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王二那小子怎么成了好条件了?以前他可不咋的。”
“谁知道呢,他自从到清风城里帮着他家亲戚跑街开始,明钱暗钱都挣,不和怎么就有了钱,白家低价卖房子的时候,他买了一所磨砖对缝的小院,就是靠街那个院,还在清风城里盘下一个杂货店,他娘成天在街上显摆。”
拐了个弯,前面是幽长的巷子,花儿接着说,“家里儿子大了,没钱也要装有钱,不能跟孩子小时候那样,成天哭穷,那样谁家的姑娘肯嫁给他呀?”
“浪子回头金不换,或者他真改好了呢,要是能跟那些土匪划清界限,也未必不是个好人家,自然会有人嫁的。”
“这倒也是,不知他那个吝啬鬼姥爷会怎么想,他可不乐意帮这个外甥在咱们村落下脚,一娶媳妇就吃定他了,还得分房子分地分家产。”
“关上门,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人家王二不一定就稀罕他那点子家产。”嫂子说。
“王二那小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跟戏里唱的那些程咬金秦琼是一路人,遇到仁义人他比谁都仁义,要是遇上横茬,他就跟人比着横。他姥爷未必能对付得了。”花儿说完笑笑,把睡着的源儿递给嫂子抱,拉着小侄女牙牙的胳膊,快步走回家去。
王二果然在朱家,他穿着件新做的青布夹衣,外面披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半大棉衣,戴着棉帽子,两个帽子翅周周正正地绑在头顶上,脚下是一双新做的布鞋。这次是趁着过年来相看一下小玉,要是朱家没什么意见,好托人提亲。嫌戏台下风大,小玉正带着小壮、花儿家的小瑞和邻居家几个孩子在院里玩,王二嘴里叼根洋烟卷揣着手进来,一条个子不大的黑狗在脚边跟着。
“小玉,你哥在家没?”
“他在东院住,你上那边看看去。”小玉站住脚,给小壮使个眼色,抬起脸看看王二。这小子如今长得粗粗壮壮的,脸上横肉都有了,想必在外面混的不错,有吃有喝,不受气。
小壮蹬蹬跑进屋里,“爷爷,王二来找我爹。”
朱望晨拿着烟袋掀开帘子,“二小子呀,你啥时候回来了,来屋里坐会儿!”
“不了,大舅,我找厚哥有点事。”也不知王二这辈份是怎么论的,估计姥姥门上的人,叫舅舅准没错。
嘴里说要走,腿却不动,在院里扫了一圈,“大舅,有辣椒没?”
“那不都在门口和天地桌边挂着呢!”
“给我留着啊!”“行啊,都是你的。”
晃过去看上一眼,天地桌上有个筐子,里面放着晒干的红枣,皱巴巴的,“自家树上结的?”拈起两颗扔进嘴里。
老朱早看见了,“多抓俩!”
王二也没把自个儿当外人,伸手抓了一把放进口袋里。
闲拉了几句话,那狗也趁机进院子转了一圈,跟老朱家的狗打了一架,好一会儿才跟着王二走出去。
“可算走了。”小玉见王二出去,忙把大门关上。
“大白天,关什么门呀?”
“爹,见到这小子就害怕,大过年的,上门上户,别再把孩子给绑走。”
“都成拉!”这是一句当地土话,那意思就是不可能,表示一下蔑视。“咱家现在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土匪不会拿眼夹咱的。”
“警惕些没错的。”小玉把孩子们都拢进屋里,让老朱帮忙看着,自己到另一个屋里瓦缸中拿了两个裹着红豇豆和枣的长条黏面丝糕,拿刀切成小圆片,用小铁锅搁点猪油煎成两面金黄,用筷子夹给小孩子们。灶台边围着一圈,有捧着洋瓷碗的,也有靠着灶台眼巴巴瞧着的,闻着甜丝丝的香气,等着从小玉筷子上掉下的煎年糕。
等花儿和嫂子进门时,看到的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画面。
把睡着的源儿放到炕上,托老朱看着,“爹,刚才在街上见到张老八了,带着好几个人。”
“他没说什么吧?”
“没,就寻常打个招呼,没出别的腻歪。”
“那就好,这小子如今得了势,年前为了摊派的事来找过好几次麻烦,我都没理他,想是过年呢,让安生几天。”自去外面洗海带,切白菜豆腐,热些白面馒头,黑荞麦角子和六月黄大麦粘豆包,预备中午饭。
源儿醒了,在哭。老朱伸手把她抱起来,先把了尿,嘴里不停地说,“出去的人怎么还不回来,都不管孩子了。”源儿还在哭,眼泪汪汪的,脖子下的围嘴上都滴上了泪,哭的老朱心有些软,脱了鞋,坐到炕上,把她抱在膝头,从红花布小棉袄里把手掏出来,“咱们源儿怎么了,窝着手呢?”小手汗湿,扒开了晾晾,并没有窝着。再摸磨腿儿和脚,都好好的在蓝花布开档带主腰连脚棉裤腿里,伸的展展的,没有被绑裤脚的布条子绊着。
“小玉,你说这孩子怎么一直哭呢?你妈在外面逛的也不说回来,也不说管孩子。”老朱从来都是埋怨自家媳妇,花儿就在东边院子灶间忙,那么近,他也不说该去叫花儿,这闺女再大,在他眼里仍是个孩子。
“想是饿了。我热点粥喂喂她。”源儿太小,还不能吃煎年糕这种成块的食物,也禁不住诱惑,张着小手跟着哥哥姐姐们凑热闹。
小玉向来喜欢孩子,做事又利落,对付这几个淘气孩子不在话下,很快这些孩子有含着眼泪吃东西的,有笑着嚷着追打着跑的。
老朱媳妇穿件蓝布掩襟褂子,梳着油光的圆发髻,上面还插着一根银簪子,提个桶乍着胳膊拧着脚,从外面回来了。老朱一下子来了劲,“喂个猪怎么这么半天,孩子也不管。”
“有外面碰上熟人了,说了几句话。”
“就知道你屁股沉!有啥说道,闺女来了,不说帮着照管孩子,且忙着跟那些不相干的人扯闲淡!”
