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小白牙带着我来到的是钦州南路的街区公园，那是一个很小的公园，不过绿化很好，基本的运动和娱乐设备也没落下，秋日的阳光洒下来，小白牙转过头来，“多久没来公园了？”
“二十岁后就没来这种地方了。”
“切，啥叫这种地方？你应该说‘这里’才对，公园可是个好地方咧。”小白牙扫了我一眼，一副写满“真是被宠坏的女孩啊”的神情。然后他一下跳起抓住单杠，手腕压住单杠，整个身体借着手腕的力量上移，“辛苦了一天，回到家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就会来这里运动。知道不？免费的健身房就是这儿。哪个年龄层的人都有。有了这公园，就是成天坐电脑前颈椎也不会有多大问题，公园的好处你就不晓得了。”听着小白牙那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口吻，我笑了，这孩子直爽，没有心机，他的态度无形中能感染着我的情绪。
“每天都到这儿来吗？”小白牙在做运动，我站在旁边看。
“得有空才来，像昨晚那样应酬，或者要加班的话就没法子了。”小白牙跳下来，又借着器械做了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刚开始他只是自己做，后来却拉着我要我一起做。“啊，我不……我只要看着就好了。”我本能地拒绝。
“来吧，不会弄坏你衣服的。”小白牙摇晃着我的手不放，我真的忍不住想说“你是小孩子吗”，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却觉得那样的举动可爱，那是摒弃一切伪装的、男人自然流露的可爱，而拗不过这份可爱的我，不得不陪着做了一下运动。
“咋样？心情是不是好多了？”做完运动后，小白牙神清气爽地问我感受。
“在阳光下做运动……”我不由得埋怨，可是看到小白牙河豚一样地将脸颊吹得鼓鼓的，又不禁微笑着推了推他，“好吧，是有那么一点缓和情绪的作用，河童。”
“河童？我说不要老是给我取这些有的没的绰号成不？”小白牙相当受不了地直按额头。接着我们离开了这些运动器械，我跟在小白牙的身后，又向前走了一阵，小白牙忽地在一条鹅卵石小道前停了下来。
“体验过吗？赤脚走在这上面的感觉？”他边询问边脱下鞋袜，我怔怔地看着他，当然是摇头，小白牙的反应则是“我就知道”的样子，然后他将我轻轻按坐在那圆石休息椅上，“一起光着脚丫走走看好吗？”
“啊，没有那个兴致。”我连忙拒绝。
“真的，一起试试吧，反正来这儿了。”小白牙摇晃着我的手，“穿惯了高跟鞋的这双脚，偶尔难得地放松一下，这也是你该给它的补偿吧？”
没有等我的回应，似乎胸有成竹地预料到我不会拒绝般，小白牙径自蹲了下来，抬起我的右脚。“喂……”我左右环顾了一下，可是小白牙却毫不在乎地脱下了我那只G品牌的高跟鞋，然后，又是另一只。
“走走看，不舒服或者无聊的话可以打我。”
小白牙提着运动鞋，率先在鹅卵石小道上走了起来，我犹豫着也拾起高跟鞋，跟在后面走了过去。真是奇怪，只是平常琐碎的场景和片段，和高端的时尚派对、优雅的餐厅、华丽的夜店或装潢别具匠心的KTV，和所有我所习惯的场所都不同，然而那感觉却是并不讨厌的。真是奇怪……
穿着丝袜的脚，透过薄薄的丝袜触碰到鹅卵石，每跨出一步，脚心所传递回来的感觉都不一样，走着走着，我听见小白牙说：“我很喜欢上海，虽然我的家乡青岛也不错，可是上海却有青岛所不具备的东西，那种能够深深吸引着我的东西。”
“对于我来说，所能看到最繁华的景色就是这里了，我喜欢繁华的上海，想在这里生存下去，有时候觉得工作辛苦，或者人际关系感到吃力时，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反正离家也近，做做运动、走走鹅卵石小道、荡荡秋千，回去后就能够睡得很好。”
他回过头来，冲着我欣慰地笑着，“多亏了这个公园，我在上海几乎从未失眠过。”
好温暖。好温暖的笑容。这个人，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不管是浅浅微笑，还是纵情欢笑，都犹如阳光一般明媚灿烂，然而在这笑容之下，每天也感觉到压力吧？就算辛苦，也仍然想要在上海生存下去吗？
“喂，秋千……”
