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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十重门·凤仪天下

晨曦微露之时,元帝急召十二朝臣入龙延殿,宗正卿及三公皆一同前往。

殿内,宫女才将漱盆中的咳血匆忙退下。

元帝唇如蜡纸,身形无力,御医以银针刺脉,这才在张公公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他先是扫了一眼跪在下侧的群臣,这才转头看立在旁边的韩硕齐。

韩硕齐单膝跪地叩禀:“皇上嘱托之事,臣已办妥。”

“做得好。”元帝本想再说什么,不想一阵剧烈咳嗽,掩帕捂住,打开来,又是一片血色。

他摆摆手,拦住要上前的张公公,面向朝臣,“众卿家都是朕心腹之人,朕自知来人无多,召众卿家来,是为立储之事。”他深吸一口气,“朕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立三皇子叶肖睿为太子,今命你等为十二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入朝,教圣明之事,为圣明之君,保我升明王朝国运昌隆。”

朝臣叩首,齐齐说道:“皇上圣明。”

元帝颔首,张公公取了托盘,呈上早已备好的金册圣旨与玉玺。

元帝招手,“顾大人,你来拟旨,在场众人,皆为认证。”

“臣遵旨。”被点名的顾大人上前盘膝坐在案几之前,碾磨提笔,边写边念,以便元帝听清,“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圣主先皇遗诏登基三十四载有余,凡治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上乘祖宗庇佑、下得臣民遵从,顾顺天益民社稷安定、国运昌隆。朕虽正值盛年,怎奈病体未堪国事之重务。古语有云为帝者必先无情,知人善用能任。朝中德才兼备皇子甚多,朕决意挑选有德者立为东宫太子。以辅佐朝政,为民效力为朕分忧。宁王叶肖睿聪敏好学——”

他的手被人轻轻按住。

他一时止声,抬眼看去,望着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侧的韩硕齐,不明他的用意,“韩大人?”

“错了。”韩硕齐低言,微微一笑。

顾大人回头去望病榻上的元帝。

“韩硕齐!”元帝对他当场打断拟诏的大不敬行为震怒,“什么错了?”

韩硕齐挑眉,徐徐转过身来,面向元帝,“皇上看不出来吗?我说顾大人写错,该写的,是静远公主叶逢瑞,而非宁王叶肖睿。”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元帝正要怒喝——

从外殿涌入数百整装的武兵,刀枪林立,团团将他们围住。

朝臣中有一人起身指责:“韩硕齐,你这是逼宫!”

韩硕齐眼也不眨,挥手。

刀戟瞬间穿过胸膛,喝斥之人当场毙命。

众人惊惧。

“你!”元帝吐出一字,直直向后倒下,瞪大眼,只见胸膛起伏,已是说不出话来。

韩硕齐再看那已微微发抖的顾大人,拍拍他的肩膀,“顾大人,你知该怎么写了?”

他示意让人重新换了一张金册圣旨铺开。

顾大人汗如雨下,连连点头,照原话写了一遍,接着写道:“……静远公主叶逢瑞聪敏好学、德才兼备,睿敏稳练、胸有韬略,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册立静远公主叶逢瑞为太子,钦赐。”

他忙不迭地将拟好的圣旨呈给韩硕齐。

韩硕齐从他手中拿过抽过,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满意,拿起玉玺,在金册上盖封。

侧殿这才缓缓有一人在武兵护卫下走入,想来已在那里等了许久。

韩硕齐将那拟好的圣旨交给来人。

“父皇。”来人沙哑着嗓音,走到元帝身前,将圣旨展开让他看个清楚,以只有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喃,“你要儿臣死,儿臣偏要过得更好,事已至此,你也该瞑目了。”

元帝的瞳孔中映出颈项间裹着白布的叶逢瑞。

他张开五指,死命扣住她的肩膀。

她一动不动,满目阴冷。

半晌后,叶逢瑞才一指一指地掰开元帝已僵硬的手指,转向众人,满脸哀戚,“父皇,驾崩了。”

