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火焰依旧持续着有力的跳跃，少了数十人的大殿愈发的寂静。
殿中两人沉默的对坐着，一个在高台上的宝座上，一个在高台下的轮椅上。
轮椅上的安东尼奥和高高在上的大帝无言的对视着，这这个颇为失礼的举动却是在整个帝国中，唯有他能独享的权利。
安东尼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主宰帝国亿万生灵，曾经和自己亲密无间的父亲的所思所想。
就在一个小时前，大帝做出了宰相葛里菲兹联合王子埃尔维斯对钱德勒不法事实指控的裁决。
判决之前，阿列斯侬不停且愤怒的宣泄着大臣们辜负自己信任的不满，声震殿宇。
与雷霆之怒相对应的是，对于只差祸国殃民的钱德勒和一众党羽的处罚轻的让人难以置信－－－罚俸一年、降男爵。
让人最为不解和意外的是，阿列斯侬大帝甚至没有翻看一眼掌管帝国监察系统的埃尔维斯呈上的所有证据。
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有人的心中不禁疑惑起来：这还是那个曾经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对贪官污吏冷酷无情，一言而定数千人生死的一代大帝吗？
大多数人其实早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
“陛下英明啊！”比前一次更为尖锐的叫声刺透了众人的耳膜，许多人吓了一跳。
脸色本已和死人无异的二等骑士瞬间活了过来，并且如同吃了神秘的东方药丸一样红光满面。
“您的仁慈足以让古往今来所有的伟大的帝王都黯然失色，您伟岸的身躯无惧时间之河的流逝……每个臣民都因有您这样伟大的君主而感激涕零……”
钱德勒激动地大声称颂着大帝的伟岸形象，丝毫不理会众人越来越鄙夷的目光。
只有二等骑士自己知道，这样做才能稍稍舒缓一下自己刚才饱受惊吓、在峰谷中不断游荡，如今还在急速跳动的心脏。
但，总有人不识趣的打扰到二等骑士情感的自然流露。
满怀愤懑的葛里菲兹相当即表达了对判决的不满：“陛下，如此轻微的处罚恐怕难以服众，只会惹人非议呀！臣请陛下重新裁决，从重判决，以儆效尤！”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大帝威严的语气中透出不可抑制的怒意，许多胆小的大臣又暗暗的祈祷起来。
“陛下……”
“够了！”大帝的呵斥声将许多闭目祈祷的大臣吓得睁开了眼睛。
“我刚才的决定就是最终的裁决，若再有人提出质疑，就是在藐视我至高无上的权利。”
大帝用训斥的语气对埃尔维斯道：“至于你，埃尔维斯，虽然我对你的能力很满意，但今后凡是涉及帝国重臣的调查一定要先向我禀报，我想调查条例中一定有这样的条款。”
“如果没有，那么现在就应该有了！”大帝加重语气补充道。
顿了顿，似是不想让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儿子感到委屈，阿列斯侬放缓了语气，道：“对于那些打着帝国旗号，坑蒙拐骗、欺压良善的贪官污吏，要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绝对不能手软。”
正恭敬聆听大帝圣谕的群臣当下对大帝自相矛盾说法又是一通诽腹，这次就连安东尼奥也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大帝举起权杖向前一指，正对着杖头方向的大臣心中一紧，待看见众人中间站着胖胖的财政大臣，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果然，阿列斯侬用毋庸置疑的语调道：“温德尔，帝国财政不能供给军队的需求，数年里没有任何的让人欣慰的增长，你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限你在一年内解决全部军需缺口。”
权杖向上一挑，被指到的大臣们又是一惊。
“还有你们，如果一年后，如果帝国军队里还是有士兵吃着糙米做的食物，没有坚固的铠甲防身、手拿生锈的武器御敌，那么，温德尔你的财政部、卡尔你的工务部，还有……”
“你叫什么名字？”大帝突然指着军务副大臣大声道。
军务副大臣范伦丁正低头聆听训示大帝，冷不防吓了一跳。
他慌忙答道：“范，范伦丁，我的陛下。”