“嗯？”
“秋千在哪里？我想要荡秋千。”
已经多久未曾体会过了？这种秋千摇荡的感觉？坐在秋千架上，小白牙往后用力一推，整个身体就向前荡了过去。“我自个儿来。”察觉到小白牙准备一直站在那里充当帮手，我这样对他说。“那好。”于是小白牙也坐在我左边的秋千架上，长腿用力一蹬，他的秋千比我更大幅度地激荡在空中。
还在北京时，初高中时代倒是经常荡秋千的，和卫红、晓冬、李晨。人的一生当中，中学时代是最容易惹事的，我在初中一直很顺利，可是升上高中之后，来自各个学校的恶女云集，不光是恶女，甚至还汇集了家境好却跟着小混混的太妹。
刚上高一时，学校内的女生势力各自分据，然后不断对决并蚕食着对方的势力。其实不光男孩子在那个年纪会踹班，女孩子也是一样的。
有一次一群太妹将我堵在音乐教室。我只有一个人在里面，她们有六七个人，落单的我拿着书包重重地砸在那些冲上来的女孩身上，自己身上也挂了彩。就在那个危急时刻，卫红拿着椅子冲了进来，没有叫，没有焦急地大喊我的名字，没有关心地询问我的伤势，她一进来，手上的椅子就狠砸在为首的女孩身上。
“我们怎么可能会输给太妹这种低等角色？”
我和卫红背靠着背，两个人都紧紧地倚着对方，战况因为卫红的加入而逆转，在将太妹们打得趴下后，卫红的嘴唇破了，我的手腕也流了血，在离开音乐教室时，卫红朝着为首的女孩撂下了这样的话。
那一天，离开学校后，我们就去了附近的小公园荡秋千，“你还挺行的，在我赶过来前能一个人撑这么久，以后甭用书包，对付这群贱人得用椅子、棍子，任何你能拿得到手的武器。”卫红笑着打趣。
“我那不是知道你会来嘛。”
“你就知道嘴硬，如果不是我察觉不妙赶过来，你一个书包能敌七个人？”
“我就是知道，卫红你一定会来的。”
“青唯，咋了？”小白牙的话猛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回过神来的我连忙摇头，淡淡地笑了笑。
“嗯，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的高跟鞋在地上定住，然后学着小白牙那样使劲一蹬，是了，就是这种腾空而起的感觉，这样才是荡秋千的感觉，“想起了在北京时的一些事，那时候，我们也像现在这样荡着秋千，不过……已经是中学时代的事情了。”
“‘我们’？”小白牙想了一下，“是你那三个死党吗？”
我点了点头，思绪随着秋千摇曳不停。
“我就真不明白了，如果说以前你在气、在恨，那样的行为我能理解，但现在你已经不一样了，为啥还要硬撑下去？硬撑着对你有啥好处？”小白牙放缓了秋千的振荡幅度，“青唯，听我说，有的时候如果你不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感受和心情，只是等着对方来找你认错，那么你很可能会后悔的。”
“可是……”我承认小白牙的话语深入我的心扉，却仍旧无力地表示质疑。
“没啥可是的，昨晚你说过，你闺密从一开始就哭着认错了是吧？你生日派对那会儿我也看到了，你要烧她头发时，你闺密……卫红她并没有闪躲，而是准备就那样被你烧掉头发是吧？就算她反击你时，她也说只要你消停，她就会停下来，卫红她一直在等着你停下来对不对？”
我无法反驳。
“卫红作为闺密，她在伤害了你之后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来挽回对吧？但你在那样的场合把她衣服都扯掉了，那么现在，换你来这样补偿她了，如果你真想挽回这一切的话。”小白牙双腿伸直，转过头来，“青唯，有些朋友一生中能够遇见的机会只有一次，难道你就真的不想要去做些什么吗？你只能等着别人来为你做什么吗？”
我长时间地沉默着，不晓得为什么，居然有种和李晨共处的感觉。虽然小白牙是和李晨截然相反的类型，可是，在这一刻我觉得至少这两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眼睛都能够穿透我的防备和外表，注视我的心。
又再荡了一会儿秋千，我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小白牙，你可不可以帮我打个电话？有个人，如果没有见到那个人，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我知道这种烂事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可是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