她高举圣旨,一人独站,群臣面跪。

六宫丧钟,长鸣不绝于是耳。

清涧阁中,叶逢瑞手掩书卷,聆听那丧钟之响,低低一叹,扬手,放飞手中蓝雀。

泉兴宫内,轻声吟诵佛经的叶问苍略微停顿,捻着手中佛珠,回首望龙延殿方向,神情肃穆而又哀伤。

第二日,负责天云宫内日常拾掇事务的老太监惊奇地发现,那花开并蒂的恨天高,一朵凋零,花瓣残落在地;另一朵独占枝头,绚放得更加艳丽。

《升明史记·凤帝本纪》记载:新主女帝年十六登基,改年号泰来,内肃朝堂宗室帮派之风,外结四方多国邦交,天朝威名远播,臣服之夷甚众。帝得厚望以载之,书学男女同堂比比,女子习文韬武略泛泛。皇夫一人,从一伴之,六宫皆虚。

泰来四年,灵储宫——

刻有卷云纹的紫冠下,紫金额坠紧贴饱满的天庭,与雪白的肌肤交相辉映。

卷云纹,日月星,一主至高无上。

叶逢瑞,当今的凤帝,升明王朝开国来的第一位女主。

此刻,她一边专注批阅奏折,一边拨冗分神问下方等候的人:“林爱卿,都办妥了?”

林允亮不敢怠慢,“陛下,龙延殿旧物已更换完毕,近侍宫婢也遵从遗愿,或遣送出宫,或分给其他宫房,唯有张公公,他——”

凤帝抬起头来,一双美艳明眸,带着慑人的犀利之感,“他怎样?”

林允亮如实禀告:“张公公道他入宫多年,宫外已无亲人,且在龙延殿当差几十载,难舍情怀,加上年事已高,怕是其他宫房也不待容见,还请陛下开恩,能准他值守龙延殿。”

凤帝嗯了一声,有点漫不经心地开口:“那就准了他吧。”

林允亮应声遵旨。

凤帝放下手中细看的奏折,起身绕过御案,皇袍之上,黑底金线,凤鸣九天。

林允亮不由想起四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模样,那时,她拉他一把,让濒临绝境的他彻底翻身,不但入朝为官,也得娶娇妻美眷。

她真真是他命中大贵人,就算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她的恩情。

“算算时日,你夫人也快生了吧?”凤帝踱步到他身前,问他。

说道这个,林允亮忍不住笑起来,“啊,是,到时还请陛下赐名。”

凤帝凝视他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若无那真情实感之人,就算演技再好,也无法做到。

夫妻恩爱,父慈子孝,人间美满之事,不过如此。

思及此,她不吝啬地回敬他一个微笑,“好啊。”

她确实太美,以至笑容耀眼,如春风暖日中的一道灿烂阳光,足以倾洒世间万物,生生不息。

林允亮赶紧垂首,不经意瞅到皇袍夹带下的一块白色孝巾。

于是,他想起前文渊阁大学士康文方因病去世,皇夫康运通已与数日前奔丧,而陛下因身份特殊,所以未前往吊唁。

外间风传,康文方至死都不愿见凤帝一面。

为什么呢?他疑惑,陛下原本是这么好的人。

“林爱卿?”见他走神,凤帝轻唤。

林允亮回过神来,尴尬于自己的失态,一时抓了个话题搪塞:“陛下对康大人也算义尽,虽未过府,孝巾随身,已算难得。”

凤帝垂眼去看那孝巾,“朕虽为一国之君,说到底,也是人家的儿媳,百日未过,也表守孝之意。”