这话可冤枉了他媳妇,老朱媳妇从不说人事非,每次都是别人说,她站在一边听,要是有人看她不说光听,给她来上一句,“大照娘,别人都在说媳妇婆婆的不是,你怎么不说呢?”她就憨憨地笑一声,“俺家媳妇没不是。”
老朱脾气大,有时看到媳妇把菜炒糊了,就扯着嗓子嚷,他媳妇也不分辩,默默把焦的菜夹出来,“焦的我吃,我吃。”轻轻说着。两口子一辈子也没吵起来过,倒是个奇迹。
花儿有时看看母亲这样儿,想想自己的确太要强,女人无论如何不能太强势,男人胳膊腿到底比女人粗,比力气打斗只有吃亏的份儿,还不如对他们好些,顺着毛摸,给几句软绵话听听。有仁者说,上古比的是道德,中古斗的是智慧,如今拼的是气力,真要是比气力,还是做个以柔克刚的小女人好些。
见女儿孩子们都往东院去了,老朱媳妇低下声说,“刚才遇见外村常给人说媒的大豆娘,见了我拉个手怎么也不放,亲的不行,大概是想给咱家小玉说个婆家。”
“刚才王二那小子也没事找事来溜了一圈,估摸着也是这么个意思。一家有女百家求,有说亲的才好,要是没说亲的,倒该上愁了。”
想起花儿的婚事,挑来拣去,订了散了,最后才嫁进叶家,成了正果。小玉各方面虽不如她姐,在本村也是数一数二的俊闺女,有人来相看是正常现象。
想起大豆娘那大马金刀的样儿,老朱有几分神往,“那媒婆子说媒,你该让她来家走走,见见闺女,心里有数,别给说个不登对的主儿。”
“见什么呀,人家说了,见到当娘的脚后跟,知道闺女的全身,不用来家,看看我就行了。”
“看把你能的!”老朱瞧瞧老婆那得意样儿,嘴里含的煎年糕差点喷出来,什么人呀,你不就是收拾的干净利索点儿,孙男孙女一大堆,双眼皮都松了,挡着眼都得拿一截火柴棍支着,还能称得上什么美人!
住了两天,叶辰穿件青布长棉袍,戴一顶青呢毡帽,带个长工,套了辆骡子拉的敞篷大车来,把花儿娘三个接走了。“带着小孩子串亲戚,实在麻烦的很。”看着大包小包的棉衣褥垫,花儿觉得这日子过的很俗气,跟婚前想象差太远。当姑娘时,她的想象力其实只到婚礼为止,再往后的事,从没想过。
叶辰在一旁吃吃的笑,“没人逼着你结婚生孩子呀,可以有很多选择,不是吗?”
都这会儿了,两个孩子拴着,还能怎么选择?这话让花儿很生气,“把手伸进来,让我打你一下,不然没完啊。来我家好歹还有人帮着照看孩子,你们家这日子过的,公婆在外地都不回来,现成的爷爷奶奶当着,真是舒坦。”
“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凭什么伸出手让你打呀?嫌累你坐火车过去,把两孩子扔给我妈,你也当当甩手掌柜,只怕舍不得。”
说来说去,不过是找个借口绊个嘴,显示一下自己带孩子的不容易,并不是真恼了,真要是把两个孩子丢给婆婆,花儿可舍不得,宁可自己找个小保姆帮忙,在眼前一窝一拖养着。累不怕,怕的是孩子长大了跟自己不亲近。再说工价也不算贵,沾点亲,管吃管住,做几件衣服或是拿自己瘦小不能穿的衣服给保姆,年底再给她家几块钱完事,比跟婆婆一起住,受管教强的多。
再说叶家还有个挣钱的爷爷,在家里不声不响,给置办了许多得用的物品,孩子吃的用的,都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憋屈,连花儿平时都能得到些从城里给买的洋气物件,想到这里,花儿也就不再争礼儿。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不打扰麻烦别人,也是一种美德。
“我妈可说了,等到了夏天放假,让咱们带了孩子坐火车过去住呢。”
说到这儿,花儿开始盘算,思忖一会儿说,“到夏天就不用带这些棉衣什么,包几件换洗衣服就行了。那时源儿就能满地跑,能囔囔着说话了。”
“是啊,不用一直抱着,旅途也能轻省些。”
依旧是忙,忙着教书,忙着带孩子,不知不觉脱了冬衣,换了春装,又换了夏季的单衣。花儿去北方的旅行却失了约,婆婆来信说路上不平稳,担心孩子,说不必来了,可能过不了多久,他们也将离开北平城,回乡下躲着。再怎么说,还是家里保险,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离铁路远,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日本兵再怎么着,漂洋过海,他能来多少人占地盘?大不了占个大城市和铁道沿线,这种没铁没矿的农村,应该是最保险的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