小白牙端详着我的表情，没有考虑，他立即掏出了手机，“那个人的号码是……”
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我告诉了小白牙李晨的号码。
“青唯你这次玩得真是太过了！你真的超出我能接受的范围了。”李晨昨晚那种失望的眼神，至今仍旧烙在我的心里，不得不承认，连李晨也离我而去，是导致我崩溃的重要原因之一。尽管如此，我还是告诉自己他一定会来的。
因为毒蛇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不仅止于最好的朋友，更近乎于盟友一般，所以他一定会来的。李晨抵达公园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快，当他在我的视线中出现时，小白牙率先迎了上去。
“是你打电话给我吗，小家伙？你可真爱啥事儿也掺一脚啊，居然把她带到钦州南路这种地方来。”看着走上前来的小白牙，李晨只简短地扫了他一眼，就迅速将视线移向别处，他显得连看也懒得看小白牙一眼。
“钦州南路很差吗？我觉得挺好。”小白牙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开口闭口‘小家伙’啊？我年龄跟你差不多，顶多也就差那么一两岁吧，小家伙小家伙地叫，你当自个儿在跟小学生说话呢？”
“原来还是个装大人的小家伙啊，我今儿个就想过来看看这个自以为已经混成青唯代言人的小家伙的嘴脸，这样一看还真是令人讨厌得紧。”李晨的视线移向小白牙的时候，眼睛中射出了锋利的光芒。
“讨厌？”
“没错，讨厌，我只要一看到你就有种说不出的讨厌。”
小白牙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然后转过身体，“那就没法谈了，青唯现在挺脆弱的，在她面前要小心一点……”
小白牙边走边向李晨吩咐着，然而他的话并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李晨居然伸出腿来向前一扫，小白牙整个人都因为那一扫霍然摔了下去。“小白牙！”我惊叫着跳下秋千，然而他却没有如同我以为的那样重跌在地，在身体倾下去的那一刻，小白牙反应敏捷地向前伸出双手，竟然借着掌心与地面的接触撑住了身体！
李晨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他接着抬高右腿，迅速向还在支撑着身体的小白牙踢去。不可以让这条毒蛇对小白牙为所欲为！我本能地捡起地上的石块，用尽全力向李晨扔了过去，李晨硬生生地收回了那踢出的一脚，石块顺着他的脸颊擦了过去，将他的脸擦出了一丝血迹，而小白牙趁着这个机会直起了身体。
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我朝着那两个对峙的男孩跑过去，一把挡在小白牙的身前，“你这是在干啥？”
“我讨厌他。”李晨冷冷地说，“我还想问你干啥，居然告诉一陌生人我的号码，还差他打电话给我？”
“如果不喜欢可以不要来，来了就不可以在我面前对他动手，李晨，我不允许任何人当我的面伤害国明。”我毫不示弱地瞪着李晨，小白牙很不适应地伸手悄悄地拽我的手腕，男子汉的自尊心，大概使得他无法接受被我这样地保护着吧，可是我却仍旧执意要这样做。
我不希望这两个男孩发生冲突，不可以看着他们打起来而什么也不做。
“哟，还国明咧，这小家伙和你都亲密得要叫国明了。”李晨不再看我，他的目光越过我，盯在被我挡在身后的小白牙身上，那锋利的目光，逐渐转成敌意和杀机，我不晓得李晨为什么如此没来由地讨厌小白牙，而就在这时候，小白牙却开了口。
“你这样有意思吗？你是她最信得过的朋友吧？青唯说‘有个人，如果没有见到那个人，我下不了这个决心’，如果那个人就是你，那么不管她昨晚做了什么事，你都不应该在这时候这样对她的。”
“你以为自己是她的代言人？小子！”李晨明显地恼火起来，让我觉得意外，心机深沉且处世灵活的毒蛇，是不应该轻易动怒并且流于表面的。
