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持续到这里，好像变成了自己单方面的无理取闹，叶婷望着自己面前的高晨，想说些什么恰当的得体的话，却一句都想不出来，最后还是黎露打破了这个僵局，把从小卖部买回来的牛肉汉堡放在桌面上，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座位上，豪迈地把跷起的双腿搁到桌面上，一点也没注意到周围的气氛就开始大声地讲了起来：“刚才跟萧澈讲起了文理分班的事，欸欸你们知不知道？内部消息……很快就得定下来了！”
“呃……是么？”刚刚冒出的念头就像煮沸了又马上被关掉的水一样，要冲破锅盖的水蒸气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法衡量到底有多滚烫的平静的水面。
他的心实在是太黑暗了。
……不是这样的。
视线里的高晨僵直了一点脊梁，然后望向门口抱着满手臂炒面汉堡的萧澈。
“我选理科。”一如既往像磁石一般低沉而丰长的嗓音，连说一句普通的话，也像读一首深情的诗。
高晨轻轻地笑了笑：“那我也选理科。”
“我也是打算选理科。”从另一边走过来拿他那份牛肉汉堡的杨宇在听到之后也表明了自己的选择，正当叶婷想附和说“那就一起去读理科吧”的时候，却听到了黎露的声音。
“我选文科。”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甚至听得到墙壁上时针的走动声。
“别傻了。”杨宇第一个反应过来，没有动怒，只是理智地说，“你理科成绩比文科好，应该去读理科的。”合情合理。
黎露两腿搁在桌面上，一边吃着汉堡一边满不在乎地前后摇晃着椅子，多少有点敷衍地说着“也没差多少”“反正念文念理都一样要考英语”之类的话，那种态度、神情、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像平时的她。叶婷轻轻地拉了下她的衣袖：“你怎么了？”
黎露没有回答，只看见那边的杨宇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就走出了教室。
下午下了一场雨，天气忽然变得有点凉了。叶婷看了一眼刚刚发下来的文理分科意愿调查表，然后示意前面的人麻烦把风扇关小一点。
一整个下午黎露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下课的时候看见黎露跟杨宇站在走廊上讲话，讲了两句就激动了起来，叶婷看到她摇了摇头，杨宇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悲伤，他捉住了她的手却马上被甩了开来。
回来之后的黎露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叶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发生像争吵啊不开心啊之类的事。在她的印象里，他们是全世界关系最好的朋友了，共同经历过很多事的，风吹雨打都不会散的那种，让人羡慕得不得了，为什么自己没有这种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呢，他说的一句话谁都听不明白只有她能听明白，她做的一个微小的动作谁都看不出来只有他明白其中的含义，这样的朋友，直到昨天为止还是这样的朋友为什么会忽然闹得这么僵呢。叶婷看着黎露，想问，但又不敢问。
放学铃打响之后，早在五分钟前就收拾好书包的人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收拾书包相伴着离开了，只有杨宇跟黎露在座位上东摸摸西停停，慢吞吞地收拾着，好像在比赛谁更慢似的。
最后还是杨宇先站了起来，他看了黎露一眼，没说什么，挽起书包就默默地走了。
叶婷站在一边等着黎露，直到杨宇离开之后过去了很久，她才慢慢站了起来，朝叶婷微微笑了笑说：“走吧。”
走在黎露旁边，心里一直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一时想问一时又犹豫起来，怕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八卦，在这样混乱的心情下跟在她旁边走着，所以直到已经离开原先的道路很远叶婷才忽然发觉走错了路，走进了一条完全不知道在哪里的巷子里，于是急急忙忙地叫停了黎露。
“啊？迷路了？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路你也会迷路啊？”黎露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叶婷。
“……这个问题要问你吧，你带的路……”
“什么？我不知道啊……我是跟着你走的……”
“我才是跟着你走的……不！不是这个问题，问题是为什么你走了快一年的路都能迷路！而且只是从学校到车站那一丁点儿距离！”
“什么啊！难道这是我的错？平时都是……”黎露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没什么了，我们去问下人怎么走回去吧。”
到附近的凉亭里问了下正在纳凉打牌的老人走到东山1车站的具体路线，然后绕了十分钟左右终于走到了熟悉的街道上，叶婷就有点没好气地取笑她“你是不是那位一出家门就要迷路迷到绕地球一圈才回到自家后园的万年迷路王的嫡传弟子呀”，黎露听了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一点点地放慢了脚步，叶婷看到她的反应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话惹她生气了，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才会原谅自己，于是在一边有点内疚地低着头，直到黎露低声地说了起来。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说话的速度很慢很慢，说的也只不过是普通的简单的句子，但却一字一字，像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渗入天空的黑夜一样，一字一句，钝重而缓慢地击入心底。
