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和夏文翰回到江海,发现这边的物价已经涨得难以想象。他们在滨湖家里的时候,家里一应开销都不用他们操心,所以虽然知道物价飞涨,但是回来以后,才知道物价已经远远出乎他们的预料。
美瑛的全部积蓄,以及夏文翰的部分薪水,全都在“金圆券”风波中丢失。他们请假的这两个多月,又没有薪水可拿,还好夏文翰离家之前有所准备,带了一些钱款,他们还能勉强支撑。
物价飞涨,时局也越来越不稳。他们回到江海以后没多久,国共和谈宣告破裂,解放军强渡长江,只不过两天后,南京失守。江海的一些达官贵人纷纷逃离,****整天喊着“坚守、决战”之类的口号,江海的人心浮动。
这时候的夏文翰和美瑛,和大部分平民百姓一样,都不知道共产党来了以后会如何?但他们也都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工人,普通的市民,共产党来了,大约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吧?因此,下层的市民反而并没多少担心害怕,甚至不少人都盼着共产党打过来。他们不希望****真的守住江海,反倒希望他们快点失败,那样的话可以免受战乱,说不定共产党一来,物价会稳定下来,至少是不要再像现在这样一日数涨。
时间刚进入五月,浙江省会杭州就被共产党占领,这使得江海的人心更加不稳,一些大资本家加快了转移到香港或台湾的步伐。“大通”和“茂发”这样的小厂,老板们也知道,以他们的那点资产,转移中七折八扣损失一部分,剩余的部分要在海外另起炉灶重新起家不容易。两家厂的老板都决定留下,静观时局发展。
解放军攻城的炮声终于响起,绝大部分的厂都停产了。面对乱纷纷的局面,“大通”和“茂发”两家厂的老板采取了不同的应对办法。
“大通”采取的是关门停业,厂里只留下几个人看守,如果有人进厂捣乱,要是阻止不了,那就一切听天由命。
“茂发”厂老板宋耀庭则不一样,他的厂和发电厂离得近,他怕受到波及,就亲自在厂里镇守。他看到发电厂和其它几家大点的厂,工人们都组织了“护厂队”,于是也想效仿。但是他听说发电厂等重要工厂的“护厂队”,都是共产党在暗中支持和组织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找到共产党。情急生智,他找来了一些愿意做这件事的工人,组成了一支“护厂队”。
可是他很快发现,这些工人虽然为了保住自己赖以生存的工厂,愿意出力,但他找到的这些人里,没有人能挑大梁。厂里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但那几个有点威信的工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找了两天都没找到。无奈之下,他忽然想起了赵美瑛。他曾听说过,这个赵美瑛的丈夫,曾经当过****军官,还和日本人打过仗,要是能把他找来也行。
他派人找到了赵美瑛住的地方,她和她丈夫都在家。去的人把宋耀庭的意思一说,夏文翰当即有点愿意。他不知道美瑛是怎么想的,就问她:“你看这事怎么办?我去还是不去?”
美瑛看到过有些厂的工人组成了“护厂队”,就和住的弄堂一墙之隔的香烟厂就有。那些“护厂队”的人带着袖章,拿着木棍、钢钎之类的东西,在厂门口站岗。有时候这些人也到街上走走,买点东西,那些警察之类的人,对他们也是视而不见,相安无事。现在厂长来请夏文翰帮忙,她并不反对他去,但是说她也想一起去。
夏文翰想想也就答应了,两人跟着来人一同去了工厂。
“茂发”厂大门紧闭,透过铁门的栅栏,可以看到里面有两三个工人,袖子上套着“护厂队”的白布袖标。看到美瑛等人走近,一个“护厂队”员过来打开小门,放他们进去。
宋耀庭在他的办公室迎接了夏文翰,两人寒暄一番,宋耀庭就向夏文翰介绍了厂里的情况。“茂发”厂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打扰,但是附近有的厂,已经有军人上门,借口要炸厂,趁机敲诈。现在厂里有十几个工人,自组了“护厂队”,可是这些人都没经历过大事,有点六神无主。他请夏文翰来当这些人的队长,带一下他们,万一有事也好有个主心骨,不至过于慌乱。
夏文翰答应了。但是他同时提醒宋耀庭:靠这么几个工人,是没办法和军人们硬抗的,只能防范一下地痞流氓的趁火打劫。
宋耀庭也明白这个道理,告诉夏文翰,只要他带着这些人,不让地痞流氓之流进厂捣乱就行。如果有军队要进厂,他自会出面周旋,不会要他们去拼命。他还答应夏文翰,只要他能带人帮厂里度过这一段混乱的日子,他会给他一笔报酬。
