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和夏文翰到了夏家,夏玺臣对美瑛回来很高兴,而梁寒烟则显得有点冷淡。不过美瑛能够感觉出来,梁寒烟的冷淡,与以前的态度相比,已经好了许多。
夏文翰到家以后,大家说了说话,他就找机会告诉了母亲——美瑛已经怀孕了。这个消息对梁寒烟和夏玺臣来说,实在有点意外,但是都欣喜若狂。等到大家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梁寒烟竟然一反常态,时不时地劝美瑛多吃点。饭桌上也有鱼,是美瑛喜欢吃的河鲫鱼,而且数量也有三条。
美瑛虽然知道梁寒烟态度的改变,多半是夏文翰已经告诉她自己怀了孕,她对自己的关心,更多的是出于关心自己肚子里的夏家后代。但是不管怎么说,婆婆态度有了改变,这总是好事,美瑛对梁寒烟的态度也随之有了转变。
饭后,大家在一起聊着家事,唯独费晓玲回到了她那间斗室,闭门不出,但没有传出木鱼声。夏文翰问起现在家里的处境,问起“土改”对夏家是怎么处理的。夏玺臣告诉儿子和儿媳:夏家这次被定成了“中农”,属于团结对象,所以没有受到大的冲击。
梁寒烟以前在美瑛面前是不大会说到家中大事的,以前在她心目中,夏家的儿媳还是费晓玲,而美瑛是无权过问夏家家事的。今天,她却当着美瑛的面,说起了家里的事情。她对夏文翰说:“这次多亏了你爹。他把家里的粮店卖掉了,卖得很便宜。当时我还心痛,还和你爹吵过。这次搞什么‘土改’,在定成分的时候,由于我们家只有十几亩地,就被定了个‘中农’。这么一来,我们家的地大部分都保住了,‘工作组’只要我们家交出六亩地,别的就都不动了。”
夏文翰在赵家和长生交谈过,对这次“土改”的政策有点了解,他说道:“我们家的粮店要是在,那也是‘工商业主’,不会把粮店充公的。你们其实不用这么紧张的。”
夏玺臣告诉夏文翰:这次各个村的“土改”,虽说大的政策是上面定的,都一样。但是具体到底下执行起来,各个村的做法并不统一,有些政策可松可紧,要看每个地方基层执行者的理解和掌握了。像夏家这样的人家,如果粮店还在,可以定为“工商业主”,但是也可以朝“富农”上面套。夏家旦的农会和工作组,就有人提出来,说夏家粮店是在临近解放时卖掉的,应该按照之前的情况定成分。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中间,有个别人也提出了夏家应该划为“富农”。如果被定成了富农,那夏家的田就会全部没收,然后再另外分给一点土地——那样分到的土地,一般都是最边远,也是最不好的地;而且家中的住房也会被没收,扫地出门。
这次夏家旦的土改,最后在对夏家做评定的时候,工作组长在了解了情况和听取了部分贫农的意见以后,帮夏家说了话,这才按照中农定了下来。那个组长是上级派来的,他说夏家目前只有十几亩田,而且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大量土地,对农民的盘剥不严重。他说他向上级请示过,上级答复是考虑到夏家没民愤,夏传林在世时又做过一些好事,所以可以不定为富农。
梁寒烟有点心有余悸地说:“还好你爹有远见,粮店虽然贱卖掉了,可好歹还是收回了一笔钱。如果不是这样,万一被定成了富农,那粮店还是保不住,连住的房子也会分给别的穷人。夏家旦这次算是比较好的,没出什么大事。别的地方就不对了,离这里不远的东乡,就有地主和富农被斗争,还有人被逼得自杀的。我现在想通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共产党讲的是‘自食其力’,我们以后也就和大家一样过了。”
梁寒烟在美瑛面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如果不是美瑛心里明白,在旁人看上去,这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了。
这时候夏文翰想到件事,就问道:“爹,现在家里还有将近十亩地,以后这些地怎么办?谁来种它们?”