“你知道么，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几乎每一天上学、放学都是他带着我一起走的，他很厉害的，所有路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就算在不熟悉的城市里迷了路，他也总是能分辨出东南西北在哪个方位，朝着哪边就走一定能走到哪里哪里的，永远都不怕回不去。所以跟在他身边走我就永远也不用记住哪条路通向哪条路，去哪里要怎么走，因为我知道跟在他身边就可以了，跟在他身边就什么也不用怕，一定会没问题的。你知道么，从小学开始他就是这样，照顾我很多，帮助我很多，对我好……很多很多次，我知道只要这次选择念理科的话，他一定会帮我恶补到考上重点班的，然后也会像现在那样每天写很详细的笔记给我看，瞒着老师帮我修改出勤记录……我们会像以前一样，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是……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黎露停了好一会儿，从学校到车站这条路变得前所未有那么漫长，黑夜里的灯光渲染了她眼睛里隐隐约约的泪光，只是她没有哭，一直都没有哭，在往后的很多年里，叶婷从来都没有见黎露哭过。
“你知道么，前段时间他妈妈来找过我，说因为我的关系啊……害得他常常被老师念，被同学孤立过甚至错过了考试弄得现在要在这样一间学校读书，他本来啊，是应该坐在最好的那间学校的教室里的……我跟她说阿姨你不用说了我全部都知道全部都明白，我知道这些年来是我拖累了他麻烦了他害了他却什么也没有帮到他，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有朋友，更不值得他为我付出那么多，他值得有一个更好的未来的……我说阿姨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是、可是今天他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的时候我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你知道么，我从小学二年级就认识他，我们曾经说过以后要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旅游，他想去希腊米克诺斯因为那里有最白的房子跟最蓝的天我想去埃及看拉美西斯因为传说他是最帅的法老王……”
“我跟你一起读文科吧。”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婷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然后每一天中午的时候我们再出来聚在一起吃饭啊，节假日再一起去玩啊，其实今天你说了读文科之后高晨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了。你说你不配有朋友，我就突然很想打扁你，你明明是最坚强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没有莫名其妙的自信你就最多的了，多得简直让我妒忌啊，可是你怎么说出这么没有自信没有出息的话。我告诉你，你跟杨宇肯定就是朋友啊，还有高晨、萧澈……顺便再加个我好啦，我们都肯定是朋友，这才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我们是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以后是，永远也是。
世界每一天都在变，人心也在改变。
可是我们是朋友，只有这才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当天晚上，叶婷拿出那张文理分科的志愿调查表，她拿着那张志愿调查表，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出现在镜子里的是一个剪着难看的短发，脸有点圆，眼睛不大，鼻子很扁，甚至有点塌，身体的线条是圆的，跟儿童时代时一样，还未长出少女清伶优美的线条，这样一个并不好看的，也并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呈现在镜子里的自己，无论是哪一个部分都只能用平凡来概括，仿佛也只配平凡地成长。她就这样定定地看了自己很久，她从未看过自己这么久，因为她是平凡的，是不好看的，甚至是丑的，每一次看到自己她都会由衷地感到失望，可是这一天，她看了自己很久，然后用黑色的签字笔在文科那一栏里打了个钩。
而关于文理分科的事情，在一个月前母亲就有提起了，说的不外乎是“理科好理科找工作容易啊”“理科听起来就很聪明文科听起来就是没办法的笨蛋才会去读的”，意思非常明确。但是为什么呢，其实也不是因为说喜欢读文，不是因为读文是一件有关于自己梦想的事之类的理由，不是任何美好的、梦幻的或者大义凛然的理由让自己瞒着母亲作出这个可能会令家里鸡飞狗走的决定。只是……不想再逃避了。
一直以来遵照母亲的指示生活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被决定好的。明明不想学钢琴却学了二年的钢琴，在心里不停地抱怨；明明不想学画画却学了一年的绘画，在心里不停地抱怨；明明不想学跳舞却学了半年多的舞蹈，在心里不停地抱怨；明明不希望人生里只有学习学习却依旧以学业为重地活着，在心里不停地抱怨，过了十六年。所以到今天，已经不想再成为明明脑子不够聪明念文科比理科更好却要去念理科，而因此在心里不停地抱怨的人了。既然明明是不喜欢的事，却一边说着好讨厌好讨厌却一边还要做的人，不是逃避是什么呢。
