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王二姥爷还是那么脾气大,他不肯帮钱给外甥娶媳妇,又怕别人笑话他被外甥如此这般欺负,心里总有股气不顺,气得找个发泄口。蔫秋忙夏,偏偏这秋收起来没完没了,家里地又多,种的样儿还复杂,收完这样就是那样,先是整理场地,接着收谷子玉米豆子高粱,抽空在家坐着,手里还拿根钉子,一点点剥着玉米皮,留下一点缨子,攒多了一个一个串起来,盘到院中树上晾着。
他只是觉得心里苦,却不知该怎么做,每天走到街上,苦着张脸,有人搭话说开始抱怨,“天知道,怎么摊了个这样的熊孩子!自己6、70岁的人了,家里儿子又是老来才得的,不顶用。用着几个短工,种这么几亩地,一点点攒下家业,养大女儿嫁出去,没想到又带着三个孩子回来。给儿子娶媳妇,天经地意,这没的说。要是再让他帮外甥,那可没的理讲,又不是一个姓!”
这听的人开始还劝劝,“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又不白要你的,给娶了媳妇,在本村就算安下家,老来也是个帮衬。”
“什么帮衬?生生想把我气死。”话说到这里,听的人也就不好意思。有几个本来跟他亲厚的人,每次听他这么说,耳朵起了茧子,见到他,要么静静坐着不说话,要么就远远避开。本来这日子就过的艰难,谁还要听他那些分斤掰两的闲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他不饿,自己的肚子可是空的。亲闺女外甥还不肯帮,又能帮助谁呢?这样的人不交也罢。
一来二去,这话不知怎么传到王二耳朵里。王二肚子里有气,可这是自家的亲姥爷,就这么个人,能把他怎么着。有时喝了酒生闷气,大老黑看见就说,“这是干啥呢,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咱呢,你就不能弄点糟心的事,给他添添堵!”
王二不肯做,可有人替他做。四面八乡这事都传开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王老头有多少钱,自然有土匪盯上他。
这天夜里,王老财正在家里睡着,来了一伙蒙面人,把他藏在炕洞里的白花花的大洋钱都给劫了。我的个天呀,这可要了王老财的命,那是他攒了一辈子的大洋钱,预备给儿子娶媳妇的,从来没数过,也不知有多少,只知道平时卖了粮收的钱,留下几个油盐钱都扔进炕洞去。家里穿的衣服都是自家织的布做的,孩子们平时想吃个糖咂咂都不给买,辛苦一辈子勤勤恳恳攒下的钱哟!
秋天过个差不多,这天天才蒙蒙亮,王老头骑上小毛驴,带上两口袋南瓜山药红薯片,到城里去看看二女儿小珠。走路上有人看见他,问一声,“王老财,这是上哪儿去呀!”
“咳,上清风城闺女家,散散心!”
一路上,用黄土垫过的阳关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赶车的,挑担的,推着红车子,上面堆满成捆的大葱,成篓的萝卜白菜。世事如常,不管你人高兴不高兴,得意还是走背运,树叶该落的落,一人多高的大扫帚该红的红,老头边走边心酸,这算咋回事,人精明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叫小家雀给打了眼,生生把一生的那点财都给散了。
到了方团长家,他住着不知从哪家借的一套青砖宅院,院子里种着花,养着两只细腰黄狗。老方刚下了操,回家吃饭,脱了大皮鞋,穿上布鞋,把皮带松了松,放开肚子。小珠给做的鲜肉馄饨,上面飘着白的绿的葱花,一盆红色凉拌菜,几个白面香油大花卷,两口子中间夹着个梳辫子的小丫,穿着花衣,光净白嫩的小脸蛋,刚端起碗,王老财就进了门。
一进门苦着个脸,让坐也不坐,倒水也不喝,蹲在门口,在门槛上敲着烟袋开始倒苦水,把这几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说到他家大闺女当年怎么灰溜溜带着三个拖油瓶回来,来的时候怎么瘦,露着肋巴骨,头上都是顶着三根黄毛,怎么辛苦养大他们,如今大了不知道孝顺,还招了土匪来祸害自家人。
小珠在一旁不吭一声地听着,她当然知道他爹是什么样儿的人,只是自家的老人,顾及脸面,不好当着方团长说他。
方团长是个大佬,一向帮人惯了,听不得这年迈人在眼前鼻涕眼泪的哭诉。不过也知道自家老丈人这脾气,有的没的,先哄着他吃过饭,安生下来再说,自己个也找时机填饱肚子,不用再听这些破事。
趁着老丈人停顿的功夫,笑着问,“吃过早饭没?”
“心里憋屈,起五更就来了,哪里还顾得上吃饭!”悻然回道。
“正好,新出锅的热卷子,一块吃点儿。”老方吃饭的时候脾气最是好,乐呵的很,听到再气的事,也不着急,食物是上天赐给人的礼物,再怎么难,有东西吃那也是福气,不能带着气去糟蹋。
小珠家常梳着油光的发,别着银花卡子,穿着玉色夹袄,系着紫布裙子,盛了一碗肉馄饨端来,上头夹两筷子用油盐醋调好的心里美萝卜丝,在碗里当配菜。王老财心里再不得劲,可跟饭没仇。再说这么好的饭菜,不吃也是浪费,有个好女婿真是福气,越想越觉得王二这个外甥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