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你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对啊?老板说。我和汤姆都听见了,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麦克。这时我才发现麦克的头发很凌乱,前额垂下来的发梢几乎要把一个眼睛遮住。我和汤姆同时说了相同的话:麦克,ARE YOU OK?他这才把头发甩到后面去,但是,仿佛不想暴露他的表情,一只手捂住眼睛和鼻子,手臂顶在大腿上,另一只手垫在手肘下面,整个人弯曲呈虾状。我们听到很含混很低沉的声音:妮可失踪了。
你说什么?老板没有听清楚。
他说妮可失踪了。汤姆帮他回答。
妮可不是住在医院里吗?老板说。
我的脑门上好像被击了一棒,顿时眼睛发黑。本来我想说,妮可度假去了,她会回来的。闭上眼睛,却看见今天刚进门时麦克那张脸,他的眼睛眯成一线,现在才明白不是微笑而是蔑视,他对我不怀好意。所以到了喉咙口的话被我咽了下去。
麦克回答老板说,她在星期五就出院了。
奇怪。老板抓了抓银白的平头,一面往外面走。我想他是在踱步,那双锃亮的黑皮鞋,走过去还会走回来。麦克说,任平也许知道妮可的下落,这个周末他也不在家。呵呵,我浅浅一笑,对答如流,你说对了,我和老婆到海滩营地度假去了。我不知道妮可的下落。
好了好了,大家干活吧。妮可不会失踪的。
老板果然走回去,走到麦克面前,把他的椅子转了回去,一边说,你的论文得抓紧写。然后大步走出实验室。正在他要关门的时候,麦克大声说道,我的论文已经写好了,今天下班以前,我会留在你的邮箱里。
好!老板立即站住,转过身来,古铜色的脸上容光焕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下期实验的研究经费已经申请到了。我的朋友们,加油哇!
老板的鼓励意味着我们将继续被雇用,生计不成问题,但是好消息并没有改善实验室里的沉闷气氛。整个上午我们都埋头干活,但是,鬼知道效果如何?老板对妮可漠不关心的态度令我心寒。也许当初麦克介绍她进来时,老板答应得比较勉强,如今失去她也不算损失。我本来把论文提纲列好了,准备整理数据的,结果什么也没有做成。耳朵里不时地响起麦克的声音:任平也许知道妮可的下落,这个周末他也不在家。我当然不在乎这个周末,但是,麦克是否看出了或者妮可流露出我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否则,汤姆也不在家,为什么不怀疑他?
午餐时,我没有出去吃饭,胃里被妮可失踪的消息填满。我呆呆地坐着,以为他们都出去了,松了一口气。人在心虚时,总是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我明明不知道妮可的下落,却被麦克问得好像成了同谋似的。我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让自己平静下来。平时,麦克总是比别人走得早,哪怕早一分钟,早30秒钟,总是他先离开。没想到,我站起来去解手时,发现麦克没有走。
我说,麦克,不去吃饭?
没有食欲。他懒洋洋地答道。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要着急,妮可会回来的。
他说,你病假期间有没有去看望过她?发现什么异常的迹象?
我去看过她,没有什么不寻常。
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什么关系?我故意装糊涂。心里想,宁可装傻也不能说,否则他更要怀疑妮可向我泄密的动机。
你不知道吗?我们是情人关系。我爱她!
麦克把"我爱她"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仿佛要把地板割裂,在我和他之间划出一条界线。
噢,难怪你来医院那天焦急万分。其实他不仅焦急万分,而且阻止我去看妮可。幸亏妮可活过来了,否则谁知道麦克要对我做多少文章?有他这样一个男人挡在我和妮可之间,我宁可逃之夭夭。
但是,她失踪了,什么线索也没有给我留下。麦克连说两遍"什么线索也没有",激动得站了起来。他像老板一样,扶着椅背转了一圈,又转一圈。椅子矮下去了,
他再转回来,当玩具一样玩。突然,他停了下来,目光锋利地看着我,问道:我怕她另外有人了,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我说,麦克,不要胡思乱想,耐心一点,妮可会回来的。
我以为就这样把他打发过去了。不料,他穷追不放地说,妮可不会是看上你了吧!我说,麦克,我是有妇之夫。怎么会呢?说这话时,我的背上已经冷汗涔涔。
我也是有妇之夫。他答道,妮可是不在乎身份的。
