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结果都有原因,然而从原因到结果引起的连锁关系并非由某个目的或者必然性决定的——因此只能表达为偶然的多样的要素在时间里发挥了影响。这就是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引起的这一切。真理之所以成为真理,是在现实中通过实践并经历了不断验证的过程。理论对大众思想的把控,履行着批判现实的武器的作用。不仅是个人行为,你和我组成的这个社会的变化也是那样。社会和历史根据物质变化而被规定,是因为那个社会所拥有的物质生产水平和阶段规定了我们的意识和行动。
偶然的相遇
失手打碎的一个玻璃杯,也许会带来无数偶然的连锁反应;人们在众多的偶然之中挑拣出几个,将其组成思考的线索。
这句话出自韩国洪尚秀导演的电影《北村方向》。我们对于日常生活中经历的亲情、友情、爱情、事业、政治等问题,使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述,即各自的故事作为不同的叙事来理解。即使人们以相同的视角共同经历一件事情,由于每个人的立场不同,对于原因和结果的思考线索也各不相同,继而呈现出每个人各异的叙事结构。
很多人认为马克思主义就是机械论的唯物主义,即所有的社会结果都由物质原因产生的,同时也是其中最重要的本质原因。在这种思维模式下,如果原因A 是既定的,那么结果A" 就必然产生,相反地,结果A" 一定包含于原因A 之内。
但是,在马克思初期哲学思想中很容易找到与此相反的认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他二十几岁时撰写的博士学位论文,该论文议论的是关于希腊自然哲学原子论的论题。
如果从现代物理学的观点出发,希腊自然哲学学者的思考缺乏科学性,甚至是没有学习价值的。希腊自然哲学的思考方式是把所有的物质认为是由水、火、气、土组成的,这对于一个现代大学物理专业的学生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学习的必要。但是,这种思考方式如果被放之哲学领域,依然存在值得学习的方面。尤其对于社会是如何发展的、社会该如何认识等问题,希腊的自然哲学提供了逻辑思维的结构,从中能够得到审视当代问题的线索。
因此我们通过马克思的学位论文可以大致看出他对于事物变化过程的观点。马克思与当时的普通观点不同,他对于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观点进行比较分析,提出了对伊壁鸠鲁理论肯定的评价。德谟克利特的观点是原子直线运动的同时会相互冲突,与之不同的是伊壁鸠鲁则认为原子直线运动的同时可能脱离出来,发生偏位运动,即他强调了偶微偏(clinamen)的重要性。
原子偏离直线并不是特殊的、偶然出现在伊壁鸠鲁物理学第二章 物质变化给“我”和“你”带来怎样的影响? 041中的规定。相反,偏斜所表现的规律贯穿于整个伊壁鸠鲁哲学,因此,不言而喻,这一规律出现时的规定性,取决于它被应用的范围。
——《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
举个例子,我们可以想想雨滴是怎样从天空落下的。如果在幼儿园孩子画出的图画中,雨滴是以直线的运动从天空中落下来。但是,实际上雨不是以直线而是以斜线下落的,而且交叉的雨滴相互碰撞也会弹开,因为雨落下来的瞬间受风向和风力的影响。这种情况正好说明了偶微偏这个概念。偶微偏就是指事物变化、引发的结果并非具有一定规则的直线运动,而是相互交叉的运动。
我们常常站在此刻的观点上重新组织过去的事件,其实我们陷入了一个误区——过分夸张了偶然的、命定的要素,而把这一切认为是必然发生的。
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1969~ )有一部小说《为什么我会爱上你?》,很好地分析了这个问题。这本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因为搭乘飞机时坐在彼此旁边而开始交往。若在乘机的过程中出现延误而换成别的航班,就是说因为偶然的因素未能乘坐这个特定的航班,又或者即便乘坐同一航班而没有坐到一起,这一对男女也不会坠入爱河。而在故事里,相爱的男女视他们的相遇为预先设定的命运,他们乐意对此深信不疑。这里插一句,在东方有一种民间的说法,认为相爱的男女自打呱呱落地之时彼此就被红线连接着,而这一切肉眼都看不见。在人潮人海中,在时间和空间里,偏偏两个人就能邂逅,这看不见的红线,怎能不令人感到神奇呢?但是从原因到结果一系列的过程中,对任何一个事件赋予特权予以解释,这种思维是错误的。偶微偏概念的重要性也就在此。
我们需要强调的是,社会和历史的发展绝非按部就班地走向既定的结果,历史不是按照既定方向前进的运动。
比如韩国社会的民主化进程中,里程碑式的事件就是1987 年的“六月抗争”,由于军事独裁的罪恶统治和民主化的发展,六月抗争被认为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可是如果那年冬天首尔大学学生朴钟哲不被警局拘留,如果其他学生不因为抗议被拷问至死,如果军政府对众多质疑事件进行正当的处理,如果那年春天延世大学学生李汉烈早点回家而不出现在示威的校门口,如果李汉烈没有被催泪弹击中而无处藏身……不知道历史的必然是会推迟还是根本不会发生。当然,我们并不能说六月抗争会因为某个特定的学生而被推迟。这就像从天空掉落的雨滴彼此交叉,形成无数偶发的运动一样,事物和社会就是这样变化发展的。
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如此理解的代表人物就是法国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1918~1990)。阿尔都塞所说的偶然的相遇,就是强调偶发性的唯物主义在具有偶微偏特征的偶然和偶发性运动中也存在着物质性基础。换句话说,爱情并不会因为“应该爱上谁”的观念就得到成立,历史也绝非因为必然性的观念而发展前进。
即使如此,为什么还称之为唯物主义呢?