所以……已经不想再逃避了，既然是自己做的决定，就无法再抱怨了吧，如果要抱怨，感到后悔的话，就必须先要承认是“我错了”，而不是“都是你的错”。
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你一定不知道，平凡如我，丑陋如我，懦弱如我，却一直一直，想成为像你一样坚强而散发着光芒的人。
黎露，你知道么，现在的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由自己承担着后果。我的人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没有了一点退路，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真的。
直到现在我还是真心地觉得，能够与你相遇，实在是太好了。
——by 你永远的朋友 叶婷
【肆】
如果你还有很久以前那种很厚很厚的老式日历的话，那么每一天都会撕掉旧的一页，每一天都会翻到崭新的一面。
六月底，在把文理分科的意向表正式交了上去之后，就要开始准备期末考的事情了，这一次期末考照例被冠上了“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的形容词，只不过这次还算有一点道理，因为这次期末考是直接关系到文理分科后能不能进重点班的问题，大家都知道重点班的问题其实就是师资的问题，不过黎露向来不看重这个问题，其实她选了文科之后根本没有看中过任何问题，完全就是个凭个人喜好进行选择的家伙，其表现就在于她选择了念历史班，原因之一是政治很虚伪基本靠吹水，地理，请不要跟路痴讲地理，而历史多少还算有点乐趣。而原因二……仅仅是因为教物理的代理班主任下一年教历史班的物理而已！
可是正当叶婷感叹着“我是不是跟错了人进错了门”并且深深地为了期末考而发愁的时候，那边四个人已经完全忘记了有期末考这回事，竟然讨论起了“暑假去哪里玩”的问题，她真的很想大吼一句：“你们以为已经放假了吗！你们当期末考是屎吗！”
“我觉得这里挺不错，就是远了点……车费不少啊……”黎露在这边说一句，然后又对着叶婷说，“你快点复习啊！不然到时考不上重点班啊！”
“……为什么我要考重点班……”
“其实我有一个很HIGH的建议，你看怎么样……”高晨接着说了几句，然后朝着叶婷说，“小婷婷重点班加油~！”
“所以说为什么我要考重点班……”
“你确定可行？”杨宇冷静地接了一句，然后朝叶婷摆了摆手，“记得看我的笔记，不然你会进不了重点班的。”
“我到底为什么要考重点班啊喂！！”
——如果说你还有以前那种很厚很厚的老式日历的话，那么每一天都会撕掉旧的一页。
——每一天都会翻到崭新的一面。
——把前一天的尘灰、伤心、绝望、挫折、不愉快，还有所有的秘密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无论何时都能重新开始。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做到如此简单的话。
在交叉路口跟黎露他们道了别，再走五分钟的路就回到了家，手里拿着的是杨宇给自己的笔记本，叶婷觉得其实这更像市面上那种“必考五百题”之类的猜题性质的习题书，不同的只是杨宇的命中率高达80%。
还有两天就期末考，笔记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题没有做过，所以一回到家就坐在书桌前做起了题来，不知不觉就做到晚上十点多钟，母亲过来敲门提醒自己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叶婷应了一声就合上了笔记本，然后伸了个懒腰，白色的护眼台灯静静地照着书桌的一小方范围，除此之外是模糊的黑暗，如果说早上起床时是一天的开始，那么现在的感觉就是一天的结束，人在结束的时候总是会本能地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叶婷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想起了一年来发生过的事。
第一次素不相识的相遇，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一开始遥远的距离，到可以用双手真实地碰触的亲近。从前不甚了解的人，在陌生人的视角里看到外在的姿态与性格，现在却能了解到内心更柔软的地方。从来都没有希冀过的事，是什么改变了内心的轨迹，第一次希望人生有美好的奇迹发生，是友谊与温暖能够长存。拼命掩饰的难过，却被谁拯救了无数次，随波逐流的平凡，又被谁一点一点地改变，迈向未来的路，第一次有了动力，知道人活着，有比活着更重要的意义。
那么多，那么多的事。在别人眼里平凡的每一天，交织成记忆里瑰丽的网。
在回忆的最后，叶婷的视线落在了床底下，她慢慢地走到床边，蹲了下去，把前面用来掩饰的东西都移开，然后拿出了高晨的书包，她打开书包的拉链，犹豫了很久，然后谨慎地先把房门关上锁好，终于把那样东西拿了出来。
——很多时候我们想过，撕掉旧的一页就能迎来新的一面。
——简单的否定，就真的能否定过去。
——我知道你这样想过，我也曾这样想过，当时的你活在一个正邪分明的世界里。
——但那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一分钟后，叶婷从刚才的感觉里回过了神来，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清晰。她曾经想过会不会是这样，但现在，她无比确信自己手上的这包东西，她刚才醮了一点在舌尖上的这包东西，就是电视新闻上常常出现的白粉。
也就是海洛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