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张巷上，张昌谨家里张灯结彩，正在为孙子庆“百岁”【注19】。当了爷爷的张昌谨满面红光，端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遇到重要的客人上门就起身迎迓寒暄一番，看他乐乐呵呵的样子，好像是他自己过百岁一般。
张昌谨的儿子张继宗则在大门口迎客——今天来的客人大多沾亲带故，有几个虽说不沾亲戚的边，却都是当地望族，因而不敢怠慢。他的妻子朱丽英产后身子一直虚弱，此刻坐在一边，偶尔有娘家一方的客人来到才起身相迎。
小寿星由“水妈”【注20】抱着坐在朱丽英一旁，接受着客人的祝福。这个水妈很年轻，长得也还可以，穿上了张家给其新做的衣裳，看上去也蛮像样的。这会儿没有客人过来，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抽空将身边茶几上摆放的点心朝嘴里送。大概是甜食吃多了嘴里发腻，她偏过头去，将一口唾沫吐到了水磨青砖铺就的地上，又伸出一只脚将地上的唾沫擦去。这一幕刚好落入了张昌谨的眼中，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孙子生下来以后，他妈朱丽英奶水不足，张家就给孩子请了水妈。但是这水妈一时间还不太好找，这已经是第二个了。第一个水妈的奶水不多，这个水妈奶水是不少，但是贪嘴不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习惯，说了多次都改不了。张昌谨想要再换水妈，可是急切之下物色不到更合适的，也就只好将就。现在张昌谨看到她这样子，心里想换一个水妈的心思又盛了些。
孩子“百岁”喜宴热热闹闹过去了，席间由爷爷张昌谨亲自为孙子取了名字，叫嘉骥。客人散去，到了晚上，张继宗夫妻回了自己的房里，嘉骥也由水妈抱去睡了。张昌谨和妻子覃德芬年龄大了，夜里睡得少，还坐在大厅里喝着茶说会儿话，管家陈西元也在一边相陪。张昌谨想起那个水妈白天的表现，又吊起了他的心事，他对覃德芬说：“继宗的娘，现在的这个水妈我总是不太满意，我还想再找找看，有好的就再换一个。”
覃德芬说：“已经找了几个了，都不大好，还不如现在这个。有两个别的都可以，可就是长得实在不登样【注21】。都说小孩子吃谁的奶，长大了就会有点像谁，这水妈长得太难看了，万一将来嘉骥长大变得像水妈那怎么行。”
这时候陈西元开口了：“老爷、太太，我倒知道一个人，看上去什么都合适，就是不知老爷、太太会不会有点忌讳……”
张昌谨忙问：“什么人？是哪里的？你说的忌讳是什么？”
陈西元说：“我们的‘开元山庄’西北角那间小屋里，现在住进了一对夫妻，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儿子。他们已经住了几个月了，是我答应的，这件事不是要紧事，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没有向你们禀报。我问过他们，那女的说她是临江祝家桥的，她爹是那里的大财主，她是为了逃婚才和那男的到了这儿。
“那女的也就二十来岁，无论是长相，还是说话、做事、待人都很有规矩，像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虽说住在那种地方，一家大人小孩都收拾得很干净。前天有人到这边来，那女的托他带信来，说她生了个女儿，不满月就走掉了，埋到了我们的义地上，捎信来告诉我们一声。我说的就是这个女人，只是她刚死了女儿，好像有点不吉，不知道老爷、太太怎么想？”他说完见张昌谨夫妇都不说话，又加了一句，“除了这个以外，那女人什么都合适，很难再有比她好的人了。”
张昌谨沉吟了好一阵，这才开了口：“照你这么说，这个女人还真是很合适，至于她死了孩子，这个似乎也并无大碍，别人家请的水妈，也有这样的，好像都蛮好，没有什么冲了主人家的。继宗的娘，你看呢？”
覃德芬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西元，你什么时候去把那女人带到家里来让我们看看。等她来的那天，你再去把戎巷上的小神仙请来，给她摸摸骨相，要是小神仙说可以，那就叫她来试试。”
张昌谨也说道：“对，这办法好。小神仙摸骨相和算命那是很准的，看他怎么说吧。”
陈西元只见过春梅一回，对她的印象很好，也很同情他们一家。这次春梅为了葬女的小事都托人来告诉他一声，他更觉得她懂规矩——这种事本来是根本用不着特意告诉张家的。为此，他倒是很想帮帮她。