“还有以你为首的军务部，所有涉及人员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大帝用满是威胁的话语道：“我希望你们能正真对得起我给予你们的信任，对得起我赐予你们的荣耀。我既然能赐予你们，也就能一点不剩的收回。”
“甚至可以让你们一无所有！”
最后一句，大帝几乎是咆哮着喊出。
一连串的发泄后，似乎有些疲惫的阿列斯侬靠在宝座的高背上休息了一会，语气也变的平和：“至于疏浚和税收的问题，就交由我的宰相大人处理吧，想来还不是缺金少银的问题，依照惯例办理即可。”
大帝忽然想起什么，吩咐道：“只是威斯特拉大神殿四周的疏浚工作绝对不能停止，这关乎帝国的声誉和信徒们对帝国的看法。不过既然帝国财政有限，那就让海曼去负责吧。”
大臣们极为意外，平常都是到处挪用金钱贴补皇室，这次难得由皇室贴补财政。不过大帝既然能接手此事，那真是求之不得。
温德尔原本愈发难看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
“如果没有其他事，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
“陛下！”
一声苍凉的叫喊让许多已经转身的大臣又转了过来。只见葛里菲兹扑倒在高台前，苍老且消瘦的背影无声的耸动着。
帝国宰相用略带哭腔的声音道：“臣年迈多病，近年来政务漏洞百出，已是有心无力。望陛下体恤老臣，另选贤能之才，追随陛下的意志，护佑帝国万民。”
谁也想不到稳居宰相之位三十多年的葛里菲兹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请辞。
许多轻浮的大臣们只觉得今日的廷议戏剧性的变化让人目不暇接、心潮澎湃，只想等会快马加鞭的赶回家后，在贵妇、小姐们仰慕的眼神中畅快淋漓的大肆宣扬一番。
大帝默默的看着俯卧在高台下的葛里菲兹，许多往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曾经的促膝而谈，曾经的从谏如流，曾经的君明臣贤……还有那颗曾经横扫整个大陆的雄心。
只是一切似乎早已远离，躯体、面容以及那颗雄心已然不再年轻。
阿列斯侬闭着眼睛叹了口气，缓缓道：“葛里菲兹呀，我记得你还比我小上两岁，和我一起开创帝国大业的人里面，现在也只有你、埃德蒙森和鲍尔曼了，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鲍尔曼的固执？”
伏倒在地的葛里菲兹没有应答。
“好吧，你去吧，都去吧。”等待许久，大帝才再次发出声音。
他似乎不愿再看到自己的大臣，低着头向外挥挥手。
安东尼奥突然有种错觉，在这一刻，大帝似乎苍老了许多。
大臣们逐渐散去，今天在这个大殿中发生的事，注定会成为帝国贵族圈中热闹许久的话题。
安东尼奥没有离开，他确定自己的父亲需要自己，自己也需要更好的了解一下自己的父亲。
“是不是觉得我已经老了。”良久之后，宝座上的老人开口道。
“父亲大人您永远是翱翔在庞比西天空中的雄鹰，身姿还是那样雄健，目光依旧那样锐利。”
“你是唯一一个敢称呼我，也是一直称呼我为父亲的儿子，这也是我最喜欢你的一点。你的几个弟弟虽然一直以你为榜样，但都没有学到你的一半。只是可惜你的腿……。”
大帝叹了口气，道：“我的几个儿女中，最喜欢的就是你和安德莉亚，只有在和你们独处的时候，我才能真正体会到放松的感觉。不过，我最为愧疚的也是你们两个。”
“父亲！”
大帝挥手打断了安东尼奥，目光望向一捧巨柱上的火焰，缓缓道：“作为一个君主，整个大陆最为强大国家的皇帝，对内你得是一个仁慈的君王，对外你要成为一个好战的暴君。你的一言一行决定着成百上千，乃至数万数十万人的命运，臣民认为你是圣鹰的化身、最为公正的长者，贵族认为你是他们财产的保护者、富贵的赐予者，教廷说你神在凡间的使徒，神权的捍卫者。你所有的言行都被人不断的揣摩、解读。平日里你所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欺上瞒下、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戏码。每天睁开眼睛，就有无数的问题等着你来解决，无数的纠纷需要你来裁决。”
大帝声音不断的提高，语速不断加快，他站了起来，在高台上来回走动，情绪越来越激动：“是的，所有人都羡慕你手中的权利，所有人都对你顶礼膜拜、毕恭毕敬，但他们所尊敬的，所惧怕的，真的是我这样的一个老头吗？如果没有这顶皇冠、这柄权杖，这把宝座，还有多少人还会对我恭敬如初？又有多少人恨不得生食我的血肉？”
