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翰在家里住了三天,正想回江海去,哪知道爷爷突然躺倒起不了床了。如此一来,他自然不能一走了之,就留下照顾爷爷。
夏传林年事已高,身体一年比一年衰退。日本人没投降时,他天天盼着小日本完蛋的那天,就靠这股气撑着,心情虽恶劣,但很少生病。现在抗战胜利了,他精神一放松,反倒说病就病,而且这次的病还来势很猛。
夏玺臣给他请了城里最好的中医和西医,会诊下来都说这是老年体弱,就如油尽灯枯。中西医的医生都说没有好办法,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夏传林没想到只是受了点凉,居然会一病不起。又过了几天,他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重,下床都很困难了。他自己也感到大限将至,将儿子和儿媳以及孙子叫到床前,交代起了后事。
他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家里的事并没什么可多说的,最后他看着孙子,对夏玺臣夫妇说:“我也没有其它的事情丢不下,就是文翰至今未能成家这件事一直搁在心里。要是这次我真的就这么走了,没有看到重孙也就罢了,连孙媳妇都没见进门,实在有点不能瞑目。”说到这儿,他的眼眶里有点湿,显得很伤感。见儿孙们都不说话,他又对孙子说道,“文翰,我看费家的那个女孩其实真的不错,你怎么就是看不上眼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么好的女孩子错过了是很可惜的。”
夏文翰面对病重的爷爷,无言以对。
梁寒烟从公公的病榻前离开以后,就认真考虑起了儿子的婚事。她很看中费晓玲,但儿子不愿意,她也没办法。现在公公提起了这件事,她就想着趁这个机会让文翰答应娶费晓玲。她把这个意思对丈夫一说,夏玺臣原本并不想太勉强儿子,现在听爹爹一说,也就同意了这么做。
公公的身体越来越不行,梁寒烟说做就做,找来文翰说:“文翰,你爷爷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们想马上给你成亲。一来好了了你爷爷的一桩心事,二来冲冲喜,说不定你爷爷的病就会好起来。”
夏文翰第一反应是拒绝:“妈,你别说了,费家那丫头我不喜欢。”
梁寒烟说:“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我和你爹爹当年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根本谈不上喜欢,现在不是也过得很好吗?只要人娶进了门,慢慢自然就会喜欢了。那么好的丫头,妈看着都喜欢,你以后也会喜欢她的。”
夏文翰大声说:“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对费晓玲别说感情,连一点感觉都找不到,真要是娶了她,以后我们两个都不会幸福的!”
梁寒烟呵斥道:“你小点声。你想让你爷爷听到吗?”
见儿子朝夏传林的房间那边张了张,不再大声抗辩,她又对他说:“这个女孩不光是我和你爹看中的,你爷爷也很满意。你不是最听你爷爷的话吗?”说着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你爷爷这次多半是挺不过去了,难道你就这样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你就不能懂点事吗!”
说到爷爷的心愿,夏文翰想起了爷爷眼眶里的那一星泪光,他还想反对,但是话到口边却说不出来。
他在痛苦中纠结了两天,爷爷的病毫无转机,仍是日甚一日地加重。终于,感情让步给了亲情,他不再抗拒,默认了。
见儿子的态度有了转变,梁寒烟大喜过望,催促着丈夫去和费家商量。费晓玲的父母虽然对女儿这么匆忙出嫁“冲喜”有想法,觉得委屈了女儿。但是费晓玲一百个愿意,他们也就答应了夏家的要求。准备工作匆忙地进行,一周以后,夏家不惜工本租了一辆轿车,到平江把新娘接进了家门。
夏家算不上特别富有,即使在小小的夏家旦村,他家也排不上第一。但在外人的眼里,夏传林和夏文翰都有过一段不是太平庸的经历,因此夏家孙子娶亲,到来捧场的客人不少。
夏传林身体不好,为了尽量不惊扰他,鞭炮放得不多,锣鼓就免了。客人们喜庆之间,也都压低了嗓门。即便是这样,喧闹的声音在夏传林的房间里,还是听得很清楚。夏玺臣夫妇开始还怕他受不了这份喧闹,进去出来地去看了他好多次,却发现他精神比前些日子都要好。当新娘进门的时候,夏传林甚至坚持让丫环搀扶着来到了正厅。他端坐在太师椅上,笑吟吟地接受了新人的参拜。当新娘参见过后,他拿出喜包递给了孙媳,看着袅袅婷婷引许多男宾艳羡的新娘,他的喜爱和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婚礼是按照中国的习惯举行的,但是也不完全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新娘在进了新郎家的门以后,就盖着头巾送入洞房,不再露面了。客人们要接受新郎和新娘两人的敬酒,那是第二天以后的事情,婚礼当天只有新郎在酒席间周旋。
