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琛驱车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了。打开房门,也懒得开灯,就那么疲惫地倒在沙发上。
今天的事让他很烦乱,无论是说另有所爱的方纪,还是失控痛哭的方纪。他把她每一丝表情、每一句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不会的,尽管面容越来越冷漠,可她看向他的眼光却没有变,那种掩藏在深处复杂难言爱恨交织的情愫依然还在。他不信她不再爱他了。
可是又有什么事让她哭成那样?好像不仅仅是痛苦,还有一种类似于自弃和悔恨的东西。
他越想越烦躁,忽地一下坐起身,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大哥,什么事?”电话那头传来冷军沉静的声音。
云琛在黑暗里沉默着,过了片刻缓缓道:“……算了,没什么事。你休息吧。”然后按断了电话。
还是再等几天吧,他说过希望她自己告诉他。
既然这事如此让她不愿示人,想必她更加不愿意他用这样强硬的方式揭穿,那样的话他们的关系势必更加糟糕。
他很想尊重她,很想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式爱她,可这个该死的女人总是逼他勉强!!
手机上有一通未接的电话,看着号码,他的目光微微变得柔和。是阿越。
大洋彼岸风光无限的小子还知道给哥打个电话。他笑了笑,算算时间回拨过去,却关了机。
按照行程,云越应该在三天后回国。过了两天云琛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的飞机,电话那头传来云越平静的声音:“我已经回来了。”
云琛愣了愣,“会议提请结束了吗?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还准备去接你。”
他淡淡道:“也没什么事,大伙都那么忙还接什么机。”
“那晚上我叫上你嫂子和小东一起给你接风,还是去雨晴楼。”
云越沉默一会,说:“改天吧,我今天还有点事……哥,谢谢你。”
云琛笑了笑,这小子总和他客气,“那行,改天你约时间。”
时间在缓慢中度过,平静下是随时滔天的暗涌。
方纪知道云越回来了,可他们一直没有联系。自从那夜他转身出门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甚至没有一通电话和一字短信。除了阿越坐牢,他们从来没有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
这十几年来,他陪伴她的时间比云琛更多。
那样爱她的云越、那样骄傲的云越……她给他的却是至深的打击和羞辱!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怎样的道歉也无济于事。
阿越……
她竭力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酸胀已极的眼睛。
想起他的名字她甚至没有权利去哭。只能坦然接受他的厌弃和恨意。唯愿,他能从这场迷恋中醒过来……哪怕弃她如敝屣。
云越在光线充沛的室内安静地书写着什么,阳光洒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层金色的剪影。
他清逸俊挺的面容平静而专注,仿佛已全然沉浸在笔下理想的国度。
中午难得闲暇,云琛没有出去,就在办公室休息一下随意地浏览着网页。
某页新书书讯吸引了他,他专注地看着简介。忽然,他站起身拿起了桌上的车钥匙。
另一个房间里,云越终于停下手中的笔。他舒了口气,坐直身体静静看着纸上的成果,过了一会儿满意地笑了起来。
书店里,云琛在一排排书架上仔细地查找着,脚步慢慢一顿,伸出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大手轻轻把那本书从书架中拿了下来。
别墅的门铃声响起,方纪打开门,看清来人,不禁怔住了,“阿越。”
门外的云越还是如寻常一样,穿着利落的机车夹克和洗得发旧的牛仔裤,手脚修长,眉目疏朗,普通随意的穿着举止却有着一份旁人没有的优雅和潇洒。
屋外耀眼的阳光映衬着他高挑的身形和明朗清澈的双眼,方纪忽然就有一种时光重回的感觉,仿佛她和他之间还和昨日一般纯净而美好,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曾改变。
他唇角扬起,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个兴奋极了的笑容,拉住她的手,“方纪,走,咱们到书房里谈。”
两人来到书房,关上门,云越按住她的双肩让她做到椅子上,然后将手中的纸铺开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微笑道:“看一看。”
方纪低下头认真地看,过了许久,抬起头缓缓道:“黎曼假设。”
他看着她,“是的,黎曼假设。”
黎曼假设,七大世纪数学难题之一,人类智慧金字塔上不断被冲击却至今无人摘取的桂冠。
他将她的座椅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眼眸深邃而闪亮,说:“方纪,让咱们用十年的时间解决这个难题,也解决我们之间的难题。十年后,我们并肩站在沃尔夫数学奖的领奖台上。”
这是他能想出的唯一的办法了吧?
