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方大成和大黑在清风城里,花儿除了上学,平时尽量不出去,省得偶遇上大家难堪。
实在不得已,需要出去,尽量躲着走。有时家里寄了钱来,学生三五个一伙,到外面饭馆吃面,远远看到大老黑在饭馆那儿卖油条,还会觉得瘆的慌。
星期六花儿没有回家,在宿舍偷懒睡了个大觉,蓬着头,赤着脚,正在刷牙,听得外面有人嚷嚷,细听,原来一个人想进来,看宿舍的大爷说是女生住的,不放,在外面跟人争执。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人声渐杳,张静初手里包着一个装大饼油条的纸包进来。
“大小姐,好容易起来了?瞧,新买的大饼油条,要不要吃?”
“当然要,正饿呢,昨儿个得了本《西厢记》,语句清丽,情节曲折,忍不住多看了会儿,熬了夜,早上竟起晚了,被人笑是应该的。”花儿脸上有些发红,微微笑着。
“我不喜欢那本书,语言太刻薄些,那些戏文都是这样编排,一个佳人看见个穷秀才,私定终身,中间如何有人破坏,千辛万苦,后来秀才中了状元,两人团聚。实际骂状元们举止轻浮,为人不检点,先奸后娶。大人物家教不严,小姐们矫情,遇上个标致秀才就走不动路,迈不开腿,心里想着人家是否婚配,想起自家的婚姻大事,丢个小玩艺,如手帕子、玉镯子或是环佩之类当诱饵,哄男人上钩。
还有一出戏《桃花庵》,骂状元是庵里小尼姑与有妇之夫偷情养的。还有个《陈三两爬堂》,骂状元是妓院里婊子养大、教导的,还用什么提铃计,妓女招待着客人,还想着学生是否在偷懒睡觉,不肯读书,晃晃铃铛,把他催醒了继续头悬梁,锥刺股。
再就是什么《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骂状元是要饭头儿的女婿,还有众所周知的包公铡陈世美。
这类戏文,一看就是那种落魄文人的作品,自己没出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想方设法编排那些考上的人,讽刺封建科考制度。其实人家上边画了圈儿,你就得设法跳进圈儿里,以后才能成事,明知是个套,也得上。没见唐朝李世民站在城楼说什么,天下英雄进吾彀中!要是连圈儿也进不去,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奢谈什么救国救民!
哎!扯远了,傻张生、俏红娘、娇滴滴的相国小姐崔莺莺,万没想到,今个儿自己倒成了红娘了。”静初说完,把手里的戏票递过去。
“诺,看看吧,刚才方团长派了勤务兵过来,送过三张戏票,是今天晚上的,河北梆子,黄老板的《凤还巢》,全本的,是我陪你去看呢?还你陪我去看?”
“我把你个……”花儿羞红了脸,已有了人家,还接受别人的邀请去看戏,太不合适,不去,学生生活单调,难得调剂一下。
思忖一下,心里有了主意,常坐人家叶辰的蹭车,这次有三张戏票,何妨叫上他一起去,一来还坐车的人情;二来闺蜜静初乐意见叶辰,讨好了她,免了大嘴巴议论;三来依着叶辰与未婚夫赵伏波的交情,万一有点儿事,也好做个证见,省得将来见面解释不清白,就是方团长想做些什么不轨的事,有叶辰呢,必要时可以出手帮忙。
看戏的座位讲究坐前排,这样看得清,听的顺耳。原以为方团长会在旁边坐着看戏,没想到人家压根没去,叶辰帮着找好座位,买了一大包瓜子,给两个女生磕着,自己坐在桌边,斜担着二郎腿,棉长袍的下摆搭在上面,眼前摆了一壶热茶,在那里看戏。
戏台上演义着悲欢离合,两个小姐,一个后娘,丑大小姐半夜敲门,吓跑了来投亲的二姑爷,人家孩子一气之下投了军,跟老丈人在一个营盘共事。富王爷看上美丽的二小姐,后娘怎肯让肥肉掉进别人嘴里,安派了一出姊妹易嫁,用丑姑娘顶了包。再往后遇上土匪,家财散尽,后娘到王爷家躲着,二小姐千里寻父,到军中与二姑爷成亲,那男的误以为妻子长得丑,磨磨唧唧不肯入洞房。
