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碧海蓝天间,红色火焰,尽情的燃着。
梦里,断崖峭壁,一朵红牡丹,怒放了生命。
梦里,声嘶力竭的大喊:“不要!”
抑制不住的颤抖,吞噬骨髓的恐惧,以及脚下遍布的尸首,熟悉的脸在哭泣,陌生的人也流离失所,故乡的景色支离破碎,曾经的美好成为废墟。火光与血水是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脑海中,成为一抹痛色,攀爬入骨,化作仇恨……
“不要!不要!”夜岚媗大叫着,却怎生都无法从那个痛苦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一双手臂在空中胡乱的抓着,抓着,抓着……直至,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氤氲水雾的双眼才缓缓睁开。
“兰宣?兰宣?你做什么梦了,这么可怕?”俊脸近在咫尺,英目晶亮漆黑,一缕墨发轻轻拂过她的面,带来一阵阵轻痒。
“天……天、将军!”处于混乱迷蒙的大脑终于被击醒,夜岚媗惊慌的瞪着眼睛,来不及整理情绪。
“可是每日练兵强度过大,太过操劳了?本王见你睡的极不踏实。”玉天罹一脸的微笑和缓——早晨,花小渗派人捎来的找到了玉沐霆的消息让他心情甚好。
“回禀将军,属下并非是累的。只是因为……因为在亡国时,属下看到了惨绝人寰的一幕,从那之后便每夜噩梦缠身,内心煎熬难当……”
“天,还有正事要办,快走吧!”夜岚媗的话被从屏风后洗漱完毕而走出来的的玉聪罹打断。
——玉聪罹的目光落到那两人交握的手上时,脚下的步子一滞,眉头几不可见得皱了一下,随即换上妖媚的笑脸说道:“天,兰宣可不适合做男宠呢!”
“哈哈,这话应该我说给大哥听才是。看他细皮嫩肉的,还与你共处一室,难免会给我造成他是大哥的男宠的错觉……我也就是握个小手罢了,大老爷们的,大哥你也真是小气!”玉天罹扯出大大的笑脸,很是自然的松开夜岚媗的手,然后轻盈灵活的跳到玉聪罹的身侧,极度配合玉聪罹的挖苦说着玩笑话,最后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夜岚媗眨一眨眼睛,且无限妖孽的补充道,“是吧?小宣?”
“哈?”简直就是一记重创直击要害,夜岚媗只觉得那声怒吼已经憋在喉头了,却因着玉天罹在场需要顾及形象而不好发作,一张脸只得越憋越红。
然,某皇子似是找死一般的在走出帐帘后,帘子落下的瞬间说道:“谁会要他啊!”
下一刻,若不是三层熊皮的帐帘挡住直飞而来的短匕,估计是就要出人命了。
猎场。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平日里嘻嘻哈哈比谁都男人的兰宣今日极度消沉,于是,在没有那个蒙面副队长带队的捕猎行动中,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玄武立在远处的一座大石上,望着众人的捕猎,目光犀利。目光扫视而过却忽然折了回来,视线定格在一人影处——那人身形清瘦,面容俏丽,少了几分男人的阳刚,多了女子的阴柔,乍一看去,竟是如少女一般清丽可人——他就是那天对战胡霸的少年吗?
忆起那晚,少年疾行如风,却点到为止的攻击,疑似隐藏实力的战斗,玄武已是不自觉的走了过去。
小腿处有青草滑过的冰凉触觉,间或有蚱蜢飞虫从草科中脱颖而出,不知死活的爬到夜岚媗的裤脚上,一切都如初,只是心情却是莫名其妙的低落着。
然,刹那间,她只觉身后一阵疾风侵袭,于是下意识的偏头闪躲袭来的掌势,随后一记虎爪擒拿跟上,却被对方以手掌的劲风弹开。夜岚媗哪里服气,运足力气,合并右手食指与中指,破空直戳向来人的胸口,快、准、狠!
玄武一个抬眉,不以为意,竖起一指点在夜岚媗手腕,看起来极其轻巧灵活,却力透骨髓,下一瞬他便趁着夜岚媗吃痛停滞而闪到了她的身后,准确无误的扼住了她的喉头。
“风国皇室的破空点金,这招式你哪里学来的?”