夏玺臣说:“现在不允许在家里养长工,这些地只有自家种。不过我知道,现在有人采取‘换工’的办法,地可以找人帮忙种,收成按照谈妥的比例分。这办法工作组不鼓励,但是也没有明令禁止,他们只是把着关,分给帮工者的比例不能太低了。还有一点他们虽然没说,但我问过参加了工作组的邻居,他说找人‘换工’可以,但不能把地都给别人种,自己也还是要参加一些劳动,下地干点活。”他说到这儿歇了歇,有点犹豫地对夏文翰说,“所以最好是你能够回来,我和你妈也都可以下田,我们一家种这点地,养活自家是没问题了。”
夏文翰有点为难,看了看美瑛,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他也就没有吭声。
夏玺臣看在眼里,知道儿媳不会愿意长期住在这里,心中叹了口气,转变了口风说:“不过你就是不回家也没关系。我和你妈商量过,现在我们还做得动,真的要我们下地做农活也可以。我们和村里的人说过了,他们也愿意帮我们种田。到了收成的时候,我们就算是把收成的一大半都分给他们,家里吃的也够了。你们在江海有一份薪水,养活自己没问题,以后就算是有了后代,凭我们家的家底,还有你们的薪水,加上我和你妈再怎么说都能收点粮食,我们全家的日子不会比别人家过得差的。”
夏玺臣这时候其实考虑的还要多得多,他忽然想到的还有费晓玲。他平时很注意形势和时局,对共产党的了解甚至比夏文翰都要深些。就因为他对共产党有所了解,也知道一些北方“老解放区”土改的事情,所以他才会在南京被共产党攻克,国民党败局已定的时候,不顾家人反对,将粮店低价出了手。
夏玺臣知道:像儿子和费晓玲及美瑛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共产党也是反对的。虽说目前共产党并没有管到这一块,这种情况总还是不被共产党承认的。他想到儿子肯定是不会再要费晓玲,儿子和美瑛的关系很好,刚才又听梁寒烟悄悄告诉他说美瑛已经怀孕,他不得不为他们的今后考虑。
他认为儿子和美瑛这样身处江海也好,也可以向大家表明——事实上儿子和费晓玲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夫妻关系。美瑛以后就是夏家正式的儿媳妇,费晓玲以后如果不愿意回娘家,可以住在夏家,他们也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但是她绝不再是夏家的人。这么做对费晓玲是有点残酷和不公,但是可以避免很多可能的麻烦——而要做到这一点,儿子如果回家居住,那就会真的说不清道不明,说不定会给儿子在今后留下隐患。
夏玺臣这么一想,也就不再提起要夏文翰回家的事,反过来倒劝他们早点回厂里去上班。他要他们不要顾及家里,好好在江海过自己的日子,只要以后有空回来看看父母就行了。
梁寒烟想得没这么多,她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孙子一旦出世,那应该怎么办?她依旧没有完全从心里接纳美瑛这个“儿媳”,但是她也知道儿子和费晓玲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去了,加上她知道了美瑛怀孕的事,所以她勉强把美瑛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她现在倒是很愿意儿子和美瑛回家来住,以后他们的子女出生,一家人在一起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梁寒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她虽然希望儿子回家,也准备接纳美瑛。但是她从丈夫的话中,听出了他似乎并不坚持要儿子回来,反倒有点乐于见到他们在江海过日子。她不明白丈夫是怎么想的,但是经历过这次卖掉家中粮店的事以后,她承认丈夫比自己要有远见得多,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打算回头好好问问丈夫,这又是为的什么?
美瑛和夏文翰这次在夏家一直住到正月十八以后,这才回了江海。这段日子虽说并不长,但也不能算太短。十余天的时间里,梁寒烟对美瑛表现得越来越关心,天天问她,还问儿子,知道美瑛喜欢吃什么以后,她会亲自上街把东西买回来。她不擅长做菜,但是还是会试着下厨,即使不做,也会在一边盯着,生怕菜做得不好吃。
美瑛自然会体会到婆婆态度的改变,她虽然明白这一大部分是冲着自己的肚子来的,但不管怎么样,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她和梁寒烟的关系,在这十多天的日子里,有了很大的改观——至少在表面上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了。
对于美瑛来说,这十几天的日子里,还有一件事也是让她高兴的。那就是这些天里,她看到了夏文翰确实和费晓玲再无任何感情,从她看到的迹象来说,夏文翰现在心中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以后也不会和费晓玲有什么瓜葛。她相信了夏文翰对她说的:他和费晓玲的结合,那是被父母和爷爷逼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本意。
正月十八以后,美瑛和夏文翰离开了家,又回到了各自的厂里上班,又回到了他们居住的那间窄小,但是充满温馨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