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心正仔细打磨着自己负责的那一扇小窗户，她的站姿明显异于她人：双腿紧绷、两脚高立，时而侧旋、时而轻跃，如洁白琴键上跳动的音符、暗黑清池里悠游的精灵——刘意不觉看呆了。
待唐心察觉到刘意正站在自己身后时，便即刻停住了。
一缕夕阳从远处投射过来，正照在刘意脸上，唐心脚下。
唐心手中的纸巾忽然坠地。
刘意心有所动，连忙捡起，并笑着直身递给唐心。
可唐心既没有接受，也没有说话。
刘意的身后突然冒出一句话：“哈哈，我知道咱刘哥为什么要坚持擦窗台了，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刘意转身一看，果然和心中猜得不差：贾通。他正掸着黑板擦，在粉雾中怪笑着。
刘意因为冯奇的缘故，早就对贾通耿耿于怀。所以这次，他竟变得少有的冷酷：“你不妨把这消息用你那漏风的大嘴满学校散布去！我不是冯奇，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我也不受你这威胁！”
贾通听了这话，反倒愣住了。他这次还真不是想八卦，他只是想顺口玩笑一句，顺便马屁一下，还有最重要的，他是真心想跟刘意交个朋友。
但现在已然不可能。贾通哼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贾通是什么人，专门给你传播绯闻的？就你俩这点破事，也配让我开金口？做你的大爷梦去吧！”说罢，他便狠命地拍拍手中的黑板擦，折身入教室了。
刘意也不做过多理会；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擦起窗台来。
“为什么前段时间不理我？”唐心终于问。
这句话虽轻柔却哀婉、即冷漠亦有情，可谓声声刺耳、字字扎心。刘意正欲抬头做大段解释，忽隐约见唐心的眼中已噙满泪水——在那一瞬间，他便觉得，再多的解释，也是多余。
他摸着唐心的脚背，低声说：“对不起，以后再不会了。”
唐心的身体微微颤了颤。
刘意又不自禁地用纸巾轻擦起唐心那桃红色的舞鞋来，一如圣徒朝圣般虔诚。他终于鼓足勇气说：“我…我虽没他那么优秀，但是也…也还是可以稍微为你做些事情的。所以，请…请你就给我个机会好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到最后，自己都听不清了。
一滴泪水悄然落在洁净的窗台上。
放学后，唐心被老袁叫到办公室，刘意则在门外耐心等候。
路过的同学总要笑问刘意为何要在此逗留。刘意说：“我在等唐心。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不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
大家听后，面面相觑。
一个男生从办公室内走出。
他的眼直盯着手中的化学试卷，他的嘴张大到无可复加的程度：沙化。
刘意本想绕到他背后吓他一下，可沙化却突然大叫道：“哦！我知道你躲哪儿去了！小样儿，你以为自己变个状态我就不知道了吗？”
刘意自觉无趣，便正面迎上去；边探出脑袋看他手中的试卷边搓手笑问：“怎么啦？是什么题目把咱老沙都难住了？”
这突如其来一句话反把沙化吓了一跳。他抬头见是刘意，便忙拉着他的胳膊向他解释：“你看这个化学反应，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其中的催化剂会莫名其妙地没了，现在总算是清楚了：它并不是没了，只不过是换以一种液态的形式潜伏着罢了。这更有利于反应的持续进行。”
刘意不懂装懂地表示赞同。
正说间，唐心就红着眼圈走了出来。刘意即刻就着了魔，忙催促沙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有事，你…你就先走吧。”
沙化见他说话这样奇怪，便禁不住抬起头来一看，随即明了一切；却突然叹气说：“唉，艾实知道会怎么想？嗯…，算了吧，你们慢聊吧。”说着便低头看着试卷走了。
沙化的前脚还未走远，刘意的后脚已跟到唐心身边。他先将声音降了个八度，然后躬身笑问：“怎么了，老袁对你说什么了么？”
唐心并不回答，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刘意神情虽有些错愕，但还是很开心的笑着。
唐心便径直往前走。
刘意有些不解，忙追上前，问：“怎么了？刚刚不是都好了么？怎么这会子又这样？”
唐心听了这话，立马立住脚冷笑说：“好了？谁都认为我好了，谁又真的了解谁？”
说完，便又继续向前走。