见她久久不再说话,林允亮察言观色,默默退下。

退出宫门,他这才转身,恰好看到有人步上台阶。

“韩大人。”他躬身施礼,姿态恰到好处,表现得不愠不火。

韩硕齐冲他略微颔首,并不见得多加热络,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

他悄悄回头去看韩硕齐器宇轩昂的背影,回想四年前凤帝奉旨登基之日,昭告天下擢升韩硕齐为护国神武大将军,赐尚方宝剑与通令御牌,皇宫内外可自由行走,天下之事皆可过问。

满朝文武皆惊,十二顾命大臣无端身死一名,剩下十一位,无人提出异议。

那时候,大家都揣测凤帝赐韩硕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是笼络之举,乃因韩硕齐不但是韩家军家主,且六方兵权在手,他若有心谋反,简直易如反掌。

唯有他不认同,但这不认同的因由,他也只能藏在心底。

韩硕齐不会拥兵自重,四年前的那一夜,当韩硕齐身护当时还身为静远公主的凤帝之时,他已看出。

而这个秘密,会随他一道进入坟墓。

他摇摇头,抬眼看那朗朗青天,微微一笑。

圣主英明,既然天下康泰安然,就无须再打破这初始的繁华。

凤帝站在御案旁,细细翻阅先前未看完的奏折。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不用转身,已知是谁。

挥退随侍女官,她合拢奏折,人未语,声先笑,“你来了?”

身后有温暖的躯体靠拢,随即,她便被拥入宽阔的怀抱。

她闭眼,享受在朝堂之外难得的温情,半晌之后,才转过身子,望定眼前之人,低声道:“你要再不来,我真当你在避我了。”

她说“我”而不是“朕”,语调少了平日的稳重,带了些许责怪和娇嗔。

韩硕齐端端看着她,“为何不允我出兵?”

她收敛笑容,“谁告诉你的?”

韩硕齐不语,骤然放手,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御案上的奏折。

凤帝紧随其后,想要抢回,他不让,退后一步,打开奏折,一目十行,啪嗒丢回原处。

凤帝抿唇。

“随王自封为君,以女祸当道为由,挟天命所归,在封地起兵造反。”韩硕齐沉声道,“我不明白,兵部几番上书呈表,你迟迟不做决定。逢瑞——”他接近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这不像你,依你知人善用的眼光,明知这一战,最佳人选,非我莫属。”

“为什么非是你?”她拨开他的手,“朝中良将比比皆是,我不信只有你才能与随王抗衡。”

韩硕齐对她的话感到不可思议,“用兵制敌,讲究胜术,你如今却仅已‘抗衡’二字来诠释这生死之战,太过儿戏。”

“那又如何?”她不由拔高音量,猛地击拍御案,“这是朕的天下,要不要,也是朕决定的事!”

她以为自己说得够尖刻够无情,足以让他愤然离去。

谁知,韩硕齐只在片刻惊诧之后,平静地望着她。

直到她先受不住,单手蒙住自己的双眼,怕眼底流露出的情绪,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随即,她被人大力拥抱,鼻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硬实的胸膛,酸疼得几乎让她掉下泪来。

“逢瑞啊逢瑞……”他反复地唤着她的名,气息自她耳垂处拂过,“你若以为几句恶言就会把我吓退,着实低估了我。”

她拽紧他胸前的衣襟,身子在微微颤抖。

“你在怕,对不对?”他敏锐察觉到她的异样,握住她的手,只感觉一片冰冷,他以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紫水晶,“我护你,你还怕什么?”

“不是……”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懦弱地允许自己暂且忘记一国之君的身份,紧紧攀附着他,“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离开我。”她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就算我知道你是迎战随王的最佳人选,我也不愿,硕齐,容他们去,我另选人,好不好,好不好?”

