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孙头听到老伴说的最后一句话。早晨,他发现老伴死了,枕头上放着一瓶安眠药,原来,老伴早就有了想死的念头,可是今晚她才这样做,她死的时候,是笑着的。
老孙头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他变卖了房子,还是不够还赌债的钱,正巧这个俱乐部应聘保洁工,他就来了。
三 庄家
和老孙头那次聊天之后,我打扫卫生的时候,经常会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老孙头会输?他已经是个赌球的“技术人员”了,对于两个球队的技术水准已经很有判断力了,输了好像情理上说不通。还有,老孙头说过,自己一开始并不是个赌徒,也从来不沾惹老虎机、麻将机、六合彩,是什么原因让老孙头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想到这里,我想起了自己暗访记者的身份。段总编已经给我说过,这一次的暗访,一定要给市民一道大餐。是的,我为什么不去暗访地下赌场呢?我想揭发是什么让善良理智、文质彬,并且彬很有尊严的一批人士,身入赌球这个魔窟里不可自拔?
足球俱乐部的清洁工作,我已经做了三个月了,工资卡上也已经有了三千元的剩余,再加上段总编给我打过来的生活费,我手头上已经有五千元整,假如我去暗访地下赌场的话,会不会把自己的这五千元也赌光呢?
我攥着自己的工资卡,有点战战兢兢。毕竟这些钱是我辛苦挣下来的,再说,我也不是个大款,我可不想把这笔钱投进赌球那个无底洞里!
还有,我思考的另一个问题是,以我现在的位置,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接触到高层了。关于老孙头说的两支球队打假球的种种疑问,也许就可以从这小小的赌球里,找到突破口。
那天早晨,我清扫了邓经理的办公室。其实这个二楼办公室,由于来的人不多,还是比较整洁的。邓经理正坐在办公椅上看文件,我的清扫工作,就是保持地面的清洁,早晨拖地一次,中午拖地一次,傍晚再拖一次,而且还要保持各个办公室桌面的干净整洁。
每天,我穿着俱乐部发的蓝色工作服,就会想起我第一天应聘足球宝贝时的场面。虽说落选了,可是那件蓝色的连衣裙一直压在我的箱底,每一次看见它,我就会回想起我也曾经受过“万众瞩目”,我的回头率也曾经达到百分之九十。
那天,走在街上,天是多么的蓝,白云悠悠,我还清楚的记得,有个住在三楼的居民,在阳台上很“惊艳”地瞅着我,让我当时自信心倍增。曾经以为,那份很臭屁的感觉,会天长日久,那种飘飘然的状态,就算是从三十几楼摔下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可是现在的我,不是拎着拖布,就是拿着抹布,现在我是和这两样东西为伴了。我清扫邓经理的办公室,清理总经理的桌子,他们一天到晚很少露面。这些大人物,岂是我可以接近的?人家整天接触到的都是市里的领导,还整天开着轿车去海鲜城海吃猛喝,那些球员们一天换一个恋爱对象。
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很知名的球星,竟然左拥右抱着两个美女。听说他这次全国联赛,说是病了没有参加。可是我看他好好地,根本就不像有病的样子,还去夜总会领回这么两个美女。这里面的蹊跷,我真的有点看不懂。
因为接触不到俱乐部的高层,我暗访的事情就有点进展缓慢,段总编还埋怨我,出来了三个月了,工作没有进展。
我说我整天擦桌子、扫厕所,难道我要像电视里面的地下党、女特工一样,拿着微型摄像机,在一个深夜里,推开办公室的门,用万能钥匙,打开他们的抽屉不成?
段总编被我的话逗乐了,他只好说:“小亚啊,你在俱乐部里我看也没有什么作用,打扫卫生吧,看起来你也扫不出什么黄金,这样吧,你变换一下思路,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找到一些证据,证明俱乐部的一些内幕?昨天我们这里还有个读者,给我们来信说,他参与赌球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了。我也希望我们的报纸,不仅仅要歌颂正面的东西,也要揭露一些反面的,甚至我们不要怕一些黑势力干预,不要怕一切反动的东西……”
我不禁笑了,段总编虽说曾是个浪漫的诗人,但毕竟经历过文革,一出口就是打倒反动,不怕敌人干预……
我给俱乐部提出了辞程,可能这个结果也是他们所预料到的,毕竟我还是个竞选过“足球宝贝”的女孩子,岂肯一辈子打扫卫生?
没想到的是,辞职那天,当我直闯闯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才发现一个高大的胖子在和邓经理谈论工作。
邓经理看了看我的辞职信,笑着说:“小亚,我们这里还有份工作,需要一个女人来做,你愿不愿意,身兼两份工作……”
这份工作我都要辞了,难道还要去清扫三楼?听说三楼的清洁工辞职了,难道我要做她的那份工作了,再给我双份薪水?我来这里,绝不是来扫地的?