刘意愈发不解了，他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急说道：“你都不让我走近，又怎么让我了解？便是那孤鹜，也还有落霞愿意与之齐飞呢！我承认，前段时间是自己犯了迷糊，但就让那些误会都迷迷糊糊地过去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久之后你也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只不过想好好珍惜最后这段与你相处的宝贵时光。这，难道也是错么？”
唐心的脚步渐渐放下，她的眼中又噙满了泪水。只见她攥紧手、侧着头，哀声道：“明知结局是悲剧，为什么还要追求过程？”
刘意当然知晓唐心问这话的用意，便凭着直觉回答说：“只因那五彩缤纷的过程可以产生不可磨灭的记忆，而纯真美好的记忆，便是我们幸福快乐的本源。至于那结局，它只是机械的程序、冰死的记录，是被外人被命运牵制掌控的，所以，想那么多又有何用？去她大姨的一切悲剧，我们含着热泪冷眼笑看它。”
又一滴无声的泪水落在硬白的水泥地上。
唐心边拭泪边问：“既是这样，我现在要去对面楼的舞蹈房报一下到。你也要继续等下去么？”
“等，当然要等，有多少人排队想等还等不着呢，”刘意忙笑着凑上前，说，“其实我早发觉你有舞蹈方面的天赋了：军训时挺胸挺得最规范的就属你；跑步时抬腿抬得最唯美的还属你；包括刚刚值日的时候，擦窗户擦得最灵动的，更是非你莫属。”
唐心听了，瞬间红了脸，说：“你在瞎说什么，怎么好端端的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了？以后，可不准你再这么对我说话。”
刘意忙摆手示意“不敢了”，又不禁笑说：“其实我觉得艺术都是内在相通的——譬如舞蹈和书法。一个，是用形体来表达感情，那每一分动作里都蕴藏着无穷的企盼与渴望；一个，则是用毛笔挥洒思绪，那每一份撇捺处都饱含着不尽的侠骨与柔情；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要将内在的私心杂意以一定的形式释放出来。这不仅是为了取悦于人，更是为了快慰自己。”
“有那么多玄妙么，”唐心一脸疑惑，又问，“你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书法么？”
“怎么可能？！”刘意一想到这儿便有一肚子墨水，“这都是我****的。不过我看她那么大人了，还这么任性，就没忍心拒绝。”
“这，便是我们共同的悲哀了：你在学你不喜欢的书法，而我，却不能学自己喜欢的芭蕾。”说到这儿，唐心不由长叹一声。
“这…这也不必悲哀啊，”刘意生怕唐心会泄气，忙打气道，“我倒觉得苦中作乐才是最真实的快乐。就像我每次从补课老师家偷跑出来时，心里头那个畅快啊，真恨不能在地上打两个滚以示自己的身手矫健。而你，却正好可以反着来：逮着一个空挡儿，就勤加练习、反复钻研，这样，说不定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你就能成为惊天地泣鬼神的‘Ballet Queen’！嚯！真到那时，我就在第一时间上台为你献一束鲜花！啊，那该是多么美妙的瞬间！”刘意陶醉得仿佛已看到未来唐心在舞台上夺目绽放的那一刻似的。
唐心，也终于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她边轻旋着舞步向前边笑说：“你倒是什么都看得挺开的。只是不知，这一会儿，你该不会也是，苦中作乐吧？”
说罢，她便扑哧一笑，慢跑着向前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刘意大喝一声：“我 来 了！”
落日的余晖中，一只断了翅的小蜂正在一水洼处艰难地跋涉；水面映着它受伤的倒影。
3月1号一早，刘意的书包还未来得及放下呢，就听得段萍催促他道：“快，赶快到操场上去！袁老师说这次的升旗仪式咱班派出的人是你呢！”
刘意先是一惊，随即自然就是一喜，想果然考试考得好才是真的好，这不，带来的正作用不就显出来了么？得意之余，他便悠悠地将书包从后背放下，稳稳地朝座位上一坐，边掸掸本已很干净的蓝白校服边学着管卫的声调质问段萍：“那个…，怎么这么重要的事袁老师不亲自过来跟我说的呢？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还有，我将被请去干什么？是站在那高台上说个让全体都振奋的演讲还是立在那国旗旁做个为国歌声服务的升旗手？”