她轻轻晃动他的身体,希冀可以改变他的决定。

韩硕齐的手指滑过她光润的面颊,“傻瓜,我们的命运早就牵系在一起,我既能为你在龙延殿大开杀戒,就已做好了与你同生共死准备。你该知道,我早已舍不下你了。”

他单指勾起她的衣领拉底,轻轻去吻那露出颈项间的伤疤。

他温柔的抚触稍微冲散了她心底的恐慌,她靠在他的肩头,抬眼望头顶精致的雕梁,低低呢语:“我最近老想起一些事,每每忆起,深觉不安。”

“什么事?”他整好她的衣领,与她四目相对。

她淡淡一笑,眉目之间,竟有苦意,“譬如康大人因我累得康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至死不愿见我;譬如你父亲怨我命你终身不娶,一气之下辞官归隐;还有,你和康运通——我一步步得到我要了,为何我还开心不起来?为什么我总觉得失去的还要多?”她惶惶道,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加剧了她的不安,“硕齐,你告诉我,让我可以在你们之间找到平衡点,小心翼翼地不伤害到任何人?”

她一直以为身居高位可以随心所欲,却不想一旦坐稳了这位子,却是这么痛苦不堪。

他轻拍她的背,为她的言语感动,却必须得保持理智来提醒她:“逢瑞,你是帝王了。”即便这是他也不愿承认的,但也不得不面对,“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如今你无论选择那一边,都势必会伤害到其他人。除非——”

“除非怎样?”她追问。

他盯着她的眼,双手滑到她的臂弯处,抓住死紧,“除非你不是女主,除非你不是凤帝。”

叶逢瑞愣了一下,面带犹豫,张嘴要说什么,又忍住。

就那么一刹那,韩硕齐已放开她的手,“看,你没办法的,是不是?”他小心地掩藏自己的失望,笑了笑,“所以与随王一战,还是得由我来。”

他笑得云淡风轻,她看得心惊胆战,不由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不想,他身形更快,已然退开。

“下旨吧,陛下。”

她心慌意乱,“为何叫我陛下?”

他神色不变,“以臣子身份请旨,自当唤你陛下。”

不知为何,这番话,听在耳中,竟有点点疏离。

她呆呆望着他,久久不动。

他却不容她失神,抓了传国玉玺,塞入她手中,翻开之前的奏折,强硬地压住她的手盖上。

她回过神来,丢下玉玺,跌坐在龙椅之上。

“谢陛下。”他已收起奏章,转身要走。

“为什么?”她在他身后疲惫开口,“非得如此?”

韩硕齐停下脚步。

她的话,让他想起四年前,他奉元帝密谕要杀她,她问他理由。

他下不了手,才有后来的种种。

是不是无论时光倒流几次,结局都是一样,没得选择?

“你没想清楚,不是吗?”他沉声道,决定在给自己一个抉择机会,“答应我,这一次,真的好好等,待我回来,再告诉我你的选择。”

似曾相识的画面在脑海中回放,她觉得恍惚之中,浑浑噩噩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等到一切再回归宁静,等到眼前景物都再次清明,唯有他,已不在她眼前。

大殿空落,只剩她一人独坐。

雨色迷蒙。

皇辇驶过红瓦宫墙间的长长通道,须臾,又停下。

内中传来淡淡的问话:“怎么停下了?”

随侍在侧的宝瓶扫了一眼不远处,小心答话:“陛下,再往前,就是长默宫了。”

明黄的帘纱由内掀开,叶逢瑞步出皇辇。

宝瓶放下矮凳,扶她下来。

长长的皇袍尾摆曳地,随即又被身后的女官们小心托起。

叶逢瑞回头,“随它吧。”

她举步,缓缓向那长默宫方向走去。

女官们面面相觑。

倒是宝瓶机灵,使了个眼色让随从们原地候着,这才一溜小跑跟上自家主子,贴心地撑伞在她头顶,挡住纷飞的细雨。

叶逢瑞伸手探出伞外,点点水润落在掌心,有些痒。

“宝瓶。”她边走边开口,“什么日子了?”

宝瓶算了算,“二月初六,惊蛰日。”

又是惊蛰了啊……

叶逢瑞收回手来,握紧成拳,掩藏在宽大的袖袍中,“韩将军何时走的?”

