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非正式劳动者要求改变他们与正式劳动者间的差别对待,并进行罢工等集体活动时,正式劳动者甚至是准备就业的应届毕业生都会对他们产生敌对心理。同样是劳动者,不是应该站在同一战线吗?事实正相反,其他劳动者意外地与罢工者划清了界限,反击道:“连资格都没有,还提什么要求”。这就是所谓劳动等级的关系,无论是正式工或非正式工,所有的劳动者进入这个关系之后都被异化了。
“学历至上”的社会又是怎样的呢?大部分的韩国人,也包括从名牌大学毕业的人,理所当然地批判只看重学历的社会评价体系存在着诸多问题。我们或多或少在网络论坛中看过为学历体系而发起的争论吧?几年前,某家进步的报社策划了一个关于“取消学历歧视”的主题,让大家公开讨论,人们的表现令我记忆犹新。刚开始,大家都激烈地批判学历社会存在的问题,后来却又演变成了“哪所大学更好”的争论。分数线相似的大学毕业生或在读生们旁征博引,为的是说明对方的大学不如自己的好,这场大讨论最后发展为网民之间恶语相向的争吵。最近,大学间互相协作的趋势日渐频繁,比如将首都的大学与地方大学整合为一体。此时,最大的反对势力是合并双方中处在更好大学的在读生和毕业生们,甚至有人提出给分数线较低的( 大多是地方) 分校在读生们与本校区(首尔校区)不同的毕业证书,或者不能给予分校校区学生会投票权等可笑的提议。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学历体系也将进入体系的所有人异化了。
个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所谓社会也并不是单纯的、个体的集合,而是与每个个体相关的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在马克思19 世纪50年代末写下但并未出版的草稿中有所提及,这些草稿后被整理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马克思强调人类是“类存在物”的事实。“类存在物”用德语表示为Gattungswesen,直接分析字面意思就是“人就是作为某一种类所具备的特征或本质”。因此,更简单地说,可以认为是人类作为人类所具有的特征,或者认识为只有人类才会具备的特征。二十几岁的马克思在1844 年撰写的大量稿件中,对类存在和类本质进行了议论。这些稿件写于1844 年4 月至8 月间,马克思生前并未整理,而在他去世多年后的1930 年于苏联出版。与众所周知的经济学经典《资本论》不同,这些透露出青年马克思人道主义倾向的手稿被人们统称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因为创作于法国巴黎,也被称作“巴黎手稿”。
“人是类存在物”的马克思命题认为,人只有通过和人类全体建立关系,才意味着真正地与自己建立联系。换言之,人并非脱离人类整体之外可以独立确定自我的实体。下面我们引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一段来看一下。
人是类存在物,不仅因为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他自身的类以及其他物的类——当作自己的对象;而且因为——这只是同一种事物的另一种说法——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因为人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
类存在,或称类本质,这个概念是为了强调人是无法孤立生存,并且只有聚集成群才能活下去的存在。无论是爱,是商业,还是政治等“人类活动”,也只是在人与人之间互相碰撞、时而互相合作、时而彼此矛盾的关系中得以实现,不被异化并且分享喜悦的。因此,与其将异化称为由于人类有限的存在而必须承担的感情,不如说是人在社会关系中应该去理解的感情。
或许可以思考下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与别人建立的关系。它既可以是爱情,也可以是友情,还可以是家庭关系。不同的名义之下的感情其本质是:对彼此的行为抱有一定程度的期待,又根据对方使期待得以满足的方法,最终形成对彼此的信赖关系。
一般来说,自尊心强的人从与他人的关系中找到自我,而自尊心弱的人更乐于从自己的脸上找到与自己建立关系的他人的模样。自尊心弱的人为了迎合别人的期待而决意改变自己,所以他们更可能在应该满足他人的义务与无法实现的现实之间纠结。相反,自尊心强的人无意了解别人的期待,更倾向于为满足自己的期待而改变自己,所以他们往往无视或忽略对方的认证需求。
可是,这不仅仅是先验论规定的自尊心问题,还是从关系的特性中表现出来的权力与统治的本质面貌。举例来说,拥有权力的人统治着没有权力的人,他们在被统治者的形象中只是寻找自己的影子。相反,没有权力的人被权力者统治,通过统治者的语言和思维规整自己的形象和状态,正所谓奴隶们拥有“奴隶的语言”。
