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冬闲时节,结婚的多,人闲了,都得找个饭门,不能总在家里吃咸菜喝粥,遇到有结婚盖房的,主家一问,一般都愿意去帮忙。那时村里人厚道,有块地,自己大人孩子挖土打上些大土坯,买上少量青砖,再在自家地里刨两棵大树,做大梁和椽子,熬上三、四天粉条子白菜,叫上一帮穷乡亲,帮衬着就能垒起个磨砖对缝的房架子。
老王和老赵两人年前也回来了,两人一碰面,就开始了龙虎斗。他们总角相交,时时暗自较劲,比着赛着。比谁有钱,过的好,媳妇长的漂亮,儿子有出息等,比如这次在街上见面,都是步行,比不了马车,就暗地里比比衣服鞋子。
老王,官名王家能,做惯了生意,写的一笔好字,平时轻易不回来,只要回来,就穿着蓝布长棉袍,戴着青呢帽,端端正正坐在最敞亮的地方,守着张八仙桌,负责登记贺礼的礼账;老赵呢,穿着蓝灰色带兜中山装,外国裤子,扎着皮带,戴一顶黑礼帽,在清风城里当个什么局的什么长,外面用的名字是赵得刚,村里的人也搞不清那官衔,单看人家那样,那说话口音,长的白净净,方面大耳,走起路来迈得步子都是方的,跟大宋朝戴长纱帽翅的太平宰相寇准一个德行,三步一摇,五步一晃,身子再晃头不动,咋看都是当大官的,听音都打着官腔。
再大的官,回乡在别人的婚礼上,也是个知客的角色,哪敢在本乡本土得瑟,保不齐哪个戴着黑首帕的老太一声“三犊子,你媳妇咋没来呢?”旁边听的人,哄笑着,你一句我一句,就把你穿开档裤时的事儿都搞清楚了。这次他们一来就是爷俩,大儿子赵伏波18岁,刚从清风城里中学毕业,正在家温书,计划去南京考军校。波儿跟白大拿的儿子同学,今天来帮着接嫁妆、放鞭炮。
平时在村里的婚礼上,老朱总是做大管事,负责调动大锅上的人,招待亲友吃好喝好。这次村南头白大拿家二小子结婚,他仍做老行当。这二小子不简单,很给他爹装脸,在外面上了几年学,竟做了医生,娶的是县上一个局长的千金。借人家这块宝地儿,王、赵、朱仨大本事人竟凑到一起,甚是少见。老王的儒雅和善,老赵的端正大方,加上老朱的谨慎小心,很给白大拿家装脸,连娘家人挑礼的都很少。
新娘子带了两个红色木箱、一对单人木床、一个竹躺椅,一套桌面上的摆设-白底蓝花半米高的大瓷插瓶一对、茶壶茶碗一套、一个玻璃的桌屏,一套大小五个的红木匣子,再加上两铺两盖的绸缎被褥,一个黄铜宽边的大脸盆,一个木头脸盆架,一对鸡毛掸子,都用红绳扎着,很是体面。新娘子穿着大红霞帔,蒙着红布的盖头,脚下穿着一双蓝布圆口花鞋。坐着装饰花丽的马车当轿,小弟在一旁抱着门帘,预备着到婆家讨个门帘钱。
撩起轿帘时,街上看的人很多,那时人闲,没个电视之类的娱乐,最爱的莫过于这些红白事,凑一块儿热热闹闹地看,看完,女人们羡慕新娘子的穿戴打扮、嫁妆财礼,男人们注意她的身姿是否足够曼妙,捎带品评那双脚,是否够的小。自民国初年,孙中山先生执政时,已下令严禁裹足,在民间这一陋俗仍持续了十几年,主要就是因为这帮人酸文假醋的低俗趣味。
这次新娘子穿的是圆口鞋,秉承孙中山先生的意见,破破旧俗,显见得是个新派人物。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过,负责打发新人下轿的嫂子,在马车下放上铺有红纸的脚凳,接出新娘子的手来,那手上突兀带着的,不是传统的银丝镯子,竟是一只小巧的腕表,当然,不是金的。这是新娘的哥哥从北京一家当铺时低价买的,稀罕物件,且给妹子装装脸面。