“糟糕!”夜岚媗心底暗骂,又无奈无法回头去看清来者面目确认是敌是友,只得灵机一动,说谎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莫要无根无据的说话!”
“好,就算你不承认那招是破空点金,那也该承认你现在束手就擒的防护动作吧,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风国皇室的‘云立架’。”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怎么站着你都要管啊?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擒我?”
“并非要擒你,”说话间,玄武手上的力道逐渐减小,最后夜岚媗轻轻一挣便脱离开了,玄武站在原地歪着头盯住夜岚媗的眼睛继续说道,“只是在试试你的武功招式,看看是否适合做重罹的左膀右臂。”
“那结果呢?到底适不适合?”夜岚媗几乎是脱口而出——虽然她看清了这偷袭之人竟是新任都统玄武,虽然她的心底是错愕与惊慌的。
“结果?”玄武一怔,他没想到这名少年居然会如此的直接的问自己要一个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的问题的答案……
驻足望着颔着首恭敬站立的夜岚媗一会,玄武这才意味深长的说道:“如果,你射出的箭也像你近身战一样快准狠的话,或许是适合的,但是如果你不善箭术,恐怕呆在他身边也没有大用处。”
“呵,启禀都统玄武将军,属下只不过是偶得重副队可怜,才被他暂且收留在他的军帐中的。若这般做是破了规矩的,那么属下立即便搬出来。但至于左膀右臂一说,属下认为是不大可能的,属下惶恐。”
“那倒不必搬走,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
“首先,属下在军中并不突出,甚至论体力连下等兵都算不上。除了身形优势而行动灵活外,再没了其他长处,那日属下与胡霸一战,相信都统也是看见了的,我的招式没有半分的杀伤力,重副队怎会要我这样的人做他的左膀右臂呢?况且,重副队也没有理由要什么自己左膀右臂啊……”
“你很了解他。”玄武说的是陈述句。
夜岚媗一惊,自知方才自己说的话有所偏袒,如此偏袒,不就是等于在对着玄武说“你说的不对,你什么也不懂,重罹根本不需要,你瞎想什么啊”之类的讽刺。于是夜岚媗思绪百转千回,复才说道:“属下并不了解重副队,甚至连他的模样都没有看见过,只是见他平日对下属们疼爱有加,与大家一同劳作捕猎,觉得是一个好人,所以才这么说给都统听的。属下若说的不对,还请都统责罚。”
皇城统军都统玄武一下子变了脸色,淡漠而疏离的说道:“也罢也罢,你下去吧。”
应一句“是”,夜岚媗便灰溜溜的奔向早已行远了的人群,边跑边想——这个玄武怎么这么善变啊!长得一副少年模样,却有着花甲的年龄,当真是世间奇人,莫非,不经常露面的原因就是因着自己生了一副桃花面么?
“父皇!未廖城环境恶劣,六月炎夏,十月飞雪,是天下百姓口中的‘鬼域阎门’,虽然驻扎军队可使民心安宁,可是如此大费周章的往那里调遣重兵强将,儿臣实在不解!”偏殿处,玉聪罹恭身说道,白袍加身,玉树临风。
权帝搁下手中笔墨,示意一旁的邢苏带着宫人们退下,缓缓问道:“你可知朕为何十五年不动未廖城吗?”
“恕儿臣愚笨,儿臣不知。”
“那是因为……”权帝站起身,踱到玉聪罹面前,用平缓的声线说,“未廖城是你母亲的故乡。”
白衣胜雪,傲骨艳绝,却掩不住那一瞬的惊讶与僵直,玉聪罹缓缓直起身,一双媚眼流滚黑金,深浓凄婉,似有万千情愫闪过,然,刹那便无踪无影了,他幽幽说道:“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你母妃为何而死?”
“难产而终。”
“十八年来,真是难为不知真相的你了。”
玉聪罹如遭雷劈,难道不是么?
权帝漆黑如夜的眼眯成一道犀利的线,用几近耳语的声音继续说道:“紫藤妃是被太上皇下毒药害死的。”
“父皇?儿臣听不懂……”
“紫藤妃,你的娘亲,不是生华扇公主适而难产死的,”他生生打断他的话,双手握住他的肩,用生冷却令人无法质疑的声音继续道,“她是被太上皇——朕的父皇,下毒药,害死的。连你那个不足十天的妹妹也是被用药害死的。如果当时不是用条件交换,恐怕,你也已经死在太上皇之手了!”
