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渐紧,黄叶飘零,已到晚秋时节。藤蔓上枝叶纠缠往复,间杂着瓜豆的影子。晨光初现,阶下一朵该在春夏盛开的紫色小花,也贴着地面迎风摇曳,虽然错过了季节,可能得不到种子,也彰显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刻。桐树叶日益见少,早晨树下有扫帚扫过的痕迹,清冷的风里,常有小虫,挂着长长的丝线,从树上荡下来,是准备到地下过冬吧,有的还包着白色的茧子。
近处平原上,金黄的玉米已收获,正在晾晒,花生、红薯正在收获时节,棉花也正当采摘时。现在跟20年前不同,那时棉花价钱高,病虫害少,且因工业不发达,村里有大量的劳动力,人们都愿意种棉花。地里结的是白棉花,房顶晒的是白棉花,棉站外排着长队,车上装着满满的棉花包,棉站返的棉籽油装满瓮。现在都说种棉花打药麻烦,也缺人手,大多田地改为种玉米,只有少数地种植棉花。
远远望去,地里绿色的小麦刚刚发芽,很有点“遥看近却无”的意境。菜地里有白菜、萝卜、大葱,心里美萝卜、香菜和芹菜等,提个菜篮子,走在乡间小路上,看蓝天上白云如雪峰,如绵羊,渐渐又改变形状,象匹白马,忽而马腿没了,马头也溶化了,跟蘑菇一样,再往后丝丝缕缕随风散了。野鸽子在咕咕寻食吃,长尾巴的花喜鹊在田里忽上忽下,蟋蟀、蝈蝈、蝼蛄等小虫子肥且壮,跳来跳去,引着小孩子去捉。个别人忙里偷闲,骑着车子到处找田鼠的洞(一个洞里藏有几十斤的粮食)或是牵条瘦狗抓野兔子。
看着外面的景色,忽然想起我家的小院子,它是狭长的,不是四合院,因为没有东屋。院子的北面种了一棵老笨槐树,往南一列排开是依次是一棵小秋梨树和两棵大椿树。
北房边靠着木梯,是爷爷亲手做的,两边的扶手合起来就是一棵树。春天北房小屋粮食瓮里会埋上一堆从外村摘的小绿杏,我会眼巴巴地看着它们绿着进去,极少见它们黄着出来。秋天瓮里捂的是大堆自己树上结的秋梨,凉而甜的汁水,外面是布满粗拉拉麻点的皮,梨树下还埋着我心爱的小兔子。装着窝头和玉米白面两掺馒头的饭篮子挂在房梁上,凉黄米饭在锅里,饿了,跟奶奶要吃的,奶奶会拿个铲子给切一块米糕,然后坐到梯子横架上,慢慢吃。
街上有一棵大柳树,树下常有人聚着吃饭或聊天,春天,柳絮一团团逐队成球,吹进小院的时候,奶奶会捡一些用纸包好,放到门框上方,说这个能用来止血,留着预防万一。俗话说,生一子掉一齿,奶奶的牙齿不到40岁就开始掉了,到我记事时,已是一口假牙,那假牙有一半是掉了的,在嘴里斜挂着,一说话,就上下移动。奶奶光洁宽大的脑门,深眼窝,白皮肤,从蚊子堆里出来身上也没一个斑点。
到了夏天,槐树上结满了碧绿的槐连豆,摘一些下来,先煮熟,然后夜里没事时坐在月光下边说话边剥开豆荚,把里面的白色筋膜挑出来留着炒菜,净菜率很低,一大盆豆荚只能出半铁锅菜,吃起来特筋道。
在我家老房子附近,有许多青砖瓦房,有的甚至有两层楼,很是高大壮观,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有时就缠着爷爷打听。他每天忙着做事,哪有时间理我这个小丫头,再说他也不喜欢女孩子,见到男孩子马上就是一脸的笑,因此我什么也没打听到。多少年之后,等我长大了,才断断续续从别人那听到许多关于这些老房子和他们主人的故事,下面就跟大家说说。
多年前,这个小村子有三大户人家,分别是朱、王和赵家。朱家是农家,有几百亩田地,家里养着几十个长工,有2个儿子,2个女儿。王家是经商的,房子在家,买卖却在外地。家里只住着几个女眷看门。赵家是当官的,子弟们都在外面当兵或是在衙门里做事,房子不少,但也没几个人住。