那个时候,我要是马上答应下来,说句“愿意”就可以。以后也不会兜那么大圈子,去做他们刚刚所说的“工作”了。
其实他们让我做的工作就是“球赛联络员”,可是那时候没等他们开口我就先拒绝了,从而白白失去了一个进入球赛赌球内部的机会。
当时之所以拒绝得那么干脆,除了清洁工这个工作实在是不吸引我之外,我还想起了另一个重大的暗访计划,就是要去暗访赌球的“庄家”,我要去看看,他们是怎么挣钱的。
于是我虚与委蛇地说:“我最近想回老家探望父母,我想过几天再做!”
我给他们留下了一个余地,我不得不暗暗佩服自己的想象力。邓经理说:“好吧,你先回老家,等你回来了,我们再找你谈!”
我走出了俱乐部的时候,太阳很晴朗,天空很蓝很宽广,几朵白云点缀在上面,好像蓝天上盛开的白色的花。
我徘徊在路口,这是我在俱乐部请假后的第三天了。临走时,我给老孙头说了一些保重的话,最后我告诉老孙头:“我对你说的赌球很好奇,我也想去赌球的地方看看。”
老孙头叹了口气,他说:“这人啊,只有输得两手精光的时候,才知道悔改。”
我不能把暗访的事情告诉他,我也知道,此次暗访,是一次很秘密的行动,一旦行踪暴露,甚至可能会失去小命。于是我只好央求他把他的上线——老李头的联络方式告诉我。
老孙头嘿嘿一笑说:“姑娘,你是做什么的,你就明说吧,我走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你要是揭露赌球黑幕的记者,那我就告诉你老李头的联络方式,这些小庄家,可害人不浅呢!不过,你要是真的赌球,那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庄家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还必须有担保人!”
“担保人?”我脸一红,知道此行要没有老孙头帮忙的话,我是走不进赌球的内部了。
“是啊,我当初的担保人其实就是老李头,他故意带我去酒吧看球,然后让我看他赌球赢了,把我的好奇心勾引起来了,老李头对我的家底儿了解的清清楚楚,所以呀,我早就是他盘子里的一块儿肉了,当初我还不知道呢!没有担保人,你是得不到赌球的密码和登录名的,你的财产有多少,能不能还得起赌资,是他们要考察的一个大问题。”
“老孙叔叔,看来我也不能瞒你了,我的确是报社的记者,想去暗访赌球庄家,不过,要没有担保人,是不是我就不能赌球啊?”我说了实话,知道老孙头不会害我,他已经深受赌球的毒害,现在恨不得把赌球的庄家一网打尽。
老孙头用一种崭新的目光审视了我一番,那目光里有一层希望的曙光:“好了,小亚姑娘,从你一来,我就觉得你不是真的来打扫卫生的,果然我猜想的不差,我也希望你能把他们这些人的行为彻底曝光,让广大赌民从此不再去赌球,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老孙头很痛快地答应了当我的担保人,去和老李头介绍我这个新成员。
我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我知道,我离赌球黑幕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坐上5路公交车,辗转找到了老李头的住址。
开始我还以为,老李头肯定和老孙头一样,是一个和蔼的老头,可是见了老李头,我才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老李头是一个个子高高、瘦骨嶙峋的老头,他在市区的南面开着一个小型网吧,网吧的两边是一些卖饮料的小卖铺,这让门脸本来就不是很大的网吧更加不起眼。
我先是作为一个顾客的身份去了网吧,看吧台的是一个睡意朦胧的小伙子,他很疲倦的在一张沙发椅上起了身,睁着惺忪的眼睛给我开了一台电脑。
这个时候从网吧的内部的屋子里出来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他先是怒斥了刚才的网管一顿,说是这么早了,还不打扫卫生,还睡觉等等,然后他背着手,在网吧里踱来踱去。
他的个子很高,戴着金边眼镜,皱纹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布满了他瘦削的长脸。我坐在网吧肮脏的椅子上,一边聊着QQ,一边思考着怎么接近这个所谓的“上线”。
QQ群里很热闹,我遇到了同一报社的王红和何大姐。她们先是嘁嘁喳喳地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是不是去做“足球宝贝”了。她们说无意中在一个报缝儿里看到,我参加了俱乐部的足球宝贝竞选。她们充满同情地说,报社里薪水太低了,现在就是当鸡,也比当个记者强。
我知道,她们早就清楚我落选了,还故意拿话茬逼问我。她们在内心里暗暗取笑着我,为了我的“面子”,不好意思戳穿我。可是句句离不开我怎么不干记者了,我是不是应聘足球宝贝失败后,做了别的职业。
在她们眼里,一些选美的女孩子,都会走上另一类“卖身”的道路,据说一些“淫媒”就是专门给那些三流明星拉皮条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解释,而且想到我现在做的是暗访工作,毕竟还是以保密为主,所以我删除了和她们聊天的记录。
我随便点开了一个网站,里面是竞猜游戏,答对了就有一百个积分,答错了就要倒扣积分,积分可以用自己的QQ币换取,由于好长时间不玩了,手有点生疏,不一会儿,就输了三十元的QQ币。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李头已经在我背后站立多时了,他不动声色地看我玩游戏,最后看到我都输光了QQ币之后,他竟然在我背后促狭地干笑了几声。
这个时候我站了起来,刚才在玩游戏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策略。刚要开口说话,老李头好像知道我是谁了,他使了个眼色,把我引到了另一个屋子里。
屋子在网吧的内侧,是一间单独的小客厅。老李头先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我几眼,在这之前,我知道老孙头已经把我介绍成“因为恋爱遭到家族的反对,从富裕家庭里逃出来的不良少女”。
老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探究似地问道:“你真的对赌球感兴趣?”