夏家没有这么做,新娘进门以后,不但和自家的长辈见了面,接下来也陪同着新郎挨桌向客人们敬着酒。直到晚上的宴席后,新娘才被送入洞房,盖上了头盖坐在新床上等着。
夏文翰在客人面前表现得很得体,向亲朋敬酒时带着笑,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高兴。但是他的母亲梁寒烟知道,这一天他只是在尽着本分。他平时话不少,遇到热闹和高兴的场合话就更多,可是今天一天,他的话只是被动地应付客人。
夜深了,婚礼也曲终人散,夏文翰走进了新房。他跨进房间,关上了房门以后,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这一天他实在太累了,不光是应付客人不停地走动觉得累,他还觉得心里累。
新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就等着他去为她掀起盖头来。他看着摇曳的烛光下,一身红衣红裤、红鞋红盖头的新娘。他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掉大半杯,然后坐到桌边。桌子上有为了办喜事特意买的香烟,他抽出一支点上,抽了两口,定定地看着吐出的烟雾飘散。他平时并不常抽烟,只是在江北部队里的时候,跟着老兵们逢场作戏抽过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烟瘾。可是现在他却抽了一支又接上一支,房间里红烛的烟和他吐出的烟混合在一起,门窗紧闭,弄得费晓玲咳了好几次。
他和新娘隔着的距离只有几尺,可他好像没有勇气跨过这几尺的距离。他看着一身红色的这个姑娘,知道只要自己过去掀开她头上的盖头,那么她就是他的女人了,从此就要和这个陌生的女人生儿育女过一辈子。
两支小儿手臂粗的龙凤红蜡烛,已经烧掉了一半,他觉得困了,这才走过去掀掉了那块红布。这个初夜,他不知道费晓玲是怎么想的,他自己是过得浑浑噩噩。第二天乃至过后许久的日子里,他都记不太清楚到底是如何让费晓玲成为自己的女人的。他只记得事后自己还醒了一段时间,看着帐顶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完全没有感到特别的兴奋,更谈不上刻骨铭心的回味。
他有一点是晓得的,那就是他的冷淡和不经意,费晓玲一定感觉得清清楚楚。费晓玲在他为她褪去衣衫之后,问了一句什么话,他没听清。他没睡着的那段时间里,知道她也没有睡去,但是她再也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了,服侍丈夫洗漱以后,就陪他去给公婆和爷爷请安。夏玺臣和梁寒烟很高兴,梁寒烟更是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疼爱有加。费晓玲只是淡淡的笑着,柔声回答着婆婆的话,并不特别开心。
夏玺臣和梁寒烟都感到了,儿媳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郁,但都没太在意。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着,夏传林和梁寒烟都很高兴,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他们想看的结果。只有夏玺臣的担心越来越深,他直觉儿子和儿媳好像都不开心,害怕他们之间早晚会出现变数。
夏传林的病,并没有被孙子的喜事冲走,夏文翰成亲以后半个多月,他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旅,去寻找先他而去的亡妻去了。
夏家刚办过喜事,紧接着又办了一场丧事。
夏传林没去世之前,对孙媳妇很好,费晓玲也和爷爷投缘,常常在病榻前陪爷爷说话。后面的几天,夏传林连翻身都翻不动了,费晓玲和丫环一样尽心服侍着他。
夏传林一去世,费晓玲哭了一场,从此以后话更少了,显得郁郁寡欢。
夏文翰开始的时候想着,既然已经和费晓玲成了夫妻,也就凑合着过了。但是慢慢地他感到了两人之间隔阂越来越深,他不知道费晓玲是如何看他的,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受不了她那种逆来顺受,多愁善感,自我封闭的性格。他越来越难忍受,不知道今后到底会怎么样。
他开始后悔,当时不应该顺从了爷爷和母亲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