这天没什么事,大地主朱望晨大早晨起来,穿了一身青布衣裤,背了个荆条编的筐子,边在路上拾肥料,边溜达到自己家桃园附近,时候正是早春二月,树上叶子尚无,桃花开得如火如霞。老朱可不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开得再美,他也舍不得折一枝花插瓶,那纯粹是糟蹋东西,将少收多少桃子呀。看着满园盛开的桃花,想到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错,老朱一路笑呵呵地回来,家里的早饭已做好了。
长工们正拿着碗,围成一圈,蹲在大门口喝玉米面粥,大门是木头的,涂着黑漆,钉着几排碗口大的铜片,大门口有二十多平,下雨时避雨,歇晚儿时乘凉,平时大伙当饭厅,嘻嘻哈哈一通,再难吃的饭也能吃出快乐。
玉米粥很烫,洒上点儿咸菜,还是很烫,没有勺子,只好沿着碗边一圈圈转着吱溜溜地喝。这些长工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春荒时节有这样的厚粥吃已是好年景。见到老地主回来,长工们忙着打招呼。这一带流行的打招呼,不是早上好,也不是古德毛宁,而是“吃了没有”?你要是吃了,就回答吃了,要是没吃,就回答没吃,但对方也不会留你吃饭。这只是个礼节问题,没有实际意义。
“没呢!”老朱爽快地答着,走到院里,弯腰放下已装了半筐肥料的筐子和叉扒子,回头瞅瞅这帮人,心想,一群不动脑子,只知道混吃混喝的懒人,啥时候也发不了家,只能给别人当一辈子长工。
老朱家的规矩是每顿饭做两样。家里的媳妇、儿子、儿媳妇、闺女、孙子的早饭跟长工们一样,他的是另做,不跟这些人在一起吃,也不跟家里人上一个桌。老朱的早饭是脱了皮的谷子磨成面蒸的窝窝头和白面疙瘩汤,汤里还飘着碧绿的香葱和黄白相间的鸡蛋花,吃的时候才舍得往碗里洒上几滴香油,那味道,已是春天里这地方最好的饭食。
老朱最爱吃的莫过于咸鸡蛋,吃的时候从蛋的大头部分敲开,掀开那层薄膜,拿根竹签挑着,吃到流出金黄的鸡蛋油时已是三天后。
老朱吃完饭,见锅里还有点儿饭,就喊小孙子,“壮壮,来,这儿还有点香汤呢,快来。”壮壮那稀罕这个,俗话说,饿不死的厨子,有个疼他的奶奶当家做饭,他爷爷的小锅饭自然都是壮壮先吃。壮壮才5岁,但在这个大家里,已知道看脸色做事,他机灵地跑过来,装的跟没吃饭一样,咂着嘴,也不用碗,直接就着勺子把疙瘩汤全部解决掉。
吃完饭,朱大地主把长工们都叫到一起,安排一天的工作。“大黑,你和老赵去锄麦的(就是去麦田里锄草),今天得锄完,要不草就长疯了。老刘去种菜,顺便把地洇洇(就是浇地)。大春你收拾一下,推个车,一会儿和我去城里赶集,买个牲口回来。”
长工走后,老朱媳妇走过来,让他回来时买上10斤盐,再带点花椒大料和姜,还有红糖。老朱家大闺女和三儿子在城里学堂上学,需要给他们送点儿干粮过去,还得捎上两件换季衣裳。二闺女要他爸给买几尺花布回来,说要做个春天穿的小褂。老朱媳妇说,“总不能只给你自己做,索性多买几尺,给壮壮娘也做上一件。”一听要做两件,老朱有点儿肉疼,但也没说什么,吃得好不好,别人看不见,但穿在身上也是自家的体面,儿媳妇只有一个,还是当村的娘家,总不能穿得破答答的,让亲家公说自己。收拾好应用物品,把钱褡裢绑在腰上,老朱叫小孙子壮壮,“宝儿,过来,爷带你去赶集。”把他放到独轮车上,三人出发。
到集上,把小车存到村口老武家,朱大地主和大春每人挎着一个包袱,手拉着小壮壮先去学堂送东西。大闺女好面子,没人家允许,老朱可不敢贸然进学堂里面去,先是让看门的老头进去给找找。那时大多数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供孩子念书?因此这学堂没多少学生,老头都认识,很快就把把大闺女花儿给叫了过来。“闺女,这是给你和你弟送的衣服和干粮,这是给你的零用钱。”老朱解下钱褡裢,从里面摸出一块大洋钱,在手心里暖了一下,递给了花儿。花儿没理他爹,抱起小壮亲了亲,接过东西和钱就进去了。
