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肝。
肝为魂之处，血之藏，筋之宗，在五行属木，主动，主升；肝开窍于目，主筋，其华在爪，在志为怒，在液为泪。
古人常常形容一个人的恐惧：肝胆欲裂；比喻伤心：肝肠寸断；说明惨烈：肝脑涂地，更有肝胆相照，披肝沥胆，忠肝义胆，雕肝琢肾，心肝宝贝之说。
关于肝脏的描述几乎都是褒义的，可见其在人体之中功能和象征的重要性。
民间亦有肝不可动的说法。
肝癌号称“癌中之王。”
肝硬化有急性大出血，昏迷之忧。
遍看世间春秋多少富豪家，英雄汉，美人身，于此折腰殒命者难计其数。
患了肝病就相当于判了死刑，只有急缓之分。
一把刀，可以划分一个时代。
刀柄长15cm，宽1cm，厚0.5cm，2cm长的可卸型刀尖，纯不锈钢铸制，锋芒毕露，只用一次。
这把做工简单的手术刀，功效却比小李飞刀还要有用。
因为它的出手，只有救人。
因为它在陆高远的手下。
所有的生命指标依旧平稳。
切肝。
这在传统观念中不可动摇独一无二被称为腹部最重要器官的肝脏，现在就要被切下。
“准备输血浆，冷沉淀，和凝血因子，注意体温。”陆高远冷目如电。
第一个关键的步骤终于到来。
手术过程不单单要切除病灶，更要保护好正常的脏器组织，否则就相当于造成人为创伤，会留下无穷的后患。
而大部分手术时间就是花在这保护性的分离之上。
长期的肝硬化使腹腔内的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血管变得粗大无比，触碰不得，血液在里面疾速狂奔，侧耳倾听，还能听见呼啸的声音。
人体是个适应性很强的机体，当某个脏器的某些部分功能减退的时候，其他部分的功能就会相应增强，这叫代偿，就如同难看的女孩子大多数都很聪明的道理一样。
只有到失代偿的时候，人体才会觉得不舒服。
而肝脏就是这样的典范。
所以很多人来看肝病的时候，大多已经是晚期了。
肝脏如一个穹庐悬挂在上腹部，膈肌下，所以它的周围需有很多韧带牵拉，将之固定否则跑动起来就要牵肠挂肚，翻江倒海。
切肝，就需要将这些韧带分离松解。
血管钳如游龙惊凤般见缝插针，在安全的间隙中穿梭，钳夹，缝扎，切断，游离了整个肝缘，整个肝脏便脱空了，可以将之捧出。
下一步是修建血管。
全身最大最重要的血管都经过肝脏，而血管的处理都是一发动全身的。
因为血液时刻处在循环状态，注定是不能在血管存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否则只有死。
粗壮温和的下腔静脉，雍容华贵的门静脉，错综复杂的肝静脉，狂野叛逆的肝动脉，加上自古华山一条道的胆总管（非血管），所有的管道的切除都是有讲究的。
血管切除口要求平整，对合良好，长度适中，不能有牵拉和扭曲，否则形成狭窄或血栓的可能性会大增，动脉要注意来龙去脉，因为人体美学的艺术性之一就在于变异生存，30%肝动脉可以叛经离道的生长，若没看清楚一刀喀碴，那就相当于当场给患者判了力斩决。
而胆管需要关心的则是术后存活，因为胆管依附血管而生，在分离的时候决不能为了讲究个人技术而将之剥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水至清则无鱼，同样道理，人体内光秃秃的脏器是无法存活的。
再一次表示歉意，信口开河，恐怕一些非医学专业的朋友们早已看得乏味了，严谨的科学和技术少有感情，可见一斑，我还是挑些有生趣的说吧。
缺血的肝脏瞬间变得垂头丧气，妖气顿亡。
它已经被遗弃在了永久的角落里。
唯一的用处就是泡在福尔马林里作为反面教材。
苍白的新肝在众人的簇拥下，盛装在全世界最珍贵的液体中，款款而来。
它就像是个骄傲的王子。
当之无愧。
它来自罪恶的身躯，经过血的洗礼，爱的浸泡，火焰般的洗礼，已经变得纯洁如婴儿，美丽如处子。
柔软的身躯蜷伏，似乎有些害羞，娇小脆弱惹人怜爱的脸庞上闪动着金色的光芒。
就像是块透明无瑕的红玉。
众人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
陆高远的眼睛忽然变得柔和。
他的双手变成莲花状，粗壮的手指变得柔韧无比，以最适宜的形状将它捧在手心，接过这个熟睡的孩子，轻轻地将之放进那个空荡荡的腹腔。
冰花，无声的洒落，这是最后的祝愿。
新生的祝愿。
缝合血管。
“取工具。”