日本的文学评论家柄谷行人(1941~ ),经常喜欢使用镜子和照片的比喻。我们会认为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或是我从小认识的好朋友的长相比其他陌生人看上去更为年轻。总之我们对于自己和熟悉的人给予了更高的评价。然而实际上并不是我们真的看起来更年轻或更好,而是因为我们主观上欺骗自己更容易获得成功。结果就是,这只不过是“我的镜子”里你或者我的样子,当然这只会和“你的镜子”中的你和我的样子不同。这就意味着我和你的关系不对称。
那么,如果拍成照片会怎么样呢?大家有过因为照片拍得不好看而伤脑筋的经历吗?照片里的那个人怎么看也不像自己,说白了就是对照片里丑得不像自己的影像产生了失望之情。而这时旁人说“照片拍得和本人真像啊!”这恐怕会令你心情失望到坠落谷底吧?照片可以比镜子更客观地反映现实,主观里隐藏起来的外貌缺点会在照片里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但是,照片也不是完全客观的反映,因为照片也会由于地点和光线的作用而产生假象。这正是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所说的“先验幻想”(transcendentalillusion)。
先验幻想是无论什么情况下在现实中都不可能发生的假象,即假的形象。但是,先验幻想是一种通过持之以恒的努力,可以得到肯定效果的假象。比如“永恒的爱”就是先验幻想,因为很多人都知道永恒的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实。但如果我们甚至不对永恒的爱怀有梦想的话,那么连不完整的、混乱的爱都成了无法实现的事。因此,所谓的“先验幻想”是一种虽然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但可以将它视作目标,引导着现实发展的规则性理念。“规则性理念”也是康德所提出的概念。
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乌(Alain Badiou,1937~ )在《爱的礼赞》一书中如此写道:
情敌并非竞争者,而是利己主义。或者可以这样说:我的爱情的主要敌人,我应该打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是反对透过求同存异棱镜构建世界,只是强调个人世界的“自我”。
因小说《追忆似水年华》而广为人知的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认为忌妒是构成爱情的本质要素。对此,巴迪乌以上面引用的段落予以批判,他的观点在我们现有的言论体系里可以解读为:无视对方的认证需求,只考虑自己获得承认,这样的做法最终会让爱情等人际关系濒于崩塌。
在奇亨度(???,1960~1989)名为《忌妒是我的力量》的诗中也可以看出这样的观点。
悠远岁月之后
无力的书页纷纷散落
我内心建立无数的工厂
几近愚钝地记录下一切
就像云下散步的流浪犬
不知疲倦地在空中游移
我拥有的只是低头叹息
青春伫立在黄昏街道
回溯着成长的来路
谁也不会因我而恐惧
我希望的内容只是忌妒
因此我先留下这段文字
人生痴狂寻爱踟蹰徘徊
却从未爱过自己一次
诗的最后部分告诉我们,诗人苦苦徘徊寻找爱情,而失败的原因正是他不爱自己。这与马克思的看法如出一辙,人类“作为活着的类存在,与自身建立了联系”,因此“作为自由存在而和自身相连”。
花之絮语
马克思为学习法学进入了柏林大学,中途又转去耶拿大学研究希腊哲学。在其23 岁的1841 年,马克思以题为《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之区别》的论文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但为了完全理解社会和历史的变化,他逐渐相信有必要研究人们的物质生活以及与生活相关的社会关系。获得学位后,马克思做了一名新闻记者,并对人们物质性利害关系引发的社会现象保持着高度关注。
马克思真正开始研究经济学是在而立之年,他因政治问题而四处漂泊,最后定居英国伦敦。通过他的著作《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我们可以看出他在伦敦生活期间确立了其哲学研究的雏形。因为在此书中,马克思已经对人类的异化与“劳动”活动以及谁是劳动生产物所有者等相关问题进行了说明。
因此,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因此,异化劳动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生产对象,也就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类生活,即他的现实的类对象性,把人对动物所具有的优点变成缺点,因为从人那里夺走了他的无机的身体,即,自然界。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以此我们可以了解,马克思认为人类作为类存在物的本质是通过劳动来完成自我实现。马克思在给某人的书信中写道,即便劳动活动只停止一周,我们的世界就难以维持运转,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要让世界得以运转,最必要的事情就是劳动;如果说承担劳动的对象是人类,最终造成异化的根本原因则是人类在劳动过程中无法得到满足,并且变得陌生。