“至少我一直站在您这一边！”安东尼奥极为肯定的道。
“是呀，我知道你会的，还有安德莉亚、海曼，也许还有其他人，但更多的人呢？谁又知道那些是真心的？至少我那几个亲爱的儿子就不能肯定的站在我这边，他们所思所想的，是怎么样坐上这个宝座。”
阿列斯侬慢慢降低了语调，扶着宝座坐了下来。
“所有人尊敬的、惧怕的也不过是这宝座上坐的人，至于坐在上面的是谁，绝大多数人是无所谓的。”
他缓缓的伸出手，仔细的观察着手背上苍老的褶皱的皮肤，喃喃道：“我的确老了，除了这柄权杖，再也无法有力的握住长剑。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认真的照照镜子，每次看到花白的头发和脸上逐渐增多的皱纹时，都会提醒自己已经老了。总有一天我会像帝国历代先王一样被埋入圣地，在厚重的棺椁中慢慢的腐朽。什么皇图霸业、丰功伟绩也只是后人口是心非的歌功颂德而已，对于躺在坟墓中的人来说没有丝毫的意义。我经常的问自己：半生戎马、半身辛劳，真的是为了那自己无法看到的荣耀吗？”
“我老了，也累了，早已厌倦了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帝王。如果不是因为你对这宝座毫无兴趣，也许我早已将这千斤重担压在了你的肩上。哼！一条腿算得了什么？谁会耻笑、谁又敢耻笑庞比西帝国的君王。”
大帝双眼慢慢变得的锐利，他紧紧盯着轮椅上的安东尼奥，极为认真的道：“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你，安东尼奥，作为霍夫曼家族的长子，是否愿意接过我手中的这柄圣鹰权杖，继承庞比西帝国的皇位，承担起庇佑千百万臣民的职责，沿着圣鹰指引的方向，开创出帝国新的辉煌？”
大帝的话语在安东尼奥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原本慵散的脸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记得以前大帝也曾几次晦涩的暗示过自己，但那时自己断腿残肢，早已对权位失去了兴趣，没有对那让无数人求之不得的暗示作出回应。
但，现在呢？
安东尼奥慢慢闭上眼睛，想到那无数个夜晚里自己被同样的噩梦惊醒的经历，想到那曾经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兄弟袍泽那愤怒的狂吼，想到那不断倒伏在泥泞中的身影……。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声震天的怒吼。
“我还没有完成他们最后的心愿呀！”安东尼奥心中长叹一声。
他立誓要在有生之年找出那个影藏在帝国内部的无耻的叛国者，他要用背叛者的鲜血来祭奠那些仍旧在异国游荡的帝国忠魂。
只有这样才能安慰那些袍泽的灵魂，才能给他们真正的安宁，也才能真正结束那个一直缠绕自己的噩梦。
那柄杖头雕刻着展翼雄鹰的权杖虽然会带给他无上的权利，但也会成为自己的束缚。安东尼奥真不知道在接过那柄权杖后，自己是否还会记得曾经的誓言，还会有多少精力去了却自己的心愿。
虽然至高无上的权利也会对自己有莫大的帮助，给自己更多的便利，但那个狡猾的老鼠也会更加的小心，影藏的更深。
那时，为惨死在阴谋中的将士们雪恨的愿望，是否经得起更为漫长的等待？
何况，权杖的一端是十数万被出卖的灵魂，另一端却是亿万臣民的现在和未来呀！
孰轻孰重，他无法选择。
这不是我想要的啊！至少现在不是。
已近二十年的复仇之心，不能被那柄权杖所干扰。安东尼奥慢慢下定了决心。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父亲，哪个坐在宝座上的老人肩上挑起的沉重。
“回答我，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能够感觉到大帝的语气中那隐隐的期待。
“我最尊敬的父亲，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做这个伟大帝国的皇帝，至少现在还没有。如果您真的要将要这万里江山、亿万臣民托付于人，我那几个弟弟都是不错的人选。”
大帝眼中的神采慢慢散尽，喃喃的道：“我就知道你会拒绝的，你的几个弟弟……除了你他们不会服气另一个人，唉，也许吧，也许我该考虑考虑他们了。”
殿中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