然，他是希望并算准老易会成功的。
腹腔镜切除脾脏并不是什么极高难度的腔镜手术，之所以如此重视，很大原因就在于是院内首例，而且幸运的是，尽管市内各大医院已经有人开展，却都没有在权威杂志上进行先例报道！
会开刀和会做宣传是两码事，酒香也怕巷子深，宣传做得好，有时比刀开得好还要重要，君不见国内多少学者专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以周游五洲四海，做起手术来却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陆高远深切明晓窝里斗的不良后果，身为医务科长，他已无暇顾及科室业务，但失去了临床，也就失去了坐镇医务科的资本，所以需要像老易这样的人为他拓宽科室业务。
老易绝对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野心，淡泊明志，业务钻研能力强，悟性高，这样的人，一味打压是极不明智的，浪费资源，暴殄天物。
但也不能任由发展，一飞冲天就控制不住了，所以借着慎重行事的理由组织了全院大讨论进行适当的威胁。
甄耀明说得没错，这根本是个多余的讨论。
因为结论在讨论之前早已决定。
俞大同尽管圆滑，还是明显倾向陆高远的，我们自己科室的人更加不用说了，剩下的麻烦只是医疗事故鉴定小组那几个人。
然而这几个人陆高远都做了最合适的安排，可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说错了，应该是将来兵挡，取的是田忌赛马的上将之策。
兵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赵冲，正反之道，完全奏效。
将也有两个，易庄谐和甄耀明，他们的能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抗衡的。
除了赵冲，严重存在着事先口授的嫌疑，包括让他把梁亲亲叫来搅场，其他三个人却都是自发地为着陆高远的利益服务。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陆高远太了解我们了！了解我们的品性，习性，了解我们对于剧变的反应，只是小小地引导了一下，我们便奋不顾身地效力于他了。
他在会初用那种眼神勾起我的回忆，当然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所以，对于医疗事故鉴定小组，他也是稳操胜算的。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例行公事呢？
除了在医院里备案，以作万一之保险，更大的目的就在于他的最后一句话。
“医院要创响名号，唯有大力发展外科！”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确实，每个医院的品牌，大多是由外科支撑的，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此时此刻提出来，给予众人的信号只有一个：
我陆高远要崛起了！
未来的院长，提前通知你们，愿意做我附属的，趁早做好准备，想搞破坏的，最好也想清楚，陈惠平就是先例！
这个全院讨论会，就是一个态度表决大会，立场分派大会。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排除异己，腥风血雨！
幸好各位专家不但在医术上妙手著春，对于察言观色一道也是出类拔萃，很快就顺势一边倒了。
所以被梁亲亲震慑得手忙脚乱，轻下定论那种荒唐的场面都是骗骗外行人的，就算再难看一百倍的女人，都不会动摇他们的价值取向。
梁亲亲，她并不是这次讨论的主角。
主角就在每个人的心里。
易老师，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我又怎么忍心让你的梦想破裂？反正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事，可以一路畅通施展这个手术，看到你高兴，我想这就够了。
更何况还有个让我欣慰的理由。
那个纸团，陆高远手中揉紧的纸团。
让我明白了陆高远并非已经铁石心肠，刀枪不入，当易庄谐被逼着拿出房产证的时候，他被震撼了。
那种救命稻草般微弱的声音，竟然是陆高远发出的，如此强硬的人，居然用这样一种方式。
是巨大的利益让他委曲求全，放弃个人的情感，难道这就是俞大同所谓的那些我还不能明白的东西么？
不管怎么说，他达到了他的目的，而老易和我，将继续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不同的只是老易比我幸福了点，因为他是个快乐的“无知”者。
“小马，你在想什么？”易庄谐看着我的眼睛问。
“哦，没什么。”我回过神来，“易老师，你今天的表现真是太酷了，这种气概让我想起了一位大侠，萧峰，虽千万人，吾往矣！谁都想不到你会出这一招，你不知道彭天龄当时的表情有多好看，这件事肯定会轰动全院的。”
“呵呵，也是凑巧，刚好带着房产证准备去开通天然气，一时兴起就拿出来了，我也奇怪，想想应该过了冲动的年纪了，大概是跟你喝过几次酒的缘故吧。”易庄谐笑着说。
“哈哈，易老师，那下次再喝啊。”
“没问题，大后天开完这个刀，你就去我家吃年夜饭，我们喝到明年！”
“好啊，一定要来个通宵达旦……啊，不行！”我猛的想到一件事，连连挥手，“不行不行。”
“怎么了，干嘛脸红？”
“没有啊，哪有？”我的脸一热，心中暖暖。
“哦，我明白了，年夜饭去丈母娘家吃是吧，那是应该的，我就不瞎凑合了，记得要准备子弹和手榴弹。”易庄谐大笑着说。
“啊？！”
“毛脚女婿上门过年当然要准备厚礼，子弹是香烟，手榴弹就是好酒，这点规矩你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