夏文翰笑着说:“宋厂长,报不报酬的先不说,我也不是冲着钱来的。你宋厂长对美瑛不错,我是看在这个上面,才来帮忙的。你放心,我既然来了,自会尽心尽力。不过说到钱,你还是要准备一些,万一有散兵游勇来厂里,他们有枪,我们没办法和他们来硬的,到那时还要用钱摆平。”
宋耀庭说:“这我知道,也有准备。不管怎么样,你和‘护厂队’所有人既然冒风险帮我,我也不会亏待大家的。”
枪声和爆炸声在厂里能听到,但水、电、电话却一直都通着,夏文翰他们也没有遇到大事。这两天有过两拨流氓,想要进厂趁火打劫捞些外快,都被夏文翰带人软硬兼施打发走了。
这天,宋耀庭从电话里得知,解放军已经冲过了****防线,正朝西北这一片挺进。厂外的马路上,过往的军人多了起来,乱糟糟地显然是从火线上溃退下来的。将近中午时分,一群军人来到了厂门口,嚷嚷着要进厂。这些人大约有三四十个,其中还有几个伤兵。
夏文翰和带队的军官敷衍着,那上尉军官不耐烦了,拔出手枪指着夏文翰,要他马上开门,说要在厂里构筑工事抵抗****。
“护厂队”的工人见到这个架势,有点慌乱。夏文翰毕竟上过战场,他还很镇定,笑着对那军官说:“上尉,你把枪拿开。这玩意儿我见过,也用过。日本人在的时候,我是****少校大队长,真刀真枪见得多了,这东西吓不住我。弟兄们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够想到抵抗****,我很佩服。不过我们这个厂很小,地形也不适合构筑阵地,还请弟兄们另选别的更合适的地方防守。”
那上尉听说面前的人打过鬼子,还是个少校,不知道真假。但他看到此人面对枪口,仍然能够镇定自若,心里倒还是有七八分相信。他将枪口放低了,不再对着对方。但他听对方的意思是不放他们进厂,也没见到有什么别的表示,心有不甘,枪又抬了抬,似乎要发怒。
夏文翰还是脸带笑容,说:“你也别发火,我知道弟兄们连日打仗辛苦,这样吧,我把厂长叫来,慰劳一下弟兄们,这样可以吧?”
那上尉脸色和缓了,枪也收进了枪套。
宋耀庭早就站在“护厂队”的身后,此时连忙上前,陪着笑脸低声说:“长官,我是这家厂的厂长,你们辛苦了,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长官笑纳。”说着把一叠钞票隔着栅栏递到了上尉手中。
那上尉接过钞票,刚感到有点少,忽然发现递过来的是美钞,虽说不多,但这可是好东西。他将钱塞进了兜里,对宋耀庭点点头,又打量了夏文翰一眼,转身对手下大声喊道:“弟兄们,这里地形不合适,我们走,再找找别的地方。”
一群官兵行不成行、伍不成伍的走了,宋耀庭透了口气。夏文翰精神也放松下来,这才觉得天还没很热,他居然出了一身汗。
这天下午,枪声基本上停了,只有远处还偶尔响起几声枪响。厂门口不再有****官兵的身影,附近的居民也开始现身。夏文翰和宋耀庭都不知道外面的局势,依然忐忑地在紧闭的厂门后观望。
这时,忽然有一些军人出现在厂门口,这些军人穿的军装和****的不一样,胸口都有一块胸章,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夏文翰他们知道这就是共产党的军队来了。
那些军人在厂门口朝里看了看,其中一个带短枪的军人问门里的夏文翰:“工人师傅,你们厂里有国民党军队吗?”
夏文翰回答:“没有。先前来过一批,我们没让他们进厂。”
那军人说了声:“好,那你们还是继续保护好自己的工厂,这条路上有我们的部队,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找我们。”说完他就带着人走了。自始至终,那军人的态度都很和蔼,让夏文翰和所有人的心都放下了不少。
夏文翰他们又在厂里坚守了两天,解放军已经完全接管了这座城市,外面的秩序迅速恢复了正常。宋耀庭通过电话和朋友联系,大多都说无恙,解放军进城以后非常有纪律,外面已经相当安全。他和夏文翰都放心了,紧张了几天,大家都很累,宋耀庭留下几个工人在厂里,让夏文翰和美瑛等人回了家。
夏文翰和美瑛来到外面,看到的情况果然很好。路上有人打出了欢迎解放军的标语,路两边一些小店也都开门营业,偶尔还有一辆电车经过。如果不是那些巡逻的解放军出现,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座刚经过激战的城市。
他们两人没有等候电车,一路走着回家,看着路两边熟悉的房屋,心中却有一种与以前不同的感觉——好像这是一个变了样的城市,但到底变在哪里,他们一时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