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霆儿。”他应道,低醇轻柔的声线让春意更浓几分,连空气中都溢满了花香,伸手触及面前笑颜,一抹似冰冷却温和的笑噙在了嘴角。
“凯旋的消息传遍皇城,却不见你人露面,今日权帝宴请群臣,我猜你一定躲在乡贺宫里不肯外出,想说抓你一起去尝小渗姑娘做的清水芙蓉糕呢,也好图个清静。”
玉沐霆的神色是那般的无害温良,反倒是他这个做大哥的显得有些拘谨疏离了,想到这玉天罹缓缓说道:“小渗的手艺我想念的紧,霆儿带路可好?”
“遵命!”
断落红尘往事休,风云苍茫两相忘。纤纤桃红身形倚在古树后方,待到那两个从乡贺宫方向走来的挺拔身影消失之后,这才迈出阴影,在春末干烈如炽的阳光中如梦初醒般的瞪大双眼,不舍的远眺。
“娘娘,为何不与四皇子相见?”贴身服侍了十几年的老奴婢上前搀扶住洛妃的藕臂,望见那如秋水荒流般的神色时不禁问道,然而,所换来的只有对方一声载满心痛的叹息。
皇历145年秋,东尘大陆战事叠起,火灿、烟伏、风国三国以强凌弱,吞并周边诸侯附属国,以割据状态瓜分东尘疆域。皇历145年冬,火灿联手烟伏围攻风国,战事持续三个月,火烟联军于次年春压境风国国都岚山城,围剿皇室,以证风国之亡。
风国皇都岚山城宣冥殿外,血流成河,人间地狱,通天的殿门此时犹如地狱阎门一般,森然可怖。
踏过满地尸首,便是风王号令全国的大殿。可此刻,阴暗腥臭使得这里的一切都被玷污,神圣不再,只余颓败。
“父王!我带人杀出去,你带母后从后河道离开!”说话的人一身水蓝锦衣,鬓发梳得整齐,张着一双清澈透亮黑眸,犹如俏丽景色置于深山幽谷般旷世绮丽——这便是东尘风王的唯一子嗣——夜岚媗。
风王只手握剑,刚毅的面庞上有不言而喻的隐痛,战甲已被凝固的鲜血沾染,分辨不出本身的色泽。他忍住痛色却宠溺的摇头,龟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深邃的眸子望向大殿之外绿色春景,语气如古塔钟声般低沉:“媗儿,父王只消你记住——从此,光复我大风帝国,统一我东尘大陆是你此生使命,至死方休。”
青黑色的眸子瞬间紧缩,目中沧桑容颜瞬间变成灰暗光景,是那般的不真切:“父王!媗儿定护你周全。”
“啪!”一声脆响穿彻空旷的殿堂,五指红印渗在夜岚媗白净的脸颊。“君王之令岂是儿戏!带你母后从后河道撤退!”君无戏言,君无空令,风王摘下战盔,灰白的发倾泻而下,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夜岚媗眼底所有的阳光。
铁质战靴刚迈出一步,一支嫩白如凝玉的手便微微轻扯了风王的衣角,于是下一步就怎生也迈不出去了——下一瞬,风王的手被包裹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风后手中。那雍容华贵的人儿面无半点惧怕,反倒是点点笑意蛊惑着血腥之中慌乱的人心逐渐平息,樱口开合,声如莺歌,“王,上月你离皇城去迎战杀敌,孟太医告知臣妾已有一月身孕,还未来得及和你说,你就又要去迎敌,臣妾虽是一界女流但也知男儿情怀,国仇家恨怎能苟且留之?也罢。今日王若要去便是去吧,如若归来,此后无论富贵贫贱,定要与臣妾、媗儿还有腹中这个孩子享乐安家!”