第二天，陈西元就亲自去了“开元山庄”，正好顺便去看看刚造好的房子。他把张家的意思对春梅说了，也说了事先要请个相师给她算算吉凶，要她明天就到大张巷去一次，到张家对看门的说找他就行。回去的路上，经过戎巷的时候，他又去找了小神仙。他当然不能对小神仙说让他明天只说好的不说坏的，但是还是隐隐约约暗示了一下——张家为了请个水妈伤透了脑筋，好不容易才有了个看着像样些的，请先生算算，要是能行的话，也算了了张家老爷、太太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春梅来到了张家。他由陈西元带着一进门，张昌谨夫妇就眼前一亮，再听她开口给他们一一请安，既不拘束也不乖张，中规中矩的，相信了管家说的这个女人的来历看来不虚，他们心里就已经看中了七八分。
不一会儿，小神仙也到了。陈西元请他给春梅算算命，他在春梅对面坐下，伸手在她脸上摸了起来。这个小神仙平日带着一副墨镜，别人初见都会以为他是个瞎子，他也常常装得像个瞎子一般，其实他只要稍近些的物事是看得见的。从小就随师父以算命为生，学了点相师的路数，加上他又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他记性又好，但凡听到别人说的点点滴滴都会记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一来二去，他在这一带挣出了一点名声，现在已经不用云游四方，坐在家里就会有人来请了。
小神仙看得清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长得很好看，手底下也能感到她的皮肤细腻滑爽，不像一般辛苦劳作久了的女人那般粗糙。他的手按到她耳根下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她心跳有点快，但是她的脸上却没有厌烦之色表露出来。他摸得很仔细，手底下好好地过了过瘾，这才回过身来对张昌谨夫妇说：“从此女的骨相上看，倒也并非命薄之人，可说是中上之相。一生中虽有些坎坷之处，但总能得贵人相助，中年以前命运平平，之后福寿双全。只是我有一事尚不明了，”他转而问春梅，“从你的骨相上看，你近日该有恶煞犯命，但据老夫细细算来，却又算不出恶煞犯于何处？这倒让我费解。”
他闭上眼睛，一手手指互掐，口中还念念有词，过了好一阵，这才带点疑惑的问道：“你近日是不是有与你极亲极近之人离你而去？”
春梅点了点头，说：“我女儿前几天走了，不知这算不算是。”
小神仙双手拳掌相击，大声说：“这就是了，恶煞已被你女儿带走，怪不得我再也算不到它会现于何时何处了。你的劫难已消，自此倒是再无大碍了，也可算是因祸得福吧。”
这时候覃德芬犹犹豫豫的开口问道：“先生，我还想再问一问，她劫难已消，那现在她对近她身的人还有妨无妨？”
小神仙从昨天陈管家的言语中已经知道大概，今天又从张昌谨夫妇所吐露的只言片语中，还有他们的神色间知道了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昨天在陈西元走后，马上让徒弟出去查探，知道了要他算命的女人是刚死了女儿的。他靠的就是对找他算命的人或是捧或是吓，让这些人心甘情愿从兜里掏钱给他。现在的这个主顾是个有油水的，只要今天让他们心中高兴了，自然可以得到不菲的报酬，该怎么说他很清楚。再说他看面前的这个女人，就算是真的按照“麻衣神相”上所说的看，也是个不错的面相。
他打定主意，回答覃德芬道：“无妨。常言道祸福相倚，此女祸既刚消，后面便自然有一段坦途可行，其自身和身边之人都无妨了。”
张昌谨夫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十分高兴，当下给了小神仙好几块大洋，让陈西元送他走了。覃德芬这才对春梅说了想请她到家里来当水妈，喂养的是小少爷，如果顺当的话，大约要喂一年半，问她愿不愿意。
春梅明白陈管家是做了件好事，她自小生于大户人家，论财富爹爹还要比这张家多些，知道这样的人家的水妈是个有一点身份的位置，收入不少的，她哪里还会有不愿意之理。
两天以后，春梅就收拾得清清爽爽进了张家，从原先的水妈手中接过了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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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9】百岁——孩子出生一百天，民间风俗举行庆祝仪式，称其为“百岁”，乃寓意盼其长命百岁。又名“百晬”，也有直称“百日”的。旧时比较讲究，为避讳人死后诵经超度的“百日”忌辰，一般多以“百岁”呼之。只是到了当代，人们的禁忌日渐减少，才大多称之为“百日”。
【注20】水妈——江南部分地区旧时对奶妈的称呼。
【注21】不登样——江南方言。不像样，不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