我们重新来看飞机上邻座男女的故事,如果说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即使现在双方不产生好感交换联络方式,两个人也会在未来重逢。如果双方不是命中注定的,即便产生好感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男人和女人只有遇到预定的对象才能相爱,这两个人主观上就没有能做的事情了。因此,当不相信命中注定的爱情时,反而两个人获得了自由意志,得到了主观行动的可能性。
著名的散文家皮千得在《姻缘》一文中写道,“人的一生中,往往会有这种情况,要么是见一面再也见不到,要么是永生难忘却各奔东西,互不见面”。这篇著名的散文曾经收录在韩国高中语文教科书中,有一些教师认为高中生不应该阅读如此感慨命运的文章。我却认为选入教材并无不妥。如果生命中有一个至死难忘、苦苦思念的人,就应当向他奔去,与之相见。当然,是否能够相见却像交叉的雨滴一样,取决于偶微偏。
因此这样的唯物主义中抽象的逻辑和有力的存在并不受到认证。我们不妨想一下电视剧的剧情。每当男女主人公陷入爱河时,会出现什么剧情呢?大概是一个秘密被解开,两人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或者不治之症等坏消息接踵而至。不断导入新的矛盾成为电视剧导演的惯用伎俩,而结局总是看似不能突破的事件在短时间内迎刃而解,观众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比如,犯下无数恶行的主人公突然觉醒从良,或者因为交通事故而死,都是这种类型的叙事结构。在古希腊的戏剧中,人们干脆把收拾残局的苦差事交给了“解围之神”(deusexmachina),他在戏剧中出现并发挥一举解决所有矛盾的作用。这都是因为展开的矛盾并无现实的解决方法。当然,我们的现实中并不存在解围之神,人的世界与神毫无关系,马克思下面的论述表达了这个意思。
凡是抽象的个体性以其最高的自由和独立性,以其完整性表现出来的地方,那里脱离出来的定在,完全合乎逻辑地就是一切的定在,因此众神也避开世界,对世界漠不关心,并且居住在世界之外。
—《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
“你”和“我”的相遇只是偶然发生的,如果说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事件,那又如何确定什么是爱情呢?