十年十年……
这个男人愿以自己十载最好的年华做赌注为他们搏一个未来。
那样的屈辱他不在乎吗?明知道这个女人即便在床上也会想起别的男人。可他还是愿意用十年岁月换取她的心,这颗千疮百孔毫不美好的心。
方纪缓缓站起身,望着他,眼眸之中无尽的悲凉和泪光闪动。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对不起,阿越,我……不能陪你站在那里。”
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赌注,就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我们……分手吧。”她终于说出了那个词。
“为什么?”他平静地问。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阿越,我活了三十几岁,前三十年一直活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理想、责任、爱上你大哥、决意离开他……每一件事都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该怎么做。可是这一两年我完全过得浑浑噩噩,放不下心结又忘不掉你哥,生活没有目标,钱挣了不少人却越来越麻木……生活除了养大小东毫无意义,我很困扰也很烦躁、想摆脱又看不到一点方向和出路。阿越,我一直很难过……除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你让我觉得温暖也让我感到慰藉,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些折磨人的烦恼。你的感情那么炙热纯真,虽然为世不容、为人不齿,但这感情本身却是无比美好珍贵的。我忍不住起了贪心,想要拥有你,想要拥抱这份温暖和珍贵,即便明知道难以长久。
我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一念贪心把你我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阿越,我们只能抽身,不能再错下去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不仅是因为身份年纪,更因为我没法做到心无旁骛,根本给不了你完整的回报和专一的感情……”
他忽然打断她:“我不在乎。”
方纪一愕,“什么?”
他的面容从容而平静,就像结了冰的江面,“你和大哥在一起十多年,心里有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我能够理解,也能给你足够的时间慢慢淡忘他。”
方纪不禁有些无措,说:“不,阿越,那不可能……”
“是不愿意还是不可能?!”他问,平静的声音中忽然就带出犀利的锋芒!
方纪怔住。
他微微笑了起来,温柔而和煦,仿佛方才让人窒息的凌厉根本不曾存在似的,他柔声道:“方纪,没有人规定必须清空了自己才能重新开始。很多时候如果不开始一段新感情就会一直沉浸在旧感情里,就像有的树,新叶子不长出来旧叶子永远不会落下。你如果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
方纪艰涩无比地说:“阿越,你不要这样,世界上那么多光明的路,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没有出口的这条走。我的感情我自己知道,如果真能忘了你哥我早就已经忘了。”
“你和哥准备和好了对吗?”他问。
那晚,她窗前那两个相依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他好不容易说服主办方提前了他做报告的时间,会议还没结束就匆匆赶了回来……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想她,想她在他怀里的样子,想她叫着哥哥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从不知爱情会如此这般一点点撕啃人心……在此之前的那一日,他曾经多么开心。
“不,不会。”她说。
怎么可能?以前不可能,现在就更加不可能了。
云越盯着她脸上凄然的笑意也笑了起来,柔声道:“大嫂,到了现在,你何必还不承认?迟早你还得当我大嫂不是。”
方纪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他冰凉的眼眸和陌生的笑容让她忽然手足发冷。
“难道不是吗?”他说:“你一直爱着我哥,但又放不下他对你的伤害。现在你报复得也够了,总算可以放下心结开开心心地和他鸳梦重温!”
方纪心里轰然巨震,急切道:“不,不是的!”
“方纪,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如果喜欢怎么可以轻而易举说出这些话?!
他盯着她眼神渐渐变得凌乱而绝望,唇角却继续留着那抹让人心寒又让人心碎的笑意,“是啊,你说过你喜欢的……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句喜欢等了多少年?你知不知道为了这句话我打算背弃全世界!”
方纪的泪水流了下来,“阿越,对不起。”
“现在你说对不起,你说要抽身,是,你当然可以全身而退。你大可以把我当货架上的小玩意一样拿起来看看不合意再接着放回去。不过,我不行!”
方纪心中一骇,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亦回视着她……方纪,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残忍?世界上最残酷的事不是你爱的人一直不肯给你机会,而是她给了,转过头又轻描淡写地说,对不起,这是一个错误,咱们得赶紧结束了!
他说:“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只不过想踩我过河。不过……没关系,我说过,即便你耍我,也别想我放过你!”