“瞧瞧,人长一张好脸有多重要,俊了,到处有人抢,长得丑,送上门也没人要。”静初在一旁发着感慨。
花儿笑笑,“是啊,要是当初一开门是个美女,说不定就没这台戏了。”
叶辰也在一旁笑,心里想着,“要不是俩美女找我当护花使者,鬼才陪你们来这里听这吱吱喳喳的戏呢。”
戏演到高潮,好心的太监插科打诨,新姑爷作揖打躬赔礼,有人在叫好,有几个富家太太小姐,从包里掏出银元,嫌钱少的,从耳朵上摘下耳环,从手指上撸下戒指,巧笑着,喧嚷着,往台上扔,也有人趁机往上扔些茶壶杯子捣乱。那是当时的一种陋俗,也不管是否会打断演出的正常进行,是否会砸到演员。
戏已演完,南来的北往的,众人乱哄哄地散场,全程方大成竟没露面打扰,真是咄咄怪事!三人高高兴兴说笑着,安安全全回到校园,两扇铁门已关,上着锁,叶辰在下面做支架扶着,花儿和静初两人翻过铁门,悄悄顺着铁栏杆滑进去。随后,叶辰利利落落翘着长腿翻过。谢过叶辰,分了手,静初意犹未尽,仍在自顾高谈阔论着,一个女孩家家,全不顾夜深人静,大说大笑着,说台下那些富贵女人的笑话。
好容易熬到夏天,赵伏波从军校放假回来,他的假期比花儿的要早,花儿所在的师范学校多了几天的实习时间。
“花儿!”波儿穿身军装,脚上蹬着皮鞋,腰里扎着皮带,就那么站在跟前,方方的下颌骨,两眼含笑,皮肤黑了许多。
“嗯呢,你放假回来了!”花儿应着,静初在一旁笑着打花锤,“你是谁呀,别光你呀你的,倒是叫声好听的。”
花儿脸有些涨,回身在她手上捏了一下,意思叫她安静些。平时话多也就罢了,这次当着波儿,事关体面,花儿可不想被波儿说,“你怎么跟那么个疯丫头做朋友。”多少天了,虽然明面上不提,暗里她还是在意波儿的,毕竟是爹娘给定下的婚事,没有意外的话,这就是她此生唯一的归宿,希望在他面前留足脸儿,有个好印象,将来夜雨时,靠在先生宽阔的胸前,追忆青春时的似水年华。
想想《水浒传》里的宋江,媳妇死了,因缘际会,纳了阎婆惜做外宅。阎婆惜正当十八九岁,水一般的后生,看上了小张三人物风流,慢待了宋江。宋江想着,又不是爹娘给定的婚事,大不了不上门就是。
可见自古至今,爹娘定下的亲事,自是正经大事。无论这个对象是否中意,都不希望被对方看轻,花儿一向是这样认为。
赵伏波的假期很短,刨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只能在家里住上20天。这20天,他希望经常能见到花儿,看到妹子小婷的房间,波儿有了主意。小婷回乡下度假,暂时不用屋子,能不能把花儿留在家里住上些日子?
“花儿,妈给做了好吃的,叫你上家里吃中饭。”
花儿回头看看静初,那意思,是问能不能带上一个朋友。波儿笑笑,虽然这是个碍眼的人,可多一个人吃饭热闹,何妨叫上她一起去。
回去的路上碰到叶辰,人又多了一个。
再走,前面是大老黑的油条摊子,花儿想起这事,跟波儿说起,想绕道走。
“怕什么,有我呢!”波儿坚持要直走,不肯绕弯。
叶辰笑着说:“哥,你在当然没事,问题是你不能一直守着花儿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事可防不胜防,还是小心点好。”
波儿听了不置可否,脚步却跟着花儿。路上看见有卖新鲜大蜜桃和黄杏的,花儿买了一蒲包,看见有卖糯米粘糕的,想起波儿说过,准婆婆爱吃,就买了一大块。一路走,波儿两只手都占着,口袋里的钱也花光了。到了家,远远就闻到饭菜的香味,波儿的娘正在指挥厨子做菜。
看见花儿他们进来,忙出来说话。几个人鞠过躬,叫了婶子,到波儿的房间吃水果,花儿到外面,看有什么用帮忙的事不,却被准婆婆拉住手,说说笑笑,上下打量了半天,这媳妇就是自己的好,咋看咋顺眼。
吃完饭,几个人一起在屋子里说些外面的时事动态。两个女生对政治不感冒,找了借口出来陪赵母说话,学做些针线活计,留下波儿和叶辰在屋里密谈。
