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看到一个人，我们会很容易地给他/她下定义，如果是一个漂亮的人，我们想他/她可能会没有太多脑子、做事不够务实努力；如果是成功的人，我们想他/她可能很有手段城府、为人奸诈做事狡猾，有时还会不择手段；如果是家境富裕的人，我们想他/她一定活得很快乐；如果是准备结婚的人，我们想他/她肯定是很幸福。如果是丑陋的人，我们推想我们可以尽情地伤害他/她。
遇到事情的时候，我们也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想当然地去推测它的后续发展。
只是这个世界好像永远都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高晨坐在琴凳上，面前这部钢琴对一个不足八岁的孩子而言显然是过于巨大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表现出畏惧，只是神情坦然地直腰伸手弹琴，一串串美妙的音符从小得只属于孩子的稚嫩的双手下流淌开来，一曲终了，身边的大人都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要鼓掌。
“太厉害了！”
“无法想象还是一个孩子。”
“将来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面对迎面而来的赞扬的话语，高晨报以与他年龄毫不相衬的礼貌的微笑。
如果家境富裕、成绩优异，又拥有傲人的天赋的话，那么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如此幸运，是上帝的宠儿，肯定也是过着普通人遥不可及的幸福生活。
“太棒了，是从哪里收养回来的？我也想去收养一个啊。”
远一点的地方，一个浑身露着富态与暴发户痕迹的男人对着高晨的父母说。
我们总是说“小孩子懂什么”，“他还这么小，不会知道这些事的啦”，小孩子在我们的印象中，好像一直都是纯粹天真的，或者任性不懂事总是吵闹的，但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有一颗善忘且无知的心，一个小玩具就能逗他欢喜，一眼恼怒就能让他害怕，一个谎言就能让他相信，他们懂什么？什么都不懂。
从六岁时被领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不是他的家。
这个家里有温暖的阳光，大大的落地窗台，柔软的沙发，漂亮的装饰灯，还有一对善良的夫妇，但是他知道，这个家是不属于他的。
高家夫妇是从一间走向没落的孤儿院里认养了高晨的，那是一间开了太多年的孤儿院，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人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孤儿院的门口，这是孤儿院里的孤儿的主要来源，还有一些是由政府人员带来的，因为父母双亡或者父母坐牢没有亲戚照顾等等原因送到了孤儿院，这些通常年纪会比较大。而高晨则是属于前者。
在孤儿院里的孩子，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遗弃的，就算因为年纪太小而不记得了，在长大之后也会缠着院里的阿姨来问：“阿姨，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
高晨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从拥有记忆开始就已经在孤儿院了，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经常会有人来探望他们，而那些衣着整齐亮丽的人总是对他们投以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悲哀的神情。他从来没有问过。因为就算不问，他也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是不被需要的，他知道没有人爱他。
我不知道一个年幼的孩子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够悄悄地对自己说，这世上没有人一个人爱我。但我知道没有人爱的孩子，多少总会变得偏激，但高晨没有变得偏激，他只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年幼的高晨大概是这世上最讨人喜欢的孩子了，他长得漂亮，像一个精致的娃娃，不像那些总是邋遢调皮的小男孩。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衣服被褥总是折得最整齐漂亮的。他对人很有礼貌，会声音甜甜软软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招呼问好。他从来不吵闹，不抢夺，不打架，也不跟任何人发生嘴角。他这样乖巧又漂亮的一个小孩，没有一个人在见过他之后会不喜欢他的。
提前两天的时候阿姨就告诉他们今天会有一些大学生的哥哥姐姐来探望他们，跟他们玩，所以一早起来之后，高晨就把自己收拾得比往常还要干净整齐。午饭过后他们就来了，一如往常地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派发给他们。你能看到那些有点畏缩又怕生的孩子的面孔，收到礼物只会讷讷地说句谢谢，或者是一声不发什么也不会说的，那便是孤儿了。但在那当中，却有一个人这样落落大方，他灿烂的笑容朝着每一个人，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又温谦有礼，他即使是说着“谢谢”的声音也绝不是让人怜悯的。他是这样让人喜爱的，发出光芒的，仿佛身上拥有着完整无缺的爱的，这样一个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孩子。人群很快地聚集到了他身边，人们看着他折纸，看着他唱好听的儿歌，人性总是向阳的，喜欢阳光而温暖的事物，叫人欢喜，于是他无疑能得到最多的礼物，最多的赞赏与宠爱，探访结束之后，还有许多人对这个单名一个晨字的孩子依依不舍，那些女生大概想着以后也能生一个这样近乎完美的孩子，她们考虑那个孩子的名字，怎么想好像也应该叫晨，晨，温暖，光辉，朝向太阳的名字。