宝瓶看她一眼,“禀陛下,韩将军是一月十八领兵出征的。”

“是吗?”叶逢瑞似有点心不在焉,“如此说来,也二十日了,为何没有战报传来?”

她已推开长默宫宫门,放眼望去,内中一片荒凉凋敝。

“也许战事紧急,无暇分身。”跟在身后的宝瓶小心措辞,“韩将军百炼成钢,战无不胜,陛下无须烦扰。”

叶逢瑞没有答话,她的视线,定在了某一处。

宝瓶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忍不住惊诧。

那方之人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身来。

原是叶肖睿。

宝瓶看坐在他身侧石几上的女子,竟是被贬的云贵妃。

叶逢瑞大步走过去,在叶肖睿身前站定,“宁王好生孝顺,长默宫这么大的晦气,也挡不住你来看望母妃。”

她语带讥诮,扫了一言云贵妃,但见她神情呆滞,双目无神,全无当年皇朝第一美人的风范。

她不由心口一窒。

自云贵妃被打入长默宫以来,她就不曾再见,不想——

云贵妃被她盯得害怕,下意识地又靠叶肖睿再近些,连连摇头,嘴里喃喃自语:“我不要,我不要……”

“她疯了。”叶肖睿不疾不徐地开口,听不出情绪起伏,只是陈述一件事实,“你该满意了,陛下?”

最后那声“陛下”让叶逢瑞听得好生刺耳。她深吸一口气,冷笑,“那又如何?让朕现在来同情她?当初她为陷害齐皇后而准备谋害朕的时候,可有同情过我?”

她想起过往之事,语气恨恨,美艳的面孔一时狰狞起来。

“同情?”叶肖睿摇头,“她不需要,你亦不需。陛下,你眼下所走的路,跟她当初用心谋策的,又有何不同?”

宝瓶煞白了脸,双膝跪下,高呼:“陛下息怒!”

“你看——”叶肖睿的眼中有一丝怜悯,“你甚至不需要开口,不需要动作,就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能清楚你的喜怒哀乐,周遭的人都对你仰望则止,退避三分,你还有何可交心之人?”他右手轻轻拍着瑟瑟发抖的云贵妃,“这长默宫中,多少怨恨,多少不甘,都是自作自受——你道我是孝顺,陛下,你错了,我是来看她们的下场,来提醒自己旦夕心念,一世成魔。这谋天谋人谋事,到头来,困住了自己,难以超脱升天。”

叶逢瑞不愿再听下去,“宁王你好大的胆子,莫非不怕朕以蔑君之罪治你?”

哪知叶肖睿并不怕她,“你治就是。这宫里,让你忌惮的,不就只剩下我与大皇兄了?可好给你一个机会,你为何不用?”

叶逢瑞咬牙,“你以为朕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叶肖睿嘲弄,“我看你一步步费尽心机,甚至可以自欺欺人到嫁给不爱之人,要的就是康运通在朝廷之上帮你运筹帷幄,借刀杀人,铲除异己。而后呢,你又放不下韩硕齐,以他的情意为赌注,赢得了大好江山,看他为你出生入死毫无怨言,你却恋恋皇权无法对他开诚布公。我真替他悲哀呀,与其这样与你纠缠苦痛,倒不如死在战场上,也算英雄留名千古!”

“你住口!”他字字触及叶逢瑞的隐痛,令她无法遏制地暴怒,“来人!”

话音未落,门外宫人闯入,人未近前,扑跪在地,颤音微微——

“陛下,陛下!八百里快马战报,我军、我军——”

叶逢瑞右眼剧烈跳动一下,厉声道:“怎样?”

“胜了!”

叶逢瑞松了一口气。

宝瓶忍不住斥责:“既然胜了,还这等慌张干什么?”