云越冰寒彻骨的眼眸中忽然爆出狂猛噬人的火光,上前一步攥过她低头狠狠吻了下去。
狂风巨浪般恨意席卷的舌让她惊骇到麻木,她想起某日那个青涩到无措的吻,想起那个年轻人温柔到虔诚的爱情。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阿越。”慌乱抗拒的声音让人愤恨得发狂。
他将她压倒在地毯铺就的地板上,控制住不断挣扎的肢体,推高衣物……。
方纪猛然闭上了眼睛,咬着牙冷声道:“你要,我就给你!从此之后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压在上方的人顿时凝住,体温渐渐从沸腾降到冰点。
她缓缓睁开眼睛,两个人静静对视着。
从来不曾想过,从来不敢想象,有一天彼此竟会用这样的目光对视。
楼下,院子外的电子大门忽然打开,一辆汽车开了进来。透过单面可视的落地窗可以清晰看见从车上走下的人——云琛!
方纪的脸上刹那间血色全无。
楼下的门铃声响起。
云越盯着她的脸色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凌乱、凄苦、自弃、绝望而又狂放,他轻声笑道:“好,我成全你,让你和哥从此没人打扰双宿双栖!”
说完起身大步走向房门。
方纪不由惊骇欲绝——他疯了,他疯了,他要这样走出去和云琛对峙!
门外,云琛微微蹙眉继续按着门铃。不在吗?方才他打电话去过她公司,说她今天休息。
他犹豫片刻,取出了备用钥匙。
在他即将打开大门的一霎那,方纪奔过来挡在房门和面色如纸的云越之间。
她望着他低声乞求道:“不要,求你,不要。”
她从没露出过这样恐惧失措的神色,她为什么这么怕?难道她以为他会向哥哥吐露他们之间的私情?
傻瓜,他只会说自己卑劣无耻慕恋大嫂,说自己刚才差点禽兽不如侮辱了她!让哥惩罚他好了,最好一枪打死他,绝了他的念想和她的麻烦!
“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沉稳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云越将手伸向门上的旋锁,方纪死死攥住他的手,望着他无声道:“不要,不要让我们再也回不了头。”
怕谁再也回不来头?
是他和大哥?
还是她和大哥?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拽入怀中,凝视片刻低下了头,她偏过头,他顿了顿,最后落在她的颈间血脉跳动的地方,缓缓张开唇慢慢慢慢用力地咬下去,而后,又变成缠绵怜惜的吮吸。
门外,是愈来愈近的脚步,颈间是无法面对的痴恋,这一切像是一场怪异无比的梦。
是吗?真的只是一场梦……
脚步声在门口顿住,她静静看向窗外,麻木地等待着末日的宣判。
厚重的橡木门隔绝着内外的一切。
云琛走过这间安静的书房时,不知为何脚步微微顿了顿,而后继续方纪的房间走去。
窗外秋日的阳光灿烂而温柔,仿佛初见时他的笑容。
彼时,秋日的阳光映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忽然呈现出半明半暗的光影,一半自信、豪迈、明朗、坚毅,一半阴暗、狠厉、幽深、决绝。
她一阵恍惚,不由走得更近些。
他一怔,柔声问:“怎么了?”
她说:“我怕你不小心掉下去,不要那样……还有好多人等着你发工资。”
他看着她笑了起来,清俊而不乏英气的面容耀眼如秋之日、温柔如云之辉。
楼下院中的树木繁茂葱葱,往年的此时,她和阿越最爱趁着这秋鱼肥美的季节带着小东去钓鱼,然后便在院子里自己架起烧烤炉烤着吃。个子小小的小东,人如碧树的阿越,还有会心而笑的自己,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仿佛还走在回家路上。
再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云琛拉着她的手第一次来到这所枫林掩映如油画般美丽的房子前,她说:“云琛,我喜欢这所房子。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陪着你住在里面,或者陪着你一起从里面被赶出去。”
她和云琛之间美好的一切,她和云越之间美好的一切,都被自己的一念之差毁掉了。
云越愈来愈热地吻着她,在她光洁的颈间留下一片片不知是爱是怨的昳丽。
他想起这么多年痴狂的慕恋、想起那刚刚采摘的欢愉、想起那日胜过一切的喜悦、想起她叫哥哥名字时的样子……
胸口只回荡着一个声音:回头看我一眼,方纪,回头看我一眼。
她没有回头,只有一行泪从茫然的眼角无声滑落下来。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被抽空了。
云琛走到方纪的床头,将手中的书轻轻放在她的枕边。想象一下晚些时候,她回到家看到这本书的神情,唇角不禁挑起一抹比这秋之煦日更加温存的笑容。
院中花蕊还未开放,只有风从旁叹息走过。——泰戈尔AA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