“青唯说：‘我变得越来越讨厌这样的自己’。”小白牙从我的身后走出来，我担心地扯住他的胳膊，然而他却用力地、异常坚定地拂开了我的手，“青唯说：‘已经没有办法再面对这样的自己了，如果连李晨也抛下我不管的话，我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如果面对这样的她，面对这样信任你的她，你还要继续在这里胡搞瞎闹的话，那么青唯就太可怜了。”
“可怜……”李晨瞪着小白牙，目光却闪烁起来，渐渐地，他的气焰和怒意似乎消了下去，“可怜……”他喃喃地重复并咀嚼着这个词，“她……可怜吗？”忽地，李晨轻轻叹了口气，越过小白牙向我走了过来，“喂，可怜的姑娘。”他站在我面前低下头看着我，“你真的向小家伙说了这样的话吗？”
“没有，我没有说过，因为我根本就一点也不在乎这条混账毒蛇！”李晨的询问点燃了我的怒气，我愤怒地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然而这用力的一踢，却使得李晨笑了起来。
“这样啊，原来你真的说过这种话啊。”那家伙看起来很高兴地说。
“看来我这讨厌的‘小家伙’也并非一无是处的，是吧？”小白牙接过了李晨的话。他这率真的一插话，李晨的脸又顷刻铁青下来，看着李晨铁青着脸不回应的样子，小白牙却似乎觉得有趣地微笑起来，这样一笑，气氛就缓和多了。
那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呈现出笑容来，真是奇怪而不可思议的山东男孩。三个人气氛怪异地相互凝视着，然后又气氛怪异地共处着，最后，我告诉了李晨我昨晚和小白牙分享过的秘密。
“真的打算这么做吗？”李晨在离开公园时问我。
“嗯，想要做个了断，不管是和卫红还是晓冬，都想要好好地做个了断。”我坐在秋千上点头。
“Good girl，Good gril……”他也点着头表示理解，伸出手轻抚着我的发丝。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眼角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和得手后的小窃笑，尽管只在瞬间，我却看得格外清楚！
我整个人完全愣住，怔怔地凝视着李晨逐渐远去的背影。是了，不会错的，因为我在即将得手时，或者每次得手后，也会流露出那样的小窃笑，我熟悉那种表情，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就如同镜子的两面，所以……
所以这表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包括昨晚派对上他那失望的眼神，推开我的决然，鼓励卫红振作，还有守护着卫红抛下我一个人在那该死的派对上，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布局？目的就只是为了逼我来做这个决定？
毒蛇……不愧是眼镜毒蛇……
“青唯，咋了？”留心到我的异样，小白牙关心询问。
“啊，只是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已。”我笑着摇了摇头，脚下同时用力一蹬，秋千就以最大幅度荡了起来。
“啥，毒蛇？被毒蛇咬了？”小白牙摸不着头脑地思索着，“喂，毒蛇是咋回事？是指那嚣张的家伙吗？被毒蛇咬了是指？”毫无头绪的小白牙好奇地追问着，我只是摇头笑着不回答，因为那家伙认真地追着讨要答案的模样，那种较真的表情，挺可爱的。
已经不想再流泪了，心中的阵阵刺痛，可以的话也想亲手中止它，不可以再难过，那些一直逃避的事情，那些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必须借由自己的这双手，亲自去做个了断。
是的，那不光是毒蛇与小白牙所期待的，也是我自己所期待的。与晓冬再次在淮海路的钟摆雕塑前会面的这一天下起了雨，水珠不断地溅到我的NINE WEST木质底高跟凉鞋上，身上的JOYCE粉色系印花莲蓬裙摆随着秋风不断摇摆，我以为自己已经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了，结果快抵达钟摆雕塑前时，却看见晓冬更早地等在了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