宫人低头不敢答话,双肩抖动不停。

叶逢瑞看出端倪,心知有异,“列下之事,一并报来,若有虚瞒,重罪以治。”

“是、是……”宫人哆哆嗦嗦,尽可能地述说详尽,“我军在姚里谷被敌军埋袭,激战十日,伤亡惨烈,韩将军重伤坚持,突围而出,与随王殊死相拼,两人纠缠之下,双双跌入谷底……”

半月后。

姚里谷,一队车辇沿着陡峭山势蜿蜒而上,直到顶峰。

夕阳似血一般残红,数万人曾殊死搏斗的战场,荒芜狼藉一片。

叶逢瑞站在崖边,风声呼啸,黑色裙摆,随风舞动。

她从前一步,俯视下方,深达百丈,其下怒涛拍滚。

“就是这儿?”她问。

身后的韩家军余部头缠白布,一径跪下,卸下各自随身兵器,长长叩首,神色哀戚。

她徐徐回身,目光清冷,“谁准你们跪了?”

林允亮自随臣中出列劝谏:“陛下,请节哀顺变。”

“节什么哀,顺什么便?”她冷冷回应,“他不过是掉下去,你们谁见了他的尸首了?”

她面似平静,唯有双目血红,似那天边残阳。

“陛下。”林允亮欲言又止。

“都下去。”她打断他的话,不愿再听。

等到身后空无一人,她才缓缓蹲下身来,拾起一块石片,用力丢下去。

石片在茫茫半空中就已看不清。

“好得很啊。”她双手环抱住自己,觉得有些冷,“韩硕齐,都说朕心狠,岂知你狠下心来,比朕毒上一百倍。”

她嘴上骂着,不怒反笑,“你明知朕已离不开你,却宁愿与敌同归于尽,也不愿回到朕的身边。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她握紧手腕间的玲珑囊,“你临去之时的那句话,还有什么意义?”

……答应我,这一次,真的好好等,待我回来,再告诉我你的选择……

她好好等了呀,她很认真地想要做出抉择,可为什么,他连最后的机会都吝啬于给她?

是她错得太多,所以他不愿再回来了吗?

“朕不信,朕不信!”她仰天长啸,声嘶力竭,回音在四面山崖辗转回旋,久久不绝于耳。

“信与不信,都来不及了。”

身后有人开口,同样的哀伤,同样的凄凉。

她起身,掩藏眼底的伤痛,转过来,面对那个罔顾自己命令而来的男人,“你早知道,是不是?”

那是康运通,是她的皇夫,也是韩硕齐曾经的好兄弟。

说是曾经,乃因他们的情谊间有她的介入,全然回不到过往的纯净无垢。

康运通望着她,这是他的妻,这是他的王,可是眼前,却好陌生。

他将她搁在心里,她却从未允许他走近她的心。

“四年前那夜,你和他在明珠府外——我都看见。”他自揭疮疤,强迫自己回忆那段刺痛心扉的往事,“你的心里,当真只有韩硕齐么,就算到了这里,就算明知他不可能活下来,你也选择自欺欺人!”

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左颊,火辣辣的疼痛,随即,一封信函砸在他的身上,纸张飘飘坠地,其上,是他的亲笔字迹。

“所以你就内通外敌,告之随王行军路线,为的就是让随王做好准备,在姚里谷伏击韩硕齐?”

她声色俱厉,音量拔高到失去了准度,尖利得几乎飘忽于云顶。

她扑过去,用力捶击他的胸膛,“三万人啊,活生生的血肉,如今都成了具具枯骨,你于心何安?”

康运通偏过头来,抹去嘴角的血丝,眼神麻木,“逢瑞,我宁愿也成这枯骨一具,但求你能铭记我于心间,哪怕只有一日,也足矣。”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场雪,他们三人的初遇。

若能,若能再回到那一天——

他会用尽心力,让她对她牢牢相念,自此只心系一人。

叶逢瑞望着他,一瞬间,泪如雨下。

他抬起手来,想要触及她梨花带雨的娇容。

“他不会死。”她哽咽着,坚持着,“他是护国神武大将军,不会死。”

康运通的手,缓缓垂落身侧。

她却停不下来,声音哑哑:“我曾以为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有何关系?宁王说得没错,我明知硕齐对我情深意重,但我还是选你。因我知他的性子,就算对我怨,对我恨,到头来,也会因情意难舍而对我不离不弃。我将亲情作践在地,放弃所爱男子,利用无辜之人,舍了这么多,我成功了,但我剩下什么,亲人没了,爱人没了,朋友没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呢?果真,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他何尝不是?