段萍见刘意这般明显的拿大，又好气又好笑，说：“什么跟什么呀，袁老师有事先下去了！另外，你不过就是个护旗手——国歌声一奏起，将那五星红旗赶紧抛起就行了。因为这过程比之于升旗实在太简单，所以才临时通知你的。否则，你也得要像他们那样提前排练排练才行。至于做演讲嘛，还完全轮不到你。这次是1班考年级第一的那个索威。”
“什么，是他？！”刘意起先不过有些尴尬，待听到演讲者竟是索威时，简直都有些羞愤了：仿佛两相一对比，这自己先前的所谓光荣都几近变为侮辱了。
“大家都赶快下去吧，让郑主任知道咱班落后可就不好了。”此时，《运动员进行曲》已在耳畔照例响起，所以管卫忙站起身拍课桌，对大家说。
于是大家便都伴着乐声，陆续地下楼。刘意也就愣愣地跟着人流一同下去；心里头，却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凸显出渺小的自己的价值，也不至于被那威风八面的索威完全盖住。
“怎么了，这么愁眉苦脸的干什么？”不知何时，唐心已浅笑着出现在刘意身边，一如液化了的淡蓝色纯氧。
刘意瞬间就忘了一切，一切的盘算与计较；只感觉周边是无比的清新，忙快意地笑说：“谁那样了？见到你我从不那样。我现在正要被派去护旗子呢，所以一会儿你千万要格外留心地看呦！至于那些套话似的演讲嘛，肯定无聊透顶！你大可以让自己的耳朵歇歇，不必听的。”
“可你这扬一下国旗至多两三秒，稍不留神就要错过；而那演讲好歹也要持续两三分，即便我不想听，也多少会飘进耳朵一两句呢。”唐心仿佛完全看穿了刘意的心思似的，然而也笑得更灿烂了；零落樱花般的灿烂。
刘意先不过咬牙笑着，随即却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解决之道似的，便也不顾有无他人，正过身面对唐心，双手紧包着她略显单薄的双肩，一脸虔诚样地盯着她水波似的双眼看，带着八分认真两分自然还是调笑的语气说：“我在一会儿抛国旗时，就故意再延迟个两三秒，这样，你就有足够的时间意识到我的存在了。另外，虽然我表现的时间没他的长，无声无息地在一边抛个旗也不如声情并茂地在中心演个讲来得精彩；但我想，特别的瞬间总比那常规的时段更让人难忘，只做不说或许也比那光说不做来得切实。你…你觉得呢？”
唐心并没有立即将这“觉得”的结果明白地说出来，然而她的眼圈却悄悄红了；可依旧笑说：“你就快去吧，晚了可就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了。”说完，她竟对着刘意的脸面轻吹了口气——大约还是想助他一程吧。
这一幼稚到甚至可笑的举动却让刘意欣喜到不能自已。对他而言，唐心的这口气那可近乎等同于嫦娥妃子从广寒宫远远反馈来的一口仙气；他像瞬间拥有了后羿的双倍大力似的，忙点点头，轻放下双手，扭身奋力跑远。边跑边还在窃笑着推测：她今早儿究竟吃了什么呢？肯定有米粥吧？嗯，应该还加有鸡蛋……
升旗仪式早已仪式般的开始。先是主持人礼节性地致了辞，而后是一老师代表被主要代表着领导的意思发了言，再然后，自然就是被老师们特别遴选出的好学生代表索威了。
刘意被挡在那不锈钢旗杆后头，只能寻着个边角痕迹；左右两边的升旗手好歹也还有个侧脸露；更不用说站在高台上正用磁性声音朗读着酝酿已久讲稿的索威君了：
“各位尊敬的领导、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值此朝阳初生、和风送暖的新学期开学季，我能够站在这里与大家做一番交流，实在是感到万分的荣幸……”
平心而论，索威的这番话相较于之前的诸多讲演者已显得诚恳亲切的多，但或许是各方面差别都太大了吧，刘意听到此类话时总觉着不关着自己痛痒，便只呆呆地站在那国旗后头发愣；直到主持人说到“升国旗，奏国歌！”时他才事关己般地振奋起来。
国歌是一如往常地奏起，刘意则按着先前的筹划，迟迟地没有扬手。直到左右两个升旗手都急用诧异且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估摸着底下同样寻不着踪迹的她已十分注意到自己时，才终于十分用力且用心地将那国旗抛出。
仰面看着那鲜艳的五星红旗伴着肃穆的《义勇军进行曲》缓缓升到高空，看着东方的朝阳将那暖色的光辉无差别地洒落到每一个充满青春稚气的学生身上，刘意忽被狠狠触动了下；当然，这并非是空白地想起了战火纷飞年代的那些革命先烈，也还是事关己般地自私触动。此刻，同样的旋律，在他的心中，响起的仿佛是另一首歌，一首青少年学生之歌。
《学生军进行曲》
醒来
不愿做考奴的学生
用我们的智慧创造我们新的未来
中华教育到了最僵化的时候
每个人被逼着发出最痛的声响
醒来醒来醒来
我们万众万心
对着统一的标准含泪
对着统一的标准发笑
含泪发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