布满硬茧的手指摩沙着细软柔夷,可最终那身盔甲还有那高傲的头颅也没有转过来,毅然决然的离去。万丈阳光里,危楼高台上,一代君王将泪洒,只有沙场是归途。
殿外,混杂着阵阵厮杀声那人的声音远远飘来,虽微弱却清晰,一行清泪自风后的脸颊滚落,她分明听见他说“对不起,婉儿。”
皇历146年春,风国灭,火灿、烟伏以乌莲山为界平分东尘陆路。战乱荼城,民不聊生,火、烟为安民心遂签署《烟火通鉴》,以警戒后人平息战乱,树国风、慰亡灵。
甘露盏已然空了许久,玉泽瑛端坐在红木造就的书桌后神色有些许恍惚,手中几张有着扬洒笔迹的薄纸被宽厚的手掌握紧,一瞬一瞬的成为了纸团子。
“小王爷,贾大人求见。”门外通报的声音压抑响起,门里的人这才松了松手,整理好面上神色,徐徐吐出两个字,“有请。”
贾思廷蓝晶石箍冠发,身着深蓝麻外衫,里衣是上好的缎白绸子,腰间一枚血红配牌摇晃出舒适的弧度,仅仅是这身装束就衬得主人一张白面清雅出尘,更不用说世代儒雅贤士的贾家背景所带来的根深蒂固的仰视与存在感了。
“贾某参见瑛王爷。”合十双手抱拳,腰身弯度适中,有礼有度,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玉泽瑛英目微眯,只轻轻微咳,却不言语。
似有琴弦崩在两人之间。
那幽蓝身影顿留原地,没有丝毫变动,直至窗棱处飞落一只羽白胜雪的雏雕,才在玉泽瑛浅淡疏离的一声“坐”的命令下退至一旁的红木窄椅上坐定。
“这是西统海域一座孤岛上拾得的雏雕,本王想赐它一个名字,贾大人可有妙想?”
雏雕落在玉泽瑛荷青色的外衫上,冰意嗜血的兽目瞪圆,精壮的白色身体下一双利爪刻意蜷缩,不去伤害主人分毫——分明是受到过严格训练的活物。贾思廷不动声色望着面前漏洞百出的表演,斟酌好言语,方才低沉答道:“回王爷,请恕贾某愚笨。”
轻轻一抖手臂,雪雕便轻盈钻出窗子消失在王府大院的春色中。
窗前的人转首驻足,如夜般的眸光扫过贾思廷的面,醇厚却透着凉意的声音响起“我父奇王独自驻守海域边关已一年有余,且年事已高,本王想尽孝道,还请贾大人成全。”
不卑不亢的请求,不轻不重的命令,使得端坐着的贾思廷失了分寸,不加思索便脱口问道,“为何是贾某?”——可,话一出口便悔不当初。
望着对方已然懊悔的神情,玉泽瑛反手将半合的窗子全部敞开,清脆的声响惹来寂静春日中温热空气的流动,使得访客的心也随着这流动突突直跳,慌乱不堪,顿觉汗水挂面。
“贾大人,去年四皇子海域凯旋之际,向权帝进谏安国养兵,不管不问东尘之事的可是贾大人你。如今,一度春秋过后,东尘虽只余火、烟两国,却彼此休战,如若此时为扩张领土以解当年不出援手之恨进犯我西统,迎阵杀敌之人可不是贾大人你啊!”
——话说到后来已然是咬牙切齿,浓眉深拧。
贾思廷见触怒了传说中少年有为、政绩卓绝的瑛王少,急忙起身下跪,压伏着身子颤声道,“瑛王息怒!贾某万万未想到东尘格局变化如此之大。风国亡因未查明,海域边守便无法松殆。四皇子虽骁勇善战,但年轻气盛,再加上海域地形地势险恶,恐是无法胜任。奇王身经百战,对海域环境熟悉至极,攻守自如,是镇守海域的不二人选,”贾思廷保持以头抵地的姿势,不敢妄动,只得深深呼吸稳住语气,而后又继续道,“当年贾某之所以力谏权帝安国养兵不理东尘之事端,是因着对东尘三国的不信任,如今看来,火灿、烟伏两国定是用尽阴狠手段才亡灭了原本最强的风国。臣,一心为权国,无半点私心,只是没想到臣之进谏阻了瑛王孝道,实属该死!请瑛王责罚!”
嘴角扬起轻蔑之意,眉梢浸满不削与痛恨,阴厉之气从粉唇白齿间挤出,“贾思廷,如若东尘强国怨恨当年我权国不出援手之过从而联手攻打西统,父王亲征战场,你又有何说辞?”
“臣定当鞠躬尽瘁,誓死捍卫我西统领土!”
低醇温厚的声音变得涨满激动,贾思廷猛然抬起头,直视玉泽瑛森寒的眼底。
——然,在窥见卓绝出众之人挑起的眉梢以及眼角深恶痛绝的怨恨时,顷刻间,愧色难当。
斜睨面前失去血色的愧疚容颜,玉泽瑛缓缓收起阴厉,踱到跪地之人身前,伸出一指抵上对方眉心,方才缓缓说道,“贾家世代贤忠,仁孝皆尽,本王敬佩,只可惜此一年间,本王因你之言失却了太多尽孝的机会,悲恸至极。今日之举,心之所向,请贾大人铭记,更请记住,刚刚大人报效权国之决心,力谏我父王归朝!否则,本王保不准会送给贾家一个更具深意的名头,来偿还你所做的一切!不送!”