太苦了……怎么会这样,自己的娘亲,竟是被自己素未谋面的亲人给害死的。
“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好让我拒绝所有的温暖,为了复仇而活着,抑或是,永远都不告诉我,让我自欺欺人一辈子,不必如此苦涩。
“因为,朕需要你去说服玉沐霆,”终于权帝说出了目的,以一种不可拒绝的、冰冷而坚定的声音,“让他带兵到未廖城,用一年的时间稳固军心,治理未廖城,一年之后,取了太上皇成佐帝的性命!”
“父皇!此事非同小可!有传言说太上皇十年间招兵买马,虽已年过古稀,却仍旧经常狩猎围场,旗下大将更是多不可数,各个深藏不漏!一年的时间,沐霆怎么可能有胜算!”玉聪罹只觉得心中一团急火,灼烧着胸膛。
权帝侧过身,坚毅的侧脸上几道浅纹勾勒出自信的笑容,他扯起嘴角,悠扬的说道:“沐霆有你这个军师在,朕心里很是踏实。就这么办吧。”
见权帝要下逐客令,玉聪罹连忙单膝跪地,诚恳说道:“父皇,请恕儿臣无法办到。娘亲之死,确实令儿臣气愤难当,恨之入骨,但是儿臣不能因着一己私由,就拿着百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更不能断送了玉沐霆的前途命运。还请父皇责罚!”
“哼!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朕!所以朕准备了一样东西给你。”权帝说着,翻手摊开手掌,一株紫藤花清凌凌的出现在掌中。
“这株紫藤花,是朕命人在你娘亲故里未廖城清州县光谷采摘的。它是你娘亲生前最爱的花。当年朕行成人礼,紫藤妃便是朕第一个女人。那时她还是个小宫女,以为得了皇子宠爱就能一生荣华享尽,光宗耀祖,可事实却是,在朕宠幸她的第二天,她便被人带到冷宫泡进冷水中,打了个半死。朕当时年纪小,做事意气用事,为了救你娘亲朕便答应太上皇定要将整个西统大陆统一,并且助奇王继位。所以,朕征战沙场多年,只为达成誓言救你母妃走出困囚,可天不遂人愿,许是缘分弄人,朕在攻克未廖城时,不慎身受重伤,三年之内不可动内力。在这种情况下,朕只得回皇城养伤。”
“那母妃她……”
“就是那个时候,朕回到皇城,迎娶了你母妃,有了你。生你的前一天天大雪飘飞,朕的旧疾复发,没能守在你母妃的身边,太上皇便命人给她服了药,要夺你们母子的性命,所幸的是,第二****便降生了,你母妃因生产排出了一部分毒,保住了一条命。可,终是因这毒,死在生华扇公主的床榻上。”
“那……儿臣小时生的怪病,也是拜太上皇所赐?”
“正是。从那日之后,朕便命人寻遍天下名医,最后从东尘请来了你的教辅管万军。”
“管教辅……他是东尘人?”
“东尘风国,血族最后的一条血脉,其血治百病化百毒,与风国夜玑合称‘护国血祭’。”
“儿臣在父皇的《东尘西统录》中有看到过。”
“你儿时所泡的药池之水,其中最珍贵的药引便是管教辅的血。其实,不只是你,你母妃的药引,也是由万军的血做的药引。”权帝颔首轻悠悠的说道,仿佛在回忆一件很是遥远的故事。
良久,玉聪罹看见权帝的神情渐渐清亮,便试探的问道:“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父皇可曾爱过母妃?”