赵母坐在院子柿子树的树荫下,青石板凳上,纳着鞋底,花儿想接过来,帮着纳一会儿,看看活儿,又没敢揽。想想爹给讲的一个说新娘子的小故事,别累着自家的马,挪开磨石,别绊着人之类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没进门的媳妇,可不敢多做动作,多说话,惟恐被准婆婆和下人们笑话了去。
玩了一天,波儿把几个人送走,四个人两前两后走着,波儿本想邀请花儿在家里住下,花儿哪里肯呢,拿手一劲搅着辫子梢。今儿过来,看看赵家的排场体面,比乡下大有不同,显见得是清风城的头面人物,现在进门,那些下人和邻居们多嘴多舌,不定咋笑话,搞不好这场婚事就黄了。既没正式用花轿接,又没拜堂,媳妇跑着就进门,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俗话说,“吃饭穿衣亮家底儿,”赵家的饭食比外面馆子里强多了,天这么热,也不嫌麻烦,有鱼有肉不说,饭后竟有新烤的奶油蛋糕吃。叶辰看看天,灰蒙蒙的,离下雨近了些,他的忧郁多了一分。看来花儿嫁入赵家,是铁板钉钉,万无更改的理儿。
一个正当青春年少的人,对同龄异性产生迷恋的感觉,倾慕对方,是很正常的事情,这种迷恋如同电石火花,转瞬即逝,让人只会惊叹它的美丽,却感受不到阳光般的温暖热情。张静初对叶辰就是这样,接触多了,没了神秘感,现在她的兴趣已转移到其他男生身上,叶辰却未从对花儿的迷恋中解脱出来。他感叹与花儿相逢太晚,叹就叹吧,无法说出口。
波儿的假期快过完了,花儿借口实习,一直没有回家,在学校住着,两人见面的机会多些。叶辰也一直没回家,当然,他有自己的事做,并不是为看到花儿。叶辰班男生与外面的一班人组织了一个话剧社团,常在一起读剧本,排练进步话剧,还叫上波儿,四五个人结伴坐火车,去过一次北京。
宿舍里的人实习期间都不怎么在学校住,她们家近。静初不好意思当电灯泡,有时花儿和波儿一起吃饭,她就找个借口不去。快乐的光阴过的很快,再有三两天,波儿就该回保定军校了。他开始收拾军服和配饰,没事时擦擦手枪,按说不让往回带,他偷着拿回来的,无非是怕路上不平稳,带着防身用。
最后一次约会,是在一个公园里,柳荫下,燥蝉不住地鸣叫,波儿买了棒冰,两人一人一根,围着石桌,在那里吃着。一个很面熟的人大踏步走过来,不用让,自己叉开两条腿,坐在花儿旁边的石鼓凳上。
“花儿,这就是你的未婚夫吧?”
波儿早已扔了冰棒,站起身,一只手按在腰间,那里硬硬的,有枪。
花儿示意他坐下,“这是救过我命的方团长,以前我跟你说起过。”
“哦,久仰!”
两个男人,都站着,伸出手相互握了,力量很足,铆着劲。
方团长从腰里拔出枪,拍在石桌上,“老弟,商量个事。”他目光炯炯,如同在草原上觅食的狼。
波儿面色略有几分惊慌,很快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坐下,眼睛直直地盯着老方。“有事只管说。”
“花儿是我的人,全村人都知道的,你不会不清楚,竟敢动我的人。”
“花儿没与你有过任何盟约,没跟你订婚,也没跟你结婚,她是自由身,你只是一厢情愿。”
“到底是读书人,说话讲理。你不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嘛?”
“我以前是秀才,现在也是兵,两个兵说话,总能论清道理。”波儿从腰里摸出手枪,啪答一声,也照样拍在石头桌上。
“哈哈!”方团长笑笑,把枪收起来,伸出手拍拍波儿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看来花儿跟你订婚没错。老弟,别在意,逗你玩呢。我一个外地人,跟着队伍东奔西走,有今天没明天,哪敢误了人家女孩子。从今往后,花儿就是我亲妹子,你就是我亲妹夫,有事只管说话。”
花儿长出一口气,看来方团长决心放过自己了。一年了,忘掉一个人真的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