这里结婚时,得在村里找几个没结婚的女孩子,穿戴打扮了,跟着迎亲的队伍,到新娘子家叫亲,老白媳妇跟老朱打过招呼,要花儿到时来做伴娘。
再美的伴娘,也盖不过新娘子的风头,再丑的新娘子,结婚那天也是大众瞩目的焦点。主角就是主角,配角就是配角。花儿深知这个道理,加上大春受着伤,心情不好,并没十分打扮,只穿了件蓝呢子的短大衣,系了红发带,用烧热的竹筷子烫卷了留海,穿上在校时的小皮鞋,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去了。回来后坐在新娘子屋里闲说话,看大嫂子们在那里忙着煮新娘带来的饺子。
新娘子一般婚礼当天早上只吃两个煮鸡蛋,怕行礼时人多,上厕所麻烦。那饺子是起早包的,不大,捏着麦穗一样的花边,样子极美,煮上一会儿,捞到碗里,每碗里只有几个,新娘子一份,新郎一份,新郎那份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蹬着门槛子吃,边吃,嫂子辈的人在那里逗着,“生不生?”“不熟。”大家就哄笑一阵。
孩子们从被角掏出核桃花生,女孩子坐在那里闲磕牙,等娘家亲戚们吃过饭好去坐席。那木窗上糊的红纸已被撕破,仍有些纸条子在来回晃动。
席开八桌,各上8个菜,一锡壶用开水暖热的白酒。6寸见方的白瓷盘子,四凉四热,四个凉菜分别是水煮花生、糖拌藕片、香肠切片、凉调猪脸,亲戚们男男坐一起,女人和孩子坐一起,男人们喝酒串桌的多,菜下的慢些,女人和孩子桌上的人都能吃,一个菜上来,几筷子就扫光了,剩下几个花生米和葱花仍坚持在缺边的盘子里。
四个热菜依次炒好端上,那时能有什么好的?一盘子切成斜块的麻辣豆腐,再就是白菜炒肉、萝卜烧肉,末了是一大盘子炒鸡丁,除了胡萝卜,就是土豆,想找块肉?对不住您呐,得戴上眼镜仔细找找。
好在大锅肉菜管饱,那锅就支在院子里,一般有两个锅,一个里面是熬好后舀出来的菜,盖着木盖子放在一旁,等这个锅里的菜吃光后再动,有时来的人太多,两锅菜看着也不够,只能多撒点盐。
帮忙的人手持托盘,挨着桌上着菜,一碗碗肉菜滚烫,里面有豆腐、海带、炖的软绵绵的粉条、白萝卜炸的素丸子,上面浮着一层猪油,摸着滚烫,吃着喷香,白面、米面两掺的黄馒头放开吃。
本地的风俗,帮忙的人先吃午饭,一般11点左右每人先吃些肉菜馒头垫底,省得亲戚们来了,眼饱肚子饥,没心思没力气招待。
老朱今天高兴,下午2点多,送完亲戚们,顺脚往自己家拐了一趟。一进门看见小孙子壮儿正在门前推铁圈,忙把他叫过来,从怀里拿出个严实的黄纸包,乐呵呵递给他,壮儿刚吃过饭,但仍很好奇,一层层打开,见里面的纸被浸的油汪汪,原来是一块猪头肉,老朱帮厨时顺手切了一块掖回来。
下午3点老白家放炮叫帮忙的人吃饭,这次的饭菜与亲戚们一样标准,上桌、有盘子、有酒。一切都忙完了,安排了单身汉老宁在那里洗碗,洗碗是帮忙活儿里里大家最不愿做的事。与白事不同,帮着办红事的人都穿着平时舍不得的好衣服,溅上油咋办?再说十冬腊月,纵然烧了热水,洗碗时也得放碱。手皮子不好的,洗一会儿,那手就皴裂了,崩着长口子,加上冻疮,很是难看,又受罪。
老宁不管这些,吃饱饭,笑嘻嘻的,干得欢实。他跟着个寡妇娘过日子,冬天总是一身黑棉衣裤,油脂麻花的。他也曾动过红鸾星,20多岁那些年,有人常给提亲。那次媒人曾给他说过一门极好的,说来说去,就差20块钱的彩礼钱,娘舍不得出,后来再没人提亲,因此上老宁落了个傻字,号称傻老宁。
老宁一个人过,习惯了,也就好了。有时敲个寡妇门,完事后多少给俩钱儿,村里人朴实,见了就当没见,听了当没听,还挺不好意思,觉得破了人家的好事,怎好再发议论?