德国精密仪器厂生产的顶级手术器械。
数万元一把的持针器，头部一寸处用纯种南非蓝宝石嵌制，刚度牢度天下无双，在任何部位以任何角度钳住缝针，它都纹丝不动。
细长的镊子，却可以承受500牛的压力和侧弯力，密细的头部齿牙可以将大动脉的破口夹住，却不会夹破一根小静脉的管壁，可谓刚柔并济。
医学专用眼镜，10倍自动物理光学变焦。
Prolene带线缝针，穿过的洞眼连动脉也不会渗血。
……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原来也是这样的平凡。
大巧不工，重剑无锋。
没有炫目多彩的颜色，没有华丽贵重的包装。
只有实用。
陆高远的手忽然象变戏法一样，同时挑起持针钳，血管钳和剪刀，五个手指各司其职，互不干扰，轮番交替，看似杂乱无章，确是恰到好处，似乎在指尖安装了中枢神经的自动微操作系统，这，完全就是一双弹奏命运交响曲的钢琴手。
我们只要给他暴露一个自由的空间，他就可以无拘无束，纵横捭阖，虽然是第一次独立操作，但就在这一刻他进入了状态，他忘记了一切，目中无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每一针的进入，每一个衔接的位置，大小，都像是天然合成，器械在他的舞动下变得富有生命，发挥了极致的用处，时间因为流畅而变得格外短暂。
这正是无数次千锤百炼的磨合，思考，实践所达到的境界。
这才是真正完美的外科手。
血管开放。
好比航天飞机和空间站的对合。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缝合好的肝脏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
倒计时，1，2，3，所有的血管夹同时放开。
血流灌注，新肝膨胀，害羞的女孩一下在变成了奔放的姑娘。
热情洋溢，青春活力，红润的光泽，轮回的颜色。
“哇——”周围的人不约而同一声长彩，有人还禁不住鼓起掌来。
“太神奇了！”
“让开让开，摄影师要录制呢。”
“真是平生第一次，让人大开眼界啊。”
“就是国际专家，也不过如此啊。”
……
赞誉之声由衷而发，不可否认，就连我们台上的四个人也是这样想的。
谁不喜欢创世纪成功的果实呢，那欣喜的快乐简直可以让人疯狂，让人窒息，让人为之粉身碎骨。
“且慢，看看肝后。”陆高远突然沉声。
是啊，肝脏周围的渗血似乎偏多，前面的血管缝合都是在直视下，可以保证密不透风，绝对没问题的。
陆高远用左手将整个肝脏像左上方翻起，我立刻用吸引器将积血吸尽，静静观察，片刻工夫，从四处汇聚的血水又将膈下弥漫。
“肯定有破口。”
“在哪儿呢？”我心一急，赶紧又伸着吸引器到处探查。
“别慌，当心将吻合口捅破，给我，你拉好钩。”陆高远从我手中接过吸引器。
暗红色的血管，说明那是静脉出血，首先可以表明不是喷射状大出血，但若不及时找到，大量出血会使凝血因子丢失，若是继发了DIC休克，那就是回天乏术，前功尽弃了。
“温水。麻醉注意血压，准备随时加快输血。”陆高远吩咐。
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健，温水冲洗腹腔，许多血块浮现上来，吸尽，用干净的纱条擦拭，腹腔变得干净明白，他翻看最背后的尾状叶，检查最隐蔽的下腔静脉吻合口和后腹膜原肝面粘连出血处。
没问题。
居然没问题，那出血点又在哪里呢？这大海捞针的活计最能考验一个外科医生的定力和耐心。
汗水从我的脑门渗出，我觉得我有些慌乱了。
眼前都是红花花的一片，患者的血压已经开始下降。
输血加强。
“出血在前面！”陆高远对望屠行健，肯定地说。
“可是我们都已经看到了前面没事啊。”毛羽也有些急了。
不错，不光是我们四个，就连外行的摄影师恐怕也看见了。
“看见的，不一定准确。你把拉钩拿开。”陆高远说。
毛羽把钩子拿看，陆高远用手轻轻提起钩子下面的门静脉，然后轻轻地将其反转，果然，那里有个0.5cm的破口，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不断地流着口水。
隐蔽的破绽，存在我们的心中。
不错，看见的，不一定就是准确。
这是自信和决断的较量。
陆高远赢了。
至少在手术这一关彻底地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