我说:“是啊,我听老孙头说赌球很来钱的,我现在虽说还有点积蓄,可是,要我去工厂打工,我可不愿意,我前一段时间投注了股票,都赔本儿了,我打算试一试赌球,听说赌球的返还率很高的!”
老李头是个精明的人,他的一双眼睛咕噜噜在我脸上乱转,接着说:“你不怕像老孙头一样输个精光?”
我一笑,我说:“老孙头肯定是技术不好,我就不信我这个大学里学过统筹数学的,就不会赢!”
老李头对我的话很满意,他鼓励我说:“现在赌球还是年轻人赢得多,你们年轻人脑子活。”接着,他对我的怀疑渐渐松懈了,用很专业化的语气告诉我说,“所谓赌球,就是赌你对球队的判断能力,只要你多看球赛,多了解一下球队的实力,就会发大财。”
不得不说,老李头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思维能力还是很敏锐的。在他的鼓动下,我知道了他有一个穷的叮当响的赌友,一夜之间赚取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用借贷的一万元变成了十万元,用十万元变成了百万元,百万元又变成了千万……
老李头一说起那些发财的赌友,就滔滔不绝:“要不是我告诉你,人家是绝对不会和你说的,就像你知道了一个地方埋着黄金,你肯告诉人家吗?赌球就是一座取不尽的金山,你只要赌了,你就等着在家数钞票吧!”
我担忧地问了句:“不是有赔了的吗?”
老李头好像知道我会有此一问,他说:“你说的是老孙头啊,他是没有坚持到底,还有他对技术研究走了死门儿,死门儿你知道不?就是他学习的灵性不够,就好比同样一个学生,一样的用功刻苦,可是为什么有的人考了一百分,有的就只是不及格呢?这就是悟性问题。赌球毕竟是一种博弈的工具,它要求你对两队的防守、进攻都必须了解,吃透,并且在赔率发生变化的情况下,第一时间捕捉到哪个队会赢会输……”
老李头说得吐沫星子乱溅,甚至慷慨陈词。我想起了传销中的“洗脑”,要不是抱着暗访的目的,说不定我真的会被他说动的。
每个人都有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以为自己就是老大,你以为自己不会输,你以为你自己就是那个天降大任的人,可是天底下这么多人都这样膨胀着,你不过是沧海中的一滴裹着泥巴的水。当膨胀的水滴在太阳光下暴晒,丑陋的沙粒就会浮出水面,露出失败后面目狰狞、憔悴不堪的你。
我装做听得出神入化的样子,最后我还问了一个问题:“女人赌球的多不多,是不是就我一个?”
老李头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是爽朗的,要不是我们谈论的是非法赌球,他的神态会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慈蔼的老人家,在笑话我竟然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可能我也的确很是幼稚,马上我就听到了老李头笑着责备我的话:“现在赌球还分什么男女,赌博是一种竞猜游戏,这就跟股票一样,一开始人们以为股票都是男人在买,最后才发现,女人买的比男人一点也不少,只不过女人在买股票方面比男人更理智,所以说在赌球方面,女人倾家荡产的也很少……”
老李头的话,真的很打动我。时隔多年,每当我想起那个中午,我坐在老李头狭窄的办公屋子里,白炽灯照着那个黑暗的屋子,显得一派正大光明。屋外和煦的阳光,懒散地照进了网吧的门口,然后余光直射到了老李头的内屋里面,很多学生放学后,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入网吧,他们在玩着一种叫大话西游的游戏,偶尔传进来几句“你在哪个区,带我练级”,虽然屋外声音喧嚣,可是并不影响老李头对我的谆谆教诲。
阳光明媚,春意盎然,我的暗访,刚刚开始。
老李头对我彻底的放了心,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他们所在的赌球网站,另外还很细心地给了我登录名和密码,我看了看这个登录名,很谦逊地告诉老李头,登录名密码就不用了,我这天天玩网络游戏的,注册一个不成问题。
老李头神密莫测地笑了笑。等我登陆的时候,才知道老李头为什么笑的那么得意了。
原来,赌球网站都是一些境外网站,由一些大庄家花钱在澳门、台湾等地设的服务器,老李头是国内的代理庄家,他的网站属于代理网站平台,密码和登录名由他操纵。一旦国内有警方查封,国外服务器就会自动屏蔽,这样即使警方查账,也无从查起。
当我输入这个名称为UU222Y的登录名时,我才发现,原来以UU开头的竟然有两百多个,而UU就是老李头的专用号码,他是我们的上线,即我们的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