毫无犹豫的摇头,他的目光探进他的眼底,染上一层悲哀的神色,轻柔的说道:“朕爱的,是洛妃。对紫藤妃的多半是怜悯吧。也或许,是有丝眷恋的吧。紫藤妃比朕年长,在朕最不受宠的几年,她总是带给朕温暖的那个人。朕离开皇城征战沙场的那几年间,她因为朕的一句‘等我回来娶你’,便受尽凌辱的等在宫中。其实,她若出了皇宫找个好人家嫁了去,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玉聪罹只觉得一股温热贯穿了脸颊,他知道那是泪,万分心疼的泪。
权帝继续说道:“朕与紫藤妃有夫妻之实,这是朕这一生最庆幸的事情。之后朕与洛妃相遇,相爱,太上皇便将攻击对象转移到洛妃身上,并用洛妃挑拨朕与奇王关系,朕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谋乱造反。”
“儿臣知道这些事。”
“是啊,全天下都知道朕与洛妃的那些事,唯独不知道在朕的心中永远住着一个紫藤妃。你的母妃,是一位贤良的佳人,‘每逢春华秋碧雨,巧遇蝶舞藤萝戏,醉卧红尘歌声依,相思独引最君意。’这是朕年轻时为了她而作的诗,还被管万军编了宫曲,在皇朝盛宴上演奏了呢,当然这是在朕初定天下的时候,那时候你还小,大概不记得了。”
权帝的声音很是轻柔,因着回忆的力量,整个威武的身形,都和缓了下来。玉聪罹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心境是怎样的,他只知道,听了这么多的故事,他的心就快要无法承受了。冷静如他,此时此刻,竟是身不由已。
“聪罹,你相来聪明,智谋上胜人一等,却无心天下,懂得进退,知君臣之别,可朕今日和你提起往事就是想要你知道,在这世上,朕有一个多么狠毒的父皇,朕是多么憎恶自己成为这样一个父皇,是多么希望做一个值得你骄傲的好皇帝好父皇。罹儿,未廖城,太上皇那里兵马强盛,朕与他虽是父子却也是灭国之敌,以他的狠绝和他对朕的憎恨,怎可不报仇?驻扎军队、伺机围剿未廖城就是为了将这场灾难降至最低。用少数人的性命换得天下苍生的安乐,朕,怎可有所顾忌?”
顿然,玉聪罹哑口无言,权帝乘胜追击,继续说道:“玉沐霆乃是洛王之子,文才武略均是上乘,洛王前些日子也奏请朕委以沐霆重任,眼下,带军未廖城便是最好的机会啊!”
“可,带军驻扎是轻,一年后攻取未廖城却是难如登天!”
“罹儿!天下大生大亡,匹夫责无旁贷!你这是在违乱皇族使命!”
“儿臣不敢!”玉聪罹急忙跪地,双手合十握紧,毕恭毕敬,脑子里思绪却是百转千回,最后终是下定决心的说道,“父皇,儿臣有个请求,只要父皇答应儿臣,儿臣便依命行事。”
“你在和朕讲条件?”权帝眉头一挑,语气却无半分怒意,弯起嘴角继续道,“说来听听。”
“一年后,攻打未廖城时,请准许儿臣带兵支援沐霆,儿臣绝不会丢下沐霆一个人!”
良久,一声淡漠的“好”字飘来,凝结了一室冷酷。
回到军营的时候,已是天黑。
军帐内,一盏孤灯独燃,被揭起帐帘时涌动的风吹得晃荡,一滴大大的烛泪滚落下来,像极了想象中母妃独倚木窗前等待父皇归朝时的样子——竟然那般相似,母妃与玉泽瑛竟是如此的相似——等待,漫长的等待,等到最后,竟是绝望,而重逢后,却发现,原来全部的等待与期盼,只不过是一场阴谋最宏大的背景,足以忽略。
夜岚媗躺在地铺上,闭着双眼,她知道他回来了。
许久,再没了响动,于是她睁开眼,向着床榻的方向看去——平日里艳美妖惑的人,此刻正闭着一双美目,苍白的一张脸上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怎会如此的累?
轻手轻脚的起身准备吹灭为了等他回来而一直点着得蜡烛,却在起身的那个瞬间瞥见玉聪罹手中握着的一株紫色花朵。
应该是紫藤萝,他,握着这花做什么?莫非今天他去了管教辅那里么?
虽然她脚下的动作已经尽可能的轻了,可床上的人声音还是响起了,他说:“今夜就不要熄灯了。”
夜岚媗立在原地顿住,一双脚板上十个脚趾头蜷起又松开,蹑手蹑脚的回到地铺,可最终也没忍住好奇,轻声问道:“可是去了管教辅那里?”
如预期的一样,床那边没有传来回答。他只是抬起外侧的手臂抵放在额头上,遮住了脸,也挡住了射向他的视线。
夜岚媗只觉得无趣,无奈只得重新躺回地铺。
夜更深了,地铺上的人呼吸平稳,似是已经睡了。然,床榻上的人无声起身,对着就快要燃尽的烛灯满目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