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日本人横征暴敛,老百姓手里那点钱粮早就被他们搜刮得差不多了,现在摊派的捐税不但不降,反而日甚一日地上涨,百姓已被逼到了绝境。接下来的半个月,陆士泉费尽心力也没能收齐钱粮。他见期限还剩下两天,这两天里肯定是收不齐钱粮了,也就横下了心,不再挨家挨户求告逼迫。他在家里好吃好喝地过了这两天,等着陆炳兴来催讨捐税,到时候把收到的钱粮一交,剩下那些随他怎么办了——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他陆炳兴再怎么说也还是同村同姓的,总不至于吃了自己。
最后的日子到了,陆炳兴等到下午,也没见陆湾村的人来交钱粮,于是带着人回到了村里。
陆士泉在家里见了陆炳兴,告诉他钱粮只收了七成,剩下的再怎么都没办法收了。他要陆炳兴去和日本人说,等到小麦收上来,再想办法补交。还有就是下个月麦收以后,如果再像现在这么缴纳钱粮的话,百姓们的日子很难顶到秋收,这也要让日本人知道,让他们减少一点捐税才好。
陆炳兴见自己还没有说几句话,陆士泉倒滔滔不绝吐了一大滩苦水,心中恼怒。他板着脸训斥着,陆士泉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被彻底激怒,再也不顾长幼尊卑,狠狠地挥手抽了陆士泉一个嘴巴。
陆士泉原以为陆炳兴训斥几句,给自己找个“落场势”【注34】就会顺势下台,这件事也就暂时应付过去了。他没有想到陆炳兴真的会动手,毫无防备之下,这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脸颊上,脸顿时肿了,嘴角还渗出了血丝。他长这么大,一向受到村里人的尊重,更别说是被自己族里的小辈抽耳光,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
陆炳兴这一掌搧出,不光是把陆士泉打愣了,同时也打掉了缓转的余地,他也没法下台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叫手下去找绳子来把陆士泉捆上。他的手下里好几个都是本村人,见势不妙,有的人磨磨蹭蹭地开始找绳子,有人赶紧去给陆炳兴的妈报信。这边绳子刚找着,那边陆炳兴的妈就赶来了,她大声对儿子喊着:“炳兴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你士泉叔啊!你就算不把他当村长,他总还是你的长辈吧!你平时做什么我管不了你,今天你要是敢把士泉绑走交给日本人,我也没脸在村里活了,我就撞死给你看!”
被他妈这么一搅合,陆炳兴一甩手离开了,也不回家,带上人回戎巷去了。
他坐着藤榻,被人抬着朝回走,经过赵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金生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在收衣服。他看她人长得不错,和被他玩弄过的王慧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不过那个朝前突着的肚子有点煞风景,让他没有再多看几眼的兴趣。他知道长生的老婆也怀上了,比金生的老婆还要早点,估计快要生了。他不禁有点嫉妒——赵家虽说穷,但是说讨媳妇就讨媳妇,都快要有下一代了,而自己这么“有头有脸”,却到如今二十四岁了,还没能成个家。
他这么想着,就要经过赵家门前了,从屋里出来了一个少女,又把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陆炳兴自然认得这少女是美瑛,只是他刚发现美瑛居然长成个小美人了。他不禁嫉妒起陆泉生来——虽说还要等两年,但是能得到这么个丫头也值了。
陆炳兴想到陆泉生,就想到他爹陆士泉。他早就对陆士泉怀恨在心了,不就是个村长吗?仗着在陆姓家族里有点地位,遇事常常挡自己的道,让自己不舒服。别的不说,就说在赵汉昌家的这件事上,非但不帮着自己这个姓陆的,反倒去帮着这么个外来户。今天他打了陆士泉耳光,两人的脸面算是撕破了,以后也不用再顾忌什么,反正再怎么样,陆士泉也不可能和自己一条心了,嘴上就算不说,心里的恨肯定是免不了的了。他在摇摇晃晃的藤榻上,心中暗暗做了决定,明天让日本人出面,看你陆士泉还敢不敢抗拒。
第二天陆炳兴没有回村,他让两个亲信手下带着五个日本兵进了陆湾。他们一到,马上叫来了陆士泉,问清楚捐税还缺大约三分之一没收上来,他们就押着陆士泉挨家挨户上门搜寻。村民们家里的钱,存下的最后一点口粮,还有猪羊鸡鸭,反正是见什么拿什么。那些猪羊鸡鸭不好看管,日本兵只要见到,随手就用刺刀刺死,然后扔到大场上,有两个日本兵看着。村民里有些人家活命的一点粮食被抢走,难免发急,有人就上去和日本兵争夺,结果有两个村民被刺刀刺伤。陆士泉一看这不行,粮食没了还好想办法,要是人出了问题就不值得了,于是连忙上去阻止。日本兵知道陆士泉是村长,总算是给了他一点面子,没有再继续朝那几个村民下手。但是其中的一个日本兵操着中国话说:“你告诉你的村民,如果有谁敢反抗大日本皇军,马上死啦死啦地。你跟我们一起去,对村民们说清楚,要他们交齐钱粮,只要交齐了,我们马上就走。”
陆士泉一看,如果听任日本人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抢一气,最终抢走的东西肯定要比他们单子上要的数量还要多。他只好违心地跟着日本人,“劝说”大家不要反抗,被日本人搜到的东西就认倒霉吧。
这么折腾了一上午,日本人看看东西差不多了,于是要陆士泉召集一些青壮年,装车的装车,装不下的就让人挑着,用刺刀押着这一行人和东西回戎巷去了。
有了这一次,以后只要是捐税收不上来,日本人就会派人到各个村搜寻,非要收齐了不可。后来村民们学乖了,打下的粮食和家里值钱的东西能藏就藏起来。可是日本人找不到东西就找人,把村民抓进宪兵队关起来,也不用刑,只是不给吃喝。人一旦不给水喝,没有人能够挺过七天,一般体质差点的人三天就不行了,他们的家属只好千方百计地凑钱凑粮赎人。日本人把村民关起来不给吃喝,等到家属来赎人的时候,却还要收一笔“伙食费”,这才将人放回去。
渐渐地村民们也知道了,如果交不齐捐税,让日本人自己动手来搜刮,那付出的代价更加高,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常常会被他们糟蹋掉一部分东西。村民们没办法和日本人对抗,只好砸锅卖铁凑钱粮交给这些畜生,自家没有的,就东拼西凑地借。有些人家实在没办法交齐钱粮,只好全家逃离,外出逃荒。但是这些人一逃走,他们该交的份额却一分不少地由在家的人分摊。
滨湖自古是鱼米之乡,陆湾这一带又是滨湖县里比较富裕的地方,特别是戎家将水引上来以后,这里原本是日子很好过的。现在在日本人的横征暴敛之下,这里的村民开始吃糠咽菜,而种出的大米白面都供给了蹂躏他们的日本人。
陆士泉想辞去村长,日本人却不同意,不干也得干。他违心地帮日本人从乡亲们那里搜刮着钱粮物资,人们很少再看到他的笑脸。他整个人都瘦了下去,但是他忍耐着,他不信这小日本会一直这么在中国呆下去。他不知道日本人还能呆多久,中国的老百姓还要受多少罪,但是他知道历来占据了中国的异族侵略者都不会长久,他期盼着自己能等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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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4】“落场势”——遇到尴尬时顺势下台的台阶、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