其实我应该说,既然你爱她,为何让她处于难堪的地位?你为什么不能好好保护她?给她安定和幸福的生活?但是我说不出来,因为这些话对我也完全适用,与其问麦克不如先问我自己。我突然觉得今天哪怕我有勇气和麦克争夺妮可,也不过是带上了强者的面具而已,我们俩在骨子里都是懦夫。想到这里,我不禁对麦克产生了怜悯之情。原来他拥有两个女人,妻子强悍的缺陷可从善良的妮可身上得到弥补。现在妮可消失了,妻子对他便失去了意义,对于麦克来说,一个女人都没有了。
非常对不起,麦克,我能理解你。我走过去拥抱他。这个潇洒倜傥放荡不羁的风流男子,竟然哽咽无语,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两个星期以后,一天下午,我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这个信封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是汤姆,首先惊呼:妮可来信了!他把信纸高高举起,在空中挥来挥去,另一只手里拿着粉红的信封。这时,我和麦克才发现,每个人都收到了妮可的来信,发信地址是葡萄牙里斯本的一家旅馆。妮可已经离开美国,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麦克看信以后,把信封往空中一扔,粉红色的信封几乎飞上了天花板,信封翻转着,像彩旗一样,越过中间的汤姆,落到我的脚下。麦克倒在写字台上,好像冻住了,一动不动。汤姆神采飞扬地说,葡萄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哪天我带孩子去旅游,说不定能见到妮可呢。
这句话不知是刺激了还是激励了麦克,他"腾"地站了起来,夹着他的公文包出去了。我是在麦克走了以后才把信封撕开的。在这之前,我的手一直在哆嗦,我不得不把右手心覆盖在左手背上,一把捏住,捏得发麻生疼。我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因为我的信很厚,不是简单的告别。阅读这封信,对我是一种撕裂,妮可因我而离开美国,她在信中一再道歉,说她隐瞒了和麦克的关系而使我受到伤害。她说,如果你能原谅我,那么请来里斯本结婚,我会等你,等到你甘心情愿的那一天,不论等多少年。她还留下了联络地址。这是妮可给我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我把信锁进了抽屉。
小木屋的第一个晚上,我们吵了一架。半夜三更我做噩梦,梦见我和任平走在山路上。山路又长又陡,一不小心便要踏空。我们互相搀扶,亦步亦趋,一边走一边举目张望。周围的树木像人一样在移动在摇晃,枝桠冷不防像屏障一样挡住去路,寸步难行。藤蔓如蛇,匍匐在地。突然不知什么东西绕上了我的脚,差点儿把我绊倒。任平!快来救救我,我喊道,却发不出声音。回头一看,他被夹在树丛中,团团包围,动弹不得。救命啊,救命啊!没有人听见……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任平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已经睡着了。屋内的电灯亮了一夜。我起身关了灯,拿了毯子盖在他身上,陪他坐下,一直坐到天亮。这是他以前最习惯的处理方式,我们之间一旦发生矛盾,非要共同遭受折磨才能解气。毯子盖上去时,他抬头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又睡去了。
周末度假回来,我便把三天里发生的事情零零碎碎地讲给葛莱西雅听。她和莉莉乘游轮,在海上玩了三天。莉莉的脸被海风吹得黑里透红,皮肤越发光滑滋润。葛莱西雅把头发剪短了,显得英姿焕发,目光炯炯有神。她的装束也发生了变化,看来非常女性化,秀发披肩,长裙束腰,现在穿上西装短裤了。其实这些变化都发生在露西去世以后,只是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罢了。
干吗吵架呢?不能好好说吗?葛莱西雅不解地问道。
我说,宁可让他骂一顿,吵一架也好,让我把拍广告的包袱扔了。
嘿嘿,你终于告诉他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吗?
就是,我最怕哪天被他发现了,大惊小怪地跟我没完。
葛莱西雅笑着说,我看你们就像两个孩子似的,其实心地都很好。
哎,要说为人,他确实不错,就是脾气太臭。不过最近好多了。这次吵架以后,他还道歉呢,真没想到。
真的吗?佩芬,太好了!
莉莉鹦鹉学舌跟着喊,太好了!太好了!惹得我们大笑不止。
我说,葛莱西雅,你们玩得还好吗?你有艳遇吗?
玩得挺开心,是不是,莉莉?