“嘿,这闺女,见了爹也不吱一声,”老朱讪笑着告别了看门老头,跟大春小壮一起出来,心里明白,这闺女还在因为订亲的事跟自己闹别扭,但这事也怨自己,谁让自己财迷呢。到了集上,打谷场上有个牲口市,有几头驴牛之类拴在那里。这地方买卖牲口,不兴用嘴说价钱,现在想想,可能是认为牲口的智商较高,能听懂人说话,怕影响它们的情绪,将来不给好好做事。买卖双方把衣服袖子都往下撸撸,握着手搬着手指讲价钱,价钱合适了就把牲口牵走,只是牵走前还得把缰绳解下来,叫做“卖头物(指牲口)不卖缰绳”,也不知是个什么讲究。
临近傍晚,西方彩霞满天,老朱已踩着饭点回来了,中午这个老抠带着伙计和小孙子在集上小饭馆叫了一份素面,让小孙子吃,自己和大春蹭了两大碗热面汤,泡上自家蒸的小米面窝头,就是一顿美餐。现在一进门就嚷着饿了,催饭。
今天的饭是萝卜条葱花大酱汤配高梁米饭,坐到饭桌边,老朱大声讲着些从集上听到的新闻。什么今天买的牲口口又轻,价又合算;铁路边建了一个堆栈,里面放了好些煤…。老朱媳妇根本不想听这些,“那一块洋钱你给咱家花儿了没?”
“当然给了,那丫头还跟我治着气呢。他娘,你评评理,我还不是为了她好。人家李家在他们村也是大户,有好几百亩地,吃不光用不完的家产,又没婆婆,嫁过去就当家,多好,非要上个学,再过几年好条件人家都订下了,她还能嫁给谁?”“就是。”老朱媳妇低声附和着。吃完饭,老朱四处巡视一遍,鸡窝得关好,不然会有黄鼠狼来偷吃。那东西最可恶,听到声音紧追,鸡已被叼到外面,脖子上咬个口子,血被吸光,了结小命;马槽里得添上夜草,还得加点黑豆;指着那头老牛做事,也不能亏待它,总得多给点草;转了几个地方回来,媳妇和儿媳妇已在月光下纺了好几个棉线团。白天织布,做饭、看孩子,夜工做点儿也就是了,一个村的,太刻薄了亲家会说的。
看见灯里的煤油已不多,老朱去堂屋八仙桌后面的雕花长条几下拿出一个大瓷瓶子,里面有半瓶煤油,喊壮壮“宝,来,帮爷拿着灯头!”累了一天,那孩子早不想动了,强撑着塌蓬眼过来,那个灯是分体的,就是一个瓶子,上面带个拱起的小盖,盖子中间有个眼,里面穿着一根有四分之一筷子粗的棉条,当然拿时也得有技巧,需把盖子拿起,让棉条的下端还垂在瓶子里,以免滴出煤油。老朱亲自倒好灯油,当然不会太满,只是多半瓶,盖好盖子,放到桌上。
老朱媳妇在炕上抻被褥,一样样铺平,小壮已钻在被窝里,他跟着爷爷奶奶睡。老朱开始脱衣服,脱到半截,猛想起下蛋的草窝,忙披上衣服出去。在西窗跟下,有个木板搭的小窝,铺着点儿麦秸,伸手往里一摸,掏出两个冷鸡蛋。“真不是过日子的,这要是让老鼠吃了可咋办,拿啥换盐?”边走边大声抱怨,以便让老婆听见。然后在灯下用黑笔画上记号,放到鸡蛋罐子里。于是吹灯,睡觉。
老婆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上依旧是暖和的,抱着跟个小火炉子一样,想想还是讨老婆划算,又能养孩子,又能做饭,洗衣,做家务,天冷了还省柴火烧炕。越想老朱越得意,于是乐呵呵地睡了,夜里还做了个发大水的梦。按照本地人的说法,梦到水就是财,梦到发大水就是发大财。醒了他跟老婆一说,老婆吓了一跳,伸手一摸小壮的褥子,那上面的油布已是一汪水。忙着抱孩子,收拾。“果然是发大水了,这小小子,咋这大一泡。”老朱疼爱地抱怨着,这怂孩子,果然是太累了。
那是1930年前后,睡的是土坯垒的长条炕,里面是空心的,冬天可以放进柴草把炕烧热。有的人家用煤取暖做饭,炕前连着个土灶台,灶的热气进到炕里,铺上厚厚的谷草,有钱人家上面还铺着长条毡或是狗皮褥子,晚上一家人睡在上面暖和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