所以从“人类是类存在物”的命题开始,劳动带来了异化,异化的人们又使其他人异化,最终人类整体,或者说是人类的本质都接受了异化的命运。
异化劳动导致如下的结果:人的类本质——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的精神的类能力—变成对人来说是异己的本质,变成维持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样使在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对于这种说法当然会有各种反对的意见。首先,马克思指出人类实现自我的最重要的活动是劳动,这也带来疑问,人类本质果真如此吗?举个例子,如今大学里经济专业中主要讲授的经济学——常被称为“主流经济学”的学说假设人类具有规避基本劳动而乐于享受闲暇的倾向。“闲暇”是从英文“leisure”翻译而来的单词,在经济学中不把它想成类似兴趣的娱乐活动,而是指“不进行工作的时间”。因此将人们在消费时获得的主观满足感称为效用,说明劳动是非效用,即负效用。简单来说,喝咖啡的时间能带来愉悦,但工作却让人感到不适。
马克思也不是坚决反对这种说法的。因为马克思也绝不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工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参与的劳动是自我实现的契机。如要解释马克思与“主流经济学”之间存在的不同,我们姑且不考虑时代和社会的差异,这实质上取决于对“人们总会厌恶工作”这个问题如何回答。马克思认为,劳动者们能感受到通过劳动实现自我的快乐,这样的社会才是理想型社会。因此,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经历异化,同时自己被他人异化的原因,正是因为资本主义社会中通过劳动获得快乐是不可能的。
在此试着思考一下。我们所做的劳动真的一直只带给我们不适与不快,是经济学中所谓的负效用吗?难道你没有体验过没人要求却熬夜工作至拂晓,透过窗口眺望远方晨曦的成就感吗?这些事情能够成功完成,即使赚不到很多钱,依然感到满足。如果要说没有那样不求回报的快乐,那么绿色的免费软件是怎么诞生的呢?你难道没有过对网络提问不求回报,真心诚意地解答的经历吗?
这所有的事情都说明人们对劳动绝不只是厌恶,在某种特定的条件或是状况下,可以通过劳动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反过来说,只有在某种特定的条件或状况下,劳动才会被认为是没有意义或不想做的事情。就像派对上陌生氛围带来的尴尬一样,在劳动过程中,劳动结果使我们感到失去自我,这种感觉正是劳动的异化。
马克思始终在私有财产制度中寻找劳动异化的原因。私有财产制度剥夺了劳动者作为直接生产者处置、占有属于自己的劳动产品的权利,即,让其从劳动产品开始异化。因此劳动者也会从所谓“劳动”的活动本身发生异化。因为产品无法变成自己所有的劳动,就是自己的积极意识无法反映的劳动,这样的活动不可能诱发任何动机。
那么,“不能反映自己的积极意志”又是什么意思呢?
假设存在一种辛苦而多数人不愿意做的工作,但如果做这件工作可以赚大钱,那还是可以欣然接受的。上学时,我接受了和某位前辈一起打工的提议,是在学校附近医院里擦洗实验用尸体的工作。我记得在当时,比起一般学生可以做的兼职,这份工作的报酬相当可观,但我直接拒绝了。那份工作报酬高正是因为人们都不愿意去做。
那样说来,真的只要有钱,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只要“劳动结果能变成自己的东西”,劳动就不会引起异化吗?
最近,在受人追捧的行为经济学中做过这样的实验。选一些对乐高积木很内行的被试者,让他们制造一个有难度的模型,在一定时间内完成的就得到奖金。比如说,在十分钟内搭成空间实验室的奖励韩币一万元。完成后被试者可以再次挑战,成功搭建后则得到更高的奖金额度,韩币两万元。如果问被试者是否愿意搭建一模一样的空间实验室模型,兴奋的被试者们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这时,实验者们会做出些奇怪的行为,就是在被试者辛辛苦苦完成模型后,实验者们马上将其拆毁。被试者的心态开始变得复杂,两次完成的模型都被无情地毁掉。当第三次提高奖金后,问他们会不会重新搭建,被试者会有怎样的反应呢?——结果是大部分的被试者都说失去兴趣不想再搭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