就连院长也是高兴的，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每一次探访人们都会不自觉地捐献更多的金钱，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之后，这个孤儿院已经有些破败了，政府补贴的钱越来越少，送来的孤儿却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难过，只能想多点办法挣外快。连孤儿院南边的一层楼那边，也用来做了一个卖杂货的小店，本来因为地处比较偏远，没多少人会来这边买东西，但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连杂货店的生意也好了起来。因为这里是比较便宜的地皮，周围住的大多是粗俗又没什么素质的小市民，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无所事事，于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大人在听闻孤儿院有个四岁的小孩竟然会喝酒的时候，都纷纷跑来看，买酒给他喝，顺带买些其他的东西。
我们不能把这说得太过惨绝人寰，或者以此来影射社会的任何问题，因为这本就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在高晨的成长过程中，因为他从小就是这样一个小孩，所以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不能说是谁的错或是谁的不对，就像老天开了一个玩笑，我们总归要顺应着笑起来一样。
第一次喝酒，是因为一个胡子拉碴有点醉了的中年人朝他招呼着要他喝，有些大人总是喜欢这样子逗小孩子，给他一根烟骗他抽，或者给他一杯酒骗他是可乐，纯粹是因为好玩，只是假戏，意不在真做，但他没想到的是高晨真的会乖乖地喝下去，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习惯从不拒绝别人要求的乖巧的孩子，可是在一秒钟的错愕之后他很快地笑了起来，畅快地笑着，大声地赞扬着高晨：“真厉害！有前途！哈哈！”
高晨在众人面前喝下了一杯啤酒，随着橙黄色的液体慢慢消失在杯里，众人激动地拍起了手掌，欢呼了起来。“干得好！”“太牛了这小孩！”有些人还拍了照，甚至过来拥抱他合影。高晨眯着眼，脑子晕晕乎乎地朝面前的大人们笑着，接受着他们的赞扬与关注，他感到如此欢喜，他曾是一颗丑陋的糖果，谁都不需要他，谁都不爱他，可现在他身上包裹了色彩斑斓的玻璃糖纸，一层又一层，漂亮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糖纸，每个人看了都会喜欢的糖纸，他现在是在旋转，还是在飞，他是被爱的。
在被阿姨领出孤儿院门口的时候，面对着那辆普通的家用轿车，心里有了一瞬间的畏缩，对从未见过轿车的高晨而言，它看起来像是一件太昂贵的东西，它的车轮连接着他从未接触过的外面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驾驭它。于是他有了一瞬间的害怕，但是很快地，他平静了下来，一如往常地对着那两个即将成为自己父母的人投去了灿烂的笑容。
眉眼间多少还有点紧张的夫妇在孩子的笑容下终于宽下了心来，打开车门示意他坐进去。
坐进车里之后，他用他稚嫩又甜软地声音叫了“爸爸好，妈妈好”，中年夫妇惊愣地转过了头来，过了好久，才一齐轻轻地应了一声。坐在后排的女人激动地搂住了他，流下了眼泪，他们实在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可是有太多年上天都不肯给他们一个孩子，而现在，上帝送来了一个天使。
高晨静静地笑着，什么也没说。
从很小的时候高晨就已经知道，人们喜欢漂亮的、温暖的、优秀的东西，虽然那个时候，对什么是漂亮、什么是温暖、什么是优秀的定义也是模糊不清，但是他知道，这些东西能带来爱，活在除了冷飕飕的风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孤儿院里，他能想到唯一的办法，是变得优秀，假装成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人，完美无缺，大家都会喜欢我。
新的家很漂亮，虽然并不大，标准的三房一厅，却很温馨，客厅里摆着当日新鲜的花朵，桌椅脚上细心地套上了手工的印花脚套，房间里铺满了柔软的长毛地毯。第一天晚上吃饭，四菜一汤整齐地摆放在餐桌上，色泽鲜艳而饱满。女人不停地往自己的碗里夹菜，一边夹还一边说“你要吃多点”，“看看你，这么瘦，一定要多吃点”，脸上是只属于母亲的慈爱的表情。晚上睡觉的时候，男人拿了一本明显是新买的故事书，坐在他床边讲那些不存在的世界里的神奇的故事，卧室里的灯有点暗，暖黄暖黄的，故事浸泡在灯里像是一首催眠曲，慢慢地他闭上了眼睛。
半夜里忽然醒了过来，他的睡眠总是这样浅，动摇又不安稳，一点动静声响就会醒过来，通常这样醒来之后，他都会在床上听着其他人的呼吸，静静地坐到天亮，但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觉得冷，用被子紧紧地裹住了自己。
后来那一个晚上，在半夜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拖着厚重的被单，他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声音轻轻地跟他们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睡吗？”
