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儿见到花儿含着一包泪的样子,总要笑她。“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今儿才算见了。真真是个戏上的美人,每天跟一朵含苞带露的花儿一样,又不是少你吃没你穿的,悲悲泣泣,几天没见你家波儿就想成这样了?”
花儿听她这么一说,如同一个惊雷在头上炸响,错了,全错了,从今后,大春只是春天里的风筝,在苍茫的蓝天上,渐行渐远,那绳子头儿,没在自己手里牵着。或许有一天,他会回来,那时她花儿已是赵家的媳妇,见了他打声招呼,说上一句“吃了没?”,看一眼就各自走开,两人之间再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去,一边玩去,你这个疯丫头,人家是针扎了手,疼的。再敢打趣我,瞧着我好性儿,再也别想着我带明星画报给你。”
“别介呀,我就是随口说说,那画报可是心爱的物件,以后再不说你了。”玉儿小心翼翼地把一张画报斜着贴在墙上,那画上美人穿一件紧身无袖的格子旗袍,烫着头,拔着极细的眉毛,腮上点着红晕,侧身站在那里,看着屋里的人笑。
吃过晚饭,学校的食堂,兼做礼堂,上面有个大大的舞台,有学生会的人在上面讲演,下面有几百个学生,有人专心听,也有人在小声议论着什么。那些讲演的人轮流上阵,喊得声嘶力竭,花儿却没什么感觉,仍想着从家里来时,小玉儿说的那些话,想着选择了赵家波儿是不是一个错误。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男生在上面讲话。旁边的女生们一通欢呼,“叶辰,叶辰!”齐声喊着。“花儿,你倒是看着点儿,叶辰来了!”身旁的闺蜜张静初拿手指捅捅花儿。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叶辰,穿一套黑色学生制服,没戴帽子,脚上穿一双白色胶鞋,个子不是太高,一米七左右的样子,那脸有些婴儿肥,白净净的,浓眉毛,眼睛很亮,在这个略有些黑的讲台上,亮得宛如冬夜里的两颗寒星,就那么往台下一扫,下面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不过这样,个子也不太高,就是白胖些,一白遮百丑。男人长那么白有什么用呢,一看就是不在地里做事的人。”花儿扁扁嘴,看惯了一身小麦色皮肤的大春,再看那些白净男人,竟是不堪入目,想到的只有三个字“寄生虫”。
“你哪里知道叶辰的好处!他才18岁,男生个儿长的晚,23还蹿一蹿呢,还有5年的时间,怕他不长到一米八高!”张静初就那么伸长脖子,一手拽着花儿一手拨拉着身边的人,一劲朝前挤,花痴的不怕人看见。
叶辰开始讲话,内容是如何做好教师这份工作,理想与现实,学生如何带,当前形势之类,说着说着,语气由平和转为慷慨激昂,很为当前混乱的战局着恼的样子。
花儿心里暗暗好笑,“真真是个雏儿,年纪又轻,见识又浅,才见过几片树叶,就开始议论森林了,也许连自己的经历都不如呢。”是啊,她朱丹凤,朱家的花儿是见过大阵仗的,参加军阀混战的方大成团长追过她,爱钱如命的土匪绑过她,可这些事,她能拿出去炫耀嘛?与对大春的思念一样,全是藏在内心的小秘密,且看着台上那个满腔热情,挥舞着各种表达激愤手式的小男生在那里表演吧。
从台上下来,张静初忙拉着花儿的手过去跟叶辰说话,叶辰的脸竟有些红,也许是在台上说的话太多,热情犹未散尽。
“静初,你也在呀?”
张静初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当然,大才子讲演,我怎好不来捧场!”
叶辰是最后一个压大轴的,现在台下的人乱哄哄的,开始拥挤着散去,人越来越少。
“旁边这位小姐?”叶辰有些忐忑地轻声发问。
“她叫朱丹凤,比你低一年级,新生,也是你们那一片的,老乡呢!”
“你好,我是叶辰,东各庄的。”叶辰上下打量着花儿。
“我是西仁村的,离你们那儿五里地。”花儿淡然回答完,拉起张静初转身要走。
“请等一下,西仁村有个叫赵伏波的,你认识不?”
“哈哈,这算是问到门里边了。”张静初在一旁笑得弯了腰,“这就是赵家未过门的媳妇!”
叶辰绷着脸儿,没有笑,“赵伏波是我的同学,我们两人很要好的,大家都说我们长得有几分相似?”
花儿仔细看看,确有几分相像的地方,都是温文尔雅,带着几分书卷气,
花儿笑笑,没说说话,强拉起张静初走了,叶辰犹在当地站着,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天下竟有这样的美人,我今儿才算见了。有主也没关系,能常见见也是好的。”
学校靠近郊区,上完晚自习已是9点钟,明个儿星期一,还得上课,按说该早些睡。这间宿舍住着8个人,其他几个家近,明儿早上才来,当下屋里只有花儿和静初两个人。洗完手脚,看看盆里漂着的两只袜子,花儿皱皱眉头,“静初,你去洗衣不?”