真理不在彼间,而在此间
我们经常从恋人们的口中听到,“这是命中注定的爱情”或“我们的爱,至死不渝”。这些坠入爱河的人啊,好像是被禁闭在只属于两个人的狭小空间,只能透过门缝窥视外面的世界,于是他们走不出“一叶障目”的错觉。在偶然中形成了一系列连锁事件,如违背其中任何一环,便不能构成我们的相遇。而对这种错过,又赋予了太多必然的意义并夸大夸张,使自己陷入到悔恨之中,这不过是我们脑海中自导自演的情节,不过是那些怀有我们诚恳愿望和自己精心修饰的故事。
关于离别以及爱情破碎的故事大致如此。即便不是严重的错误和背叛,一个微小的误会或者偶然的错过都能被误认为是爱情破碎的原因。但是我们并不能仅仅揪出一个决定性、必然性的原因,就说它导致了爱情的破裂。
一段感情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有经历过才能知道。爱情之所以在我们脑中被接受,取决于我们在现实中如何去实践。一个好的印象,或是某种特殊的氛围,会引起对对方的好感,这种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无数次重复上演。如果好感不是单方面的,而是由双方产生的,那似乎需要更多偶然的相遇。多次积累的相遇,使好感最终发展为爱情,当进入了爱情确立的阶段,不仅是当事人双方,所有周围的观察者都能切身感受到这一爱情的存在。
举个例子,恐怕没有一个经济学家能够准确地预见经济危机或经济滞胀的时间、地点和发生原因。即便有极少的人可能做到,大多数的经济学家还是要依赖于偶然的推测。可当经济危机确实来到之后,不用经济学家们站出来,一个普通的商人,甚至一个街边的孩子都能感受到周围发生着的严重状况。爱情的危机也是一样,不需要谁说出来,也无须坚定的诀别宣言,先于这一切,两个人自身就感受到了危机。
晚年的路易·阿尔都塞认为所有的唯物主义的真相都不过是唯心主义。无论是命定的爱情和离别,社会发展必需的契机和原因,还是历史必然的发展等,唯物主义不过是假设的唯心主义。
这里我们可以看一段话,出自斯拉沃热·齐泽克的著作《时差性观点》。
唯物主义意味着我看到的现实绝非“全体”。并非现实大部分欺骗了我,而是世界内含着暗斑和盲点,而我也被包含于其中。
齐泽克认为所谓唯物主义能看到现实的一切,并非哲学上的“能够总体性把握住的事物”。因为希望把握现实的“我”也已经被包含为现实的一部分。“我”不能从现实中脱离开来,不能客观地观察现实,就像是不能脱离肉体在虚空中观察自己一样。而这,恰是唯物主义的出发点。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并非哲学概论教科书里出现的智力游戏。我们眼前放着的红色的圆圆的水果,咬一口发现果肉是白色的,味道酸酸甜甜,水分饱满……这种水果人们约定俗成地称为“苹果”。当然美国人叫它“apple”,而日本人称之为“リンゴ”。那么我们是如何认识苹果的呢?当然我们必须具备许多的概念,关于红色的概念、圆形的概念、甜味和酸味的概念等等。但是这个苹果既不是在画册上,也不是在网络图片上,而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一个苹果,管它是叫作“苹果”还是“品果”呢,分明的事实是我们可以触摸它,并且咬一口。
同样的观点,我们可以参考毛主席在抗日战争时期的著作《实践论》,文章认为只有实践才能验证真理的正确与否。人们认识某个事物,通过实践验证认识,并以实践为基础进行再认识,通过这个过程我们就能确切地知道真理是什么。毛泽东这样的观点与马克思以下的主张具有相同的脉络。
事物的真理是否来源于人类的意识?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性的问题。在实践中我们证明了真理,真理即现实性、力量、自身意识的此岸性。关于由实践获得的意识是否是现实性的争论,纯粹是学术问题的辩驳。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这里提到的此岸性,就是this world,指的是这个世界、此间的意思。相反地,彼岸即是that world,意为是那个世界、彼间。如果说真理不在此间,那意味着超越了科学的领域,成为了宗教领域的问题。任何真正的宗教都不会向其信徒约定此生的荣耀、幸福和永生,即使有那样的教派,那它不过是我们常说的“伪宗教”。宗教的局限在于,我们死后去到另一个世界并获得幸福和永生,然而这一切在此生无法通过实践验证。这也正是宗教充实人灵魂世界的同时,在社会和历史发展中时而阻碍进步的原因。
侵略占领拉丁美洲的欧洲人,向殖民地灌输欧洲的宗教,其结果是数百年之后,原住民已然丢弃了传统的神灵崇拜观念,连他们脑中存在的神,也在观念上被殖民地化了。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为了侵袭原住民的思想,解放神学(Liberation Theology)将耶稣描绘为与原住民相同的黑皮肤的形象。思想上被殖民化的人们,深陷现实的苦痛之中,但对帝国主义的压迫和悲惨的现实生活毫无反抗,他们选择了相信与“主”的约定,在来世永生的等待中饱受煎熬。
永恒的爱情故事随着死亡而终结,因此,为所爱之人欣然赴死的瞬间,只是让这份爱从这个世界消失。可如若不是宗教领域的故事,死后的一切爱情的物质证据都不存在了。不存在物质性证据的爱情便也不再是爱情。那不过是一种迷恋、执着、悔恨,甚至只是一种幻想。耶稣对人的爱与人类之间的爱,其差别的原因也就在此。同样,单相思不是真正的爱情,也是一样的理由。对已分手恋人的渴求和思虑不再是爱情的延续,因为你们已不再相知,不再沟通,缺少的是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上的触及。
放大来看,爱情、友情等人际关系的哲学,也可以适用于解释政治学上社会的变化过程。因为个人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与其相关的社会关系的总和,正是这些关系组合构成了这个社会。那么接下来,一起进入社会变化的探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