——曲指,收手,抚袖,转身。忽略了身后那人悄然离去,也忽略了不觉间爬上心头的悲伤。
良久,落寂的眼底一方蓝天映入,流云浮动,飞鸟徘徊。男子荷青剪影透过窗怎生也无法融进窗外的春色盎然,仿佛伤逝而去的冰雪再度降临,春景都失了生气。
“朱雀,天罹那边情况如何?”微微侧首,玉泽瑛对着空旷的后方提问。
那暗影中的气流点点涌动,不瞬一个低哑声音传来,“回瑛王,四皇子王府竣工,权帝与太后正择日子为其举行乔迁之礼。”
如潭水般青黑的眼波流转异动,刚刚收起的阴厉之色再次爬升,生生掩去了最后一丝清澈灵动,内心一个庞大的声音响起——玉泽瑛,父王年迈,思家心切,尽孝道才是人之本、人之为。
脱去鞋子,一双玉足浸入澈可见底的溪水,踩在圆润光滑的卵石上细细摩擦。日头倾斜,一只黑色的塘虱落入夜岚媗设下的陷阱中,无鳞而柔软的鱼身惊恐的翻腾,溅起水花淋在轻俏英俊的面颊上,却怎生也无法取代主人的专注,下一瞬,那只塘虱被一根树枝笔直贯穿了鱼身,停止了挣扎。直到确认有了食物充饥,夜岚媗的面上才浮出一抹浅淡的微笑。不远处风后挺着七个月的身子坐在一株桃树下歇息,望见溪间那少年模样的人儿挥动手中的战利品,不禁笑弯了眼。
这已经是夜岚媗带着风后和风后腹中婴孩一起逃亡的第七个月,身边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余下几个健全的被夜岚媗打点好遣回了故乡。三天前路过一个名叫清水小镇的地方时,仅剩的三个伤员也被夜岚媗用身上最后的银两安置在了一家不错的医馆。
如今,只剩下母子三人在这郁葱的山水间相依为命。
突然!一阵劲风横扫而过,几个黑衣身影从远处草丛串了出来,手持利剑,行动如风。许是看轻了孕妇和少年的薄弱组合,黑衣人们没有任何阵型的挥剑就刺。可谁也没有想到,上一秒还在溪水中举起一串塘虱的少年这一刻已然单手竖劈,将领头的黑衣人敲晕在地。
“媗儿,小心!”
风后轻软温柔的声音飘来,夹杂着阵阵心安。
然,这一声关切却带起不久前的回忆,顿时在夜岚媗的心口处大雨倾盆。
——风王离开大殿前去迎敌,夜岚媗带着十名死士保护风后从后河道离开。就快要上岸时,因着冬天日头明晃,隐约能看见彼岸枯草丛中有人影晃动,定是敌军围剿而来。夜岚媗灵机一动,将船泊在岸边,拎起手旁的战刀横劈下桅杆,借助其他几名死士之力横扫岸上敌人,而后趁乱带着风后隐入草丛,另开小路下了山。刚刚行至山脚,岚山城宝塔古钟钟声苍然而鸣,惊得弥留下来过冬的冬鸟群飞而散,掠过高远天空。
这时,一匹雪藏白马驮着身负重伤而昏死过去的皇都铁骑厩长齐陆逃至夜岚媗一众人处。随行的一位略懂医术的死士扼住齐陆几个关键穴位,不出一刻便使他苏醒过来。
睁开眼睛,齐陆看清是夜岚媗的那瞬间,一声哀鸣喷涌而出,“少主!风王他……他……”
“父王怎样?”
“他被火灿人夺去了夜玑,尸毁百段了!”
——尸毁百段!
愤怒被从回忆中带回,来自心底的大声呐喊使得少年面染冰霜,地狱罗刹之气散布周身。逼近的黑衣人们只觉脑后一阵战栗,生生停下脚步。
登时,立场变得微妙。
赤足一步步逼侵犯者,桃花面上一双嗜人眸子将春日生机扼死。脚尖用力,将掉落在昏死的黑衣首领身旁的利剑挑起,揭起一个漂亮腕花抓住剑柄,以闪电之速串去黑衣人近处“嘶萨!”皮开肉绽!