没有排着密密麻麻的双人床架的院舍，没有吵吵闹闹一大堆人挤用一个公用厕所，打仗抢掠似的吃早饭，阿姨在饭堂里大声地喝止着，一团乱。没有窗外一棵廉价的槐树，墙体老旧剥落，台阶上生满了苔藓，有些地方是断裂掉的。在这里只有白色的干净的大床，窗台边每一天新鲜的花朵，淡淡的花香布满了这个温馨的小家，丰富的早餐装在盘子里，父母在餐桌上低声地说笑交谈，阳光落下来，一切都是安静的样子。
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家。可是这里有愿意爱他的人。
演奏会上。
掌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的掌声，朝向一个穿着蕾丝裙子的文静的小女孩。新的母亲边鼓掌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父母说：“好厉害，才十岁呢。”男人点了点头。
高晨抬起头望着他们，再看了一眼台上的小女孩。
【贰】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有受欢迎的人，如果外貌出众、家境富裕、成绩优异再加上才华横溢也不过是已经讲到烂俗的套路，那么高晨所给你的印象也许会有些不同。
众所周知，无论是再怎么优秀的人也会有人讨厌，讨厌他的目中无人，嫉恨他的才华，恶心他自以为万人迷的笑容，等等等等。但这个人不会是高晨，你很少见过一个比起普通人拥有着许多优势的人会不骄傲不自大，他却从来不会拿自己得过几次奖、上过几次节目、受邀去哪里表演或者家里多有钱、这次考试成绩有多好这些事来炫耀，这在他眼里仿佛是无足轻重的一些事。你所看到的高晨，他的笑容温暖，说话真诚，他性格开朗又豪爽，擅长各种运动，与任何人都玩得来，女生自然是爱慕的，连男生也无法不喜欢他。他这样完美得说不出任何缺点，已经超出了能够让人妒忌生恨的范围，让人只想靠近他，与他做朋友。于是你看到他有这么多朋友，走到哪里都有他的朋友，每次出去打球或去饭堂也是十几个人热热闹闹的，说笑打闹。你所看到的高晨，是一个被无处不在的友谊、人们的赞扬、无数的羡慕与数不尽的喜爱所包围的，充满了幸福的人。
还没到家门，远远的佣人阿姨就跑了过来开门。
“少爷回来啦？”她脸上有对这个优秀又谦逊的孩子的显而易见的喜爱，所以她关切地问，“第一天上初中还习惯吗？在学校还好吧？有交到新的朋友吗？”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大堆。
高晨微微地笑：“嗯，有的，交了好多朋友。”他说着放下书包，“那阿姨我先上去练琴了。”
“嗯嗯好的！”她马上收起还想说的一大堆话，“那待会儿晚饭好了我叫你下来吃呀。”
“好。”高晨应了一声，就走上了楼去，过了一会儿，楼上传来了钢琴曲的声音。
现在正在住着的家，是六年来第四次搬家的结果，新的家是一幢独门独院的豪华别墅，有湛蓝色的游泳池水，稍稍回转的楼梯，中空过道边的聊天室，单独的钢琴练习室，流水的仿真山石，白色蓬松的大床，窗外是满园修剪好的繁花，每一餐丰盛的饭菜用精致的盘碟装着，摆放在十四人的长形餐桌上。这是父母六年来努力工作的结果，这六年来，随着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家越搬越宽，他们也变得越来越忙，但即使如此，每天晚上他们也会尽量地抽时间回家一齐吃饭，在最初的时候。
高晨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餐桌边，面前是十人份的饭菜。
第一次谈恋爱是在接近学期末的时候。
虽然之前也有收过很多封画着各种表情图案的情书，听过各种各样明示的暗示的表示好感的言语，只是自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并不是因为年纪还小之类的原因，在这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有人谈恋爱的普遍早熟的城市里，年纪小已经不能成为一种原因。喜欢一个人在这里仿佛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信里频繁出现“喜欢”甚至“爱”的字眼，自己在信里被描绘成漫画里完美而遥远的王子，光芒裹身，却不知道那是谁。
不知道他是谁。
高晨用食指按下最后一个音键，掌声在下一秒就响起来，他侧过头去，舞台上的灯光太亮，照在脸上，根本看不见台下的人，只有潮水般涌来的掌声，像吹进山洞里的风一样充斥了这个宽大的演厅，发出呼啸回旋的声响。
然而还是迎来了第一次的恋爱，对象是邻校同级的女生，跟很多人一样，她慕他的名而来，约他在校外较为僻静的街角里见面，她低着头，有点羞涩地说出那些话，然后捏着手心，紧张地等着他的答复。
“你喜欢我什么？”
“呃？”没料到对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女生愣了一下，然后有点手足无措地，“什么……呃，我也不知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我就是喜欢你吧。”
胡说八道了一通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本来这次表白就是一次无预谋的冲动，也知道了注定要失败，但却在隔了好久之后，突然听到对方落下来淡淡一句。
“好吧。”
高晨谈恋爱了。这对于喜欢他的女生来说，无疑是一场冲击，因为在她们心里，他是完美的，是遥不可及的，也许是永远也不会谈恋爱的，实在难以想象得出什么人能成为对他而言特别的一个，虽然很多女生都有想过漫画里那种美男子爱上平凡女的桥段，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尤其是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让几乎所有人都不愿相信，更不想接受。
其实连这个叫做甄妮的女生自己也不大相信，在她告诉她的朋友听之后，她的朋友也是一副高度怀疑的神情：“真的吗？确定不是你昨晚上做的梦吗？”在得知“噢，应该是真的了”之后，也会在私下里悄悄讨论：“我打赌一个月之内就会散了的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