她是皇帝,他仍是皇夫,她有没有想过,当着他的面,她这样全然倾诉对另一个男人的思念,叫他情何以堪?

“你走吧。”眼见护兵从远处上来,她擦干泪,恢复一贯人前的强硬姿态,让他们将康运通带下。

临去之际,康运通深深地看她一眼。

她权当无视,背转过身,轻轻拨动手腕上的小精袋,良久,才望着崖底,冷酷而又决绝地开口——

“若你真的死了,有些人的未来,都要与你一道陪葬!”

语声渺渺,被空旷的山谷掩盖,亦被怒吼的大河吞噬。

尾声

护国神武大将军在与随王一战中壮烈殉国,满朝文武皆感慨其忠心可表。

凤帝闻言,不过尔尔一笑,驳回群臣疏表,一不为韩硕齐立衣冠冢,二不允韩硕齐牌位进皇朝忠烈祠。

林允亮不久被擢升为宗正卿,全权负责皇族事务。

群臣不解,只能私言人不如新,韩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女帝情浅,终不念故。

皇夫康运通自随凤帝姚里谷之后,就染病不起,长年居于广昌宫,深居简出。

三皇子叶肖睿被凤帝削宁王封号,赐长宁王,御准出宫,居城东长宁王府,且派禁军二营顾着长宁王起居生活。

表面是恩宠有加,实则是禁锢监视。

传言此招是因凤帝对三皇子仍有忌惮,因那日三皇子领旨之时,有人看到凤帝瞅三皇子的眼神,似恨不得将他挖骨抽筋一般。

当时,凤帝皮笑肉不笑地如此对三皇子说——

“你既要宁静致远,齐家修身,好啊,朕就再赐一‘长’子,你这宁王,当真可以长宁不扰了。”

流言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佛寺中叶问苍耳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提笔,在尚未抄写完成的佛经中写下《杂阿含经》中的两句——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后记

“宫系列”结束了,但是故事还没有完,充其量只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还有延伸的空间。

回头看来,我把每个人的命运都写得十分悲惨。

不是我下手太狠,因为背景是皇宫,因为这个系列的主题是“舍得”,要放弃,有得必有失。

叶逢瑞得到了天下,却是以伤害身边所有人为代价。

叶肖睿如愿以偿地远离是非,却被禁锢了一辈子的自由。

韩硕齐实现了驰骋沙场的梦想,没想到一去不归,生死不明。

康运通官运亨通贵为皇夫,仍无法挽回心系女子遗落在他人身上的芳心一颗。

此外还有元帝、齐皇后、云贵妃、叶问苍、叶朗阳……

我为我对书中人物的过于残忍而深深悔过。

在开篇之际,我就不断告诫自己,不可心软,因为这是宫斗。

古代的深宫内闱,没有我们当今社会的稳定和谐。

我从来没有将叶逢瑞定位于纤纤弱女子,她可以正,可以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可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弱女子,实在不适合在危机重重的皇权斗争中生存。

这恐怕是我写过的最为阴险毒辣的女主角了。

当然,既然安排了叶肖睿出场,既然是龙凤双生,怎么可能少了他的故事?

于是,我已经很诚恳地在花雨的另一系列套书“妙龄少女系列”中替叶肖睿排了一个位置。

叶肖睿,不要急,先来后到,慢慢排队,终有一天,你会华丽风光回归的。

所以各位读者,你们可以开始祈祷坏心眼的作者不会将他虐得太惨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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