第二个倒地的人还没来的及发出呻吟,下一个死亡者便已经失却了生的权利……夜岚媗用染满的鲜血的剑直直抵着最后一个幸存者的喉咙,嘴角邪魅嗜血的笑就如此刻天边的落阳般吞没人心,她用寒若冰霜的声音警告,“去告诉火、烟狗贼,总有一日,风国将光复,我夜岚媗要定了火灿君王的项上人头!滚!”
风后始终端坐在树下,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岸上所发生的一切,鬓角处一根银丝偷偷露出,那是亡国所带来的愁思,然而,眼角处因着笑意而漾开的褶皱却是那般的安然,她轻声唤道,“媗儿,我们该出发了!”
少年因着母亲一句温柔呼唤,收起面上嗜血神情,白衣翩飞,在落日的光辉中亭亭玉立。
“我的媗儿,终是长成大姑娘了。”
“母后,从前未宣告天下媗儿是女儿身,往后,媗儿也不会让别人知道。我要一辈子扮男儿,保护母后!”
“傻丫头。等日子太平了,随母后安置一处,平实享乐可好?”
搀扶着风后笨拙的身子,夜岚媗无语沉默,斜阳有意染红了天边,连云朵都燃成一团。良久,一声叹息传来,只听见风后如呢喃般轻语道,“母后就知道,劝不动你的,一切随你吧。”
顿然,夜岚媗转首凝视风后侧颜,那丝银发怎生也无法无视,隐痛期期艾艾的遍布整颗心脏,只得将牙龈紧紧咬闭才抑制住那声因着仇恨燃烧而起的喧叫。
——七个月来第一次遭到围击,说明她们的行踪已然被火灿或是烟伏掌握,如若再不采取措施,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危险和麻烦。如此这般,只得铤而走险,找到安身之处,韬光隐晦,再论大计。
“母后,我们去西统可好?听说每年春日,西统皇城的牡丹花会开遍全城,有‘牡丹奇观’的美称呢!”
风后感到身侧夜岚媗紧绷的身子因着说服自己去西统的话而逐渐轻软下来,便毫不犹豫的点头。
夕阳越烧越艳,一枝牡丹花苞绕在玉指间,惊艳绝伦。
“罹皇哥!”处在变声期的嘶哑声打断了玉聪罹赏花的兴致,玉指微蜷,隐在缎白的衣袖中,面上神色却是一层不变的温柔。
玉沐霆还没停下匆匆脚步,便瞪着一双如秋水波荡的眸子述说着他为何这般急切赶来的缘由。
玉聪罹耐心将整个事情听完,不急不缓的将凑上来的脑袋推开,随后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这才沉声说道:“小四有了自己的府邸,这是好事。”
“罹皇哥,天大哥离宫就再没了见洛妃的机会,你的用心良苦便成了平白流水。我们都知道,天大哥虽然面上淡漠疏离,内心却重情重义,此番离宫,定是不舍洛妃,那镌刻在乡贺宫怪石身后的‘洛’字便是他的心意。”
“霆儿,”残月的清影悄然悬挂,夜色微凉,那一泓月下潭水波光粼粼,映着说话人的白色剪影那般的不真切,“天命难违,既然父皇不希望天皇弟与洛妃相见相伴,想必定有原因,我们只看表面不究其内理,实属草率。散聚随缘吧。”
俊雅少年没想到玉聪罹会这般消极,当下脸色一冷,嘴巴嘟起,双手在墨色的衣襟两侧握拳,腰板却挺得直直的。
见玉沐霆赌气不说话,玉聪罹白齿红唇一合抿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拂去对方肩头来时沾染的桃花,柔声道,“小渗来送木兰草时,曾说今夜她在小晓阁熬制烟伏国进贡的甘露汁,我们去尝尝可好?”
许是少年心性作祟,玉沐霆神色一下子阴转晴,不奈男子汉自尊心捣鬼,只得说道,“罹皇哥以为我是瑛大哥吗,留去自如。亥时之前我要回府的!”
“离亥时还有些时辰,行的快的话,还是能喝到一盏上好的甘露的!”
牵起玉沐霆的手,不等宫女跟随,便穿过厅廊跑了出去。月下桃花随风而谢,花雨飘然,两人衣角翻飞,带起沉落的瓣子,溅起层层花浪,满目的粉白,犹如仙境。两人绝姿身影惹得路过的宫人们驻足痴望,忘记了手头的事务,直至桃花雨零星的消却,才回过神,突自打一个激灵,确认这并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