开心,挺开心。莉莉说。
莉莉小宝贝,你的语言进步真快!我一把抱起她亲了亲。
艳遇是什么,妈咪?莉莉瞪圆了黄豆般的小眼睛问道。
这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的问题。我说。
葛莱西雅说,艳遇就是遇到了非常相爱的朋友。
我有艳遇。莉莉说,玛丽,杰姆思,安娜,妈咪,还有谁?安娜的小弟弟叫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头,陶醉地笑着,仿佛回到了小朋友身边。我和葛莱西雅乐得合不拢嘴。
莉莉,佩芬说的艳遇是指成年人的朋友。莉莉说,我喜欢任平叔叔,喜欢佩芬阿姨,艳遇。我说,莉莉,你的艳遇要长大以后才会有,现在的朋友都不算。
我惊呼道:莉莉,你从哪里学来这句话?她朝葛莱西雅看看,然后飞奔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害羞地说,妈咪!葛莱西雅眉开眼笑地说,莉莉不愿意和小朋友分享她的玩具。我说,人家给你玩,你对朋友不公平。
白天是快乐的,我们聊天、唱歌、做游戏,微笑一直挂在嘴边。傍晚也是快乐的,厨房里热气腾腾,气味香醇,锅盆碗筷像交响乐一样叮咚作响。但是,宴散曲尽以后,我不知道葛莱西雅如何度过孤独的一夜。她再也不到外面去了,独自一个人睡。这让我时不时地怀疑露西的灵魂留在葛莱西雅的卧房里。我和任平同床异梦,这栋房子变成了清教徒的聚集之地。
在小木屋度假的三个晚上,我本来想让任平取代贝利。贝利没有固定的女人,不要孩子,也不会结婚。而我有现成的男人睡在身边,如果丈夫能够满足妻子的需要,谁愿意到外面去冒险呢?至少我不愿意。特别是当任平变得温文尔雅以后,我觉得改善夫妻关系的时机到了。第一天,他为模特儿的照片生气,可以理解。睡醒过来,他看到我也坐在地板上,连忙道歉,并且一把扶我起来上了床。我感动不已,靠在他的肩膀上流了很多眼泪。但是,他不更衣,连长裤都没有脱。我说,你怎么不换睡衣呢?他说,累极了,不想动。
第二天我们去了山顶的豪华城堡参观。我驾轻就熟地带着他从赌场、剧场、马戏团、电影院,一直看到亭台楼阁山水风光。日落时,我们坐在高处的景点往下看,小木屋只有扑克牌那么大,而大海则如巨人一般,无边际无止息,波澜壮阔千姿百态。金辉染尽的天地,好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转眼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巫婆,乐也罢,悲也罢,不过是那么一个瞬间,生命太短暂。那晚,我们去了最昂贵的酒店吃晚餐,好像不花这笔钱对不起自己一样。
我以为这一夜应该过得很好,没想到任平仍旧疲惫不堪。第三天晚上,我不管他如何回避找借口,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我说,任平,如果你不爱我了,也没有关系,我会把婚姻维持到绿卡为止。但是,我们之间都不必为夫妻关系做任何承诺。你如果有女人,尽管去享受,你也不要来过问我。
他的脸拉得很长,嘴巴歪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挤出几句话,说得不情不愿万般无奈。他说,佩芬,别,别,别胡思乱想。我只是累了,我在服药,我没有激情。
但是,我还是努力了一番。我说,那么你搂着我睡一会儿好吗?
好。说罢,他的手臂从后面绕过来,让我的背贴着他。
你摸一下我的胸部好吗?
好。他一手一个**,轻轻地握在手里。他应该明显地感到我的**丰满挺立,比过去性感多了。我想起了贝利,总是在这个时候舔我的耳朵,呼吸急促,喃喃细语。
任平,把你的手给我。我亲他的手背,吮吸一个个手指。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下面充血膨胀,我把他的手送下去,随着湿润的液体进入身体。我问道,你有感觉吗?
嗯,睡吧。明天要开车。他把手抽回去了。
在一个非常宁静的下午,莉莉休息了,我对葛莱西雅诉说苦恼,说得眼泪汪汪。
佩芬,别伤心。葛莱西雅说这话的时候,坐在我的对面,腰挺背直,冷静坦然,好像课堂里的老师在阐述一个观点。她说,女人的**未必非靠男人来解决不可。
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但是,我等着她说下去。
人是双性的,我们有选择的自由。葛莱西雅说得心定气闲。语言和声音交织成曲,涓涓而出,如雨珠在我们之间积蓄着,积蓄着,积成一泓池塘。池塘里是别人的故事,从古希腊到法兰西,从哲人精英到平民百姓。无数男人在水面上漂浮,女人落在污泥中。然而,从水底往上看,都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其中有贝利、任平、马克、费里普。
这个娇柔高贵如花似玉的女人,此刻如一轮火焰四射的落日,在我面前沉下去,沉下去……窗外,天上涂满余晖,红橙橙的,正在逼进来,逼进来,暖烘烘地穿透一切,在我的心头滴血。啊,露西!这天空就像露西的脸,渐渐暗下去,暗下去,变紫转灰,变成浓浓的黑,然后,太阳从黑幕后面升起来。露西没有死,她在葛莱西雅身上复活了。
露西的理论我未必全听懂了,但是,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天晚上,我要求和任平分床。任平在惊愕之后,默默地帮我把床架搭了起来。曾经用做摄影室的隔壁那间房,被拆除设备以后,一直弃之不用,我就睡在里面。临睡时,他拥抱了我。我们达到了一种默契,分床对双方有利。
不久,任平独自外出旅游,我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说。临走前,他征得我的同意,带走了家里的一个景泰蓝花瓶。这个花瓶是我们结婚时朋友送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