“我不去了,今刚从家里回来,走了好远的路,怪累的。明儿再去洗吧。”
“你累什么呀,刚才还生龙活虎一般呢。”
静初嘴巴一翘,头在枕头上伏着,略笑笑,“刚才没觉得怎样,这不一歇,后劲上来,觉得累了。”
“刚才有想头儿撑着呢。”
“你个死妮子,要不是我脱了衣服,嫌外面冷,非起来看看你那舌头是什么做的。”
花儿笑着出去,端起盆子到外面洗。
清风城向来以泉水多闻名,不太繁华的街道两侧,往往有一丛丛野生的芦苇,密密麻麻。学校从外面引来一股活水,自墙角开了一个洞,清亮亮的水顺着地势,绕过蔷薇架,穿过斑竹苑,转过陶然居,进入一片小槐树林内,女学生住的小楼陶然居,离树林仅几十米远,一般都来这里洗衣。
端着盆,在牛乳般朦胧清冷的月光下走着,路上时而有几只肥肥大大的蟋蟀,跟着花儿的脚步跳跃。
树林中已有一个人,是叶辰,他蹲在泉边弄水。“你也在这里?”见了花儿,叶辰笑着打招呼。月光下的叶辰,脸色显的更完美些,比在食堂昏暗的马灯下,耐看许多,不再有那种奶油小生的浅薄,多了几分刚毅。
“过来洗些东西。”花儿平静地回答,心想,要是张静初知道叶辰在这儿,准会拿一大堆东西来洗到天亮的,过一会儿,回去一定得说给她,叫她懒,勤快的鸟儿才有食吃,成天在屋里闷着,天上掉包子也轮不到你捡。
“我也过来洗衣服。”叶辰笑着说。
花儿心想,我又没问你做什么,又不好多说,想着他是赵家的亲戚,扫待了不好。叶辰问,就随口答了几句话。一会儿洗完了,端了盆子就走。叶辰忙从身上摸出一把小手电筒,那玩艺当时很稀罕,给花儿照着路,一缕淡黄色的光,轻柔地抚摸着蜿蜒的小路,除了几片落叶,没有别的。
“静初,你猜我刚才遇见谁了?”静初床头点着蜡烛,在一床红布碎花棉被里趴着,看本鸳鸯蝴蝶的小说。
“谁呀?”
“你最崇拜的人,在礼堂里见过的。”
“你说叶辰呀,他也去洗衣了?”
“是啊。”
静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隔着窗子上的小块玻璃,往外张望一下,“哪有啊,你就骗人吧,当心你们家波儿来了,我不告诉你。”
“呵,爱信不信吧。刚才他就在水边,还拿着手电筒给我照路来着。”花儿说完,自去抻开被子,准备睡觉。
“哟哟,看我们花儿的两条长腿儿,白净有肉儿,赛过地里的大白萝卜!”
花儿且不忙着睡觉,伸出手拍了一下静初的后背,“不兴这样说的,你就贫吧,你一般也长的水灵灵,只会笑话旁人,拿着我打趣,老天有眼,保佑你早日嫁个大胡子男人,扎破那张巧嘴。”
静初也不反驳,“呵呵,哪天闲了,我倒要看看,你那小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要不要吃点心?新鲜的。”
“有些饿了,什么好吃的?快拿出来尝尝!”
静初从家里带来的点心,共有两样,一包是用烫面加红糖炸的糖菜,另一包是炸的江米条。花儿拿着一个糖菜,大嚼着,“小日子不错嘛,家里专为你做的?”
静初回答,“不是,前儿个家里做满月,摆糖菜席——刚添了个小侄子。我回去见有,就带了些来。你回家有什么好的没?”
花儿起身从墙上拿下自己的包,“哪有什么好的,就带了几个糖饼和一大包水煮花生。今年光景不比往年,家里劳力少,种不过来,好些地都给佃户种着,你知道的,那些人自己吃的还不够,租子总是欠着,我爹那人面狠心慈,自家抠的要死,看人家光景差,就拖上些日子。上边是按地亩摊派,谁又肯少要?官一层,兵一层,村里一层,自家参加个互保队民团,又是一层,老爷子连咸鸡蛋都不腌,改成吃咸豆豉泡萝卜片了。”
“我正想咸花生吃。”静初不客气地用手抓了一把,吃完伸手从床头拿下毛巾一擦,舔嘴咂舌地回味着大料和花椒的香气。
花儿下床拿杯子里的水漱过口,省得那些糖渣子害牙。
“不过两三个钟点的功夫,你竟见到叶辰两次。”静初犹在不平地说着。
花儿调皮地说,“见就见了,你能把我怎地?看一次又不会少块皮。”
“要不是你名花早有主,我定不将你引见给他。”
吹熄蜡烛,两人躺在两张并排的单人木床上,闭上眼,外面有秋风扫过树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