老王在家听媳妇和闺女紫珠说起,朱家的花儿前些日子被土匪绑过,心里很是替老朱着急,这事好说不好听,虽然是完璧,总得归个人家吧,跟着当兵的方大成团长那可不是事,风里雨里,兵荒马乱,何如嫁在当村娘家人沾光?再说风言风语说多了就成真的,还是早些嫁人好,省着嚼舌头。在白家看见老赵,想起刚才碰见他儿子,心里暗自发笑,那小子长得眉目清朗,白皙俊秀,羞怯怯的,一派书生气,跟花儿倒是很好的一对。要是老赵说起,何妨借柴堆个火儿。老赵娶个乡下姑娘,自己儿子到时娶个城里美娇娇,比起来,气也气死他。
赵伏波也在想老朱家的花儿,别人都看新娘子,夸新娘子长的好,头发乌黑,身材苗条,脚又小。他一看,那旧式的穿戴打扮,厚且白的脂粉,一点红艳的唇,美得那叫个俗气。什么没见过的女人,撇撇嘴,赶着去后面车上帮忙拿陪嫁。
花儿在后面一辆马车上坐着,见有人来拿东西,忙起身下车,拉起女伴们,捧着一套五个妆台上摆的大小不一的红木匣子进了门,由着男人们去背去扛剩下的那些东西。
赵伏波打小就跟着爹去了城里,长大后这是第一次见到花儿,见她已长的标致水灵,眼波流转,身量苗条,冻得有些发红的脸蛋,如同带着露珠颤抖在风里的荷花瓣,脸上有一个大的酒窝,另一个酒窝稍小,藏在嘴角,一说话就俏皮地跳动。略卷的流海,两只长辫子分梳左右,穿着短大衣,漆皮鞋,没有任何首饰,看去竟比在清风城里那些女先生们更洋气些。在本乡本土,这样的女子算是个中翘楚,“有花堪折,不亦乐乎?”他笑了。
有些人,你看到他心情就极好,甚至不用看,想想就足以乐上一天。人与人之的缘分如此,避也避不开。
有时想见一个人,却见不到。留着电话号码,你不打,他也不打。拿着手机,翻看QQ,等他发个消息过来,即使不发消息,换个签名显示心情,或在附近的人中露个头,相距3。83km也行啊!结果呢,他不发消息,不换签名,不允许定位,偏偏还一直在线,就那么吊着胃口。看见就气的不行,光想打他一顿。
真要是碰巧见了面,当然是不期而遇,当然不会打他,仍是那么多的话,想跟你说,你也想听他说,两人笑着,却相距甚远,各自绷着,生怕说错话,表达过份,被对方笑话,被看轻,淡淡说上两句就算了。最后还得解释,今天刚喝过酒,脸有些红,怕查,没开车来,晒晒儿子,晒晒幸福,生怕你不知道他过得好。
就这一眼,上天注定,赵伏波一辈子与花儿脱不了关系。夜里回到家,他就开始缠着娘,说些今天婚礼上的事。大伙聚在火炉边,有的坐着小凳子,有的坐在炕沿上,放着一个袋子,一个竹编筐子,剥着过年摆碟子用的花生,炉火的红光一闪一闪,映的人脸上的表情极和谐纯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