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解冻了。我觉得李照希的个性特质，李晨至少有一点没有把握到，那就是他虽然有中国人的习性，但也保持了留学时期西方人的思想观念。有时候我们会单独约出来喝茶，我交给他一些做好的方案，李照希很豁达地给了我自主权。
“照你想的去做吧，反正挺新颖的，我要做的是不同于其他国际品牌在中国的宣传和定位的东西。”李照希说，“哎呀呀，早知道你这么有才，何必去扮啥小清语来整我？正正经经来找我谈多好？”
“好好地找你谈，‘李总经理，我真的很适合这份工作，我准备……’这样说你就会考虑我而弃用王天明？”我抿了一口玫瑰花茶。
“唔，那倒不会，这可不能怪我，因为王天明比你有名气，第一前提当然会考虑他。”没有丝毫做作的伪装思考，李照希直接地作出了回答。
“那可不是，所以我只好这么做了。”我耸了耸肩膀，甜美地微笑起来。
平面广告拍摄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因为有李照希的支持，我想做一些此前国际一线品牌在中国没有做过的东西。我不想启用专业模特或者艺人来拍摄，而是想选择一些平常人，借由平常人去传递出“只要穿了M品牌，任何人都可以焕发出属于自己最独特的光芒来”的信息。
但模特的选择非常费神，考虑了好久，本来想找李晨来做，可是有天醒来时，脑海中忽然掠过小白牙的身影。是的，那个人就是活生生的一个最好的折射，小白牙是会出现在中国各大城市街道上的男孩，也是会生活在每个潜在顾客身边的男孩，他是那种活生生的、可以触摸得到的范本，在这一点上他比李晨更容易唤起消费者的共同感。
于是我立刻去找小白牙，刚告诉他意图时，小白牙有些吃惊，“啥？我不要，我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的感觉，而且我根本没弄过这些玩意儿，搞不好把你的工作搞砸了，到时候怪我可就麻烦了。”
“没事儿，真的，我会教你，你啥也不需要做，只要放松去做自己就好了。”我不断地说服，不断地死缠硬磨，终于在我显得不高兴而赌气地准备离去时，小白牙慌了神，无奈地作出让步，“喂，青唯，那啥……如果拍不好可甭怪我。”
“咋会？”我没有转身，就已经忍不住笑了。
拍摄工作在淮海路的SOMEONE工作室进行，因为小白牙要专注于本职工作，因此只能迁就他排在周六和周日来试拍。
“哇，好大的工作室。”这是小白牙到达工作室后的第一句话，他好奇地观摩着工作室，“其他的工作人员呢？”
“没有。就只有我一个人，灯光师、化妆师、造型师和服装师都是我，助理也是我。”我坐在沙发上调整着手中的相机，“今天只是试拍，我想如果有其他人在场你可能会紧张。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最主要的是你今天呈现出的效果。”
“你还真有心，挺不错的，你的工作。反正我觉得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出色能干的样子。”小白牙端详着工作室感叹着。
“所以这样的女孩子，才可以尽情去追求和享受自己想要的人生啊。”我搁下相机，站了起来，从挂在衣架上的服装中取出一套衣服，“小白牙，先穿上这套拍来看看，咱慢慢地找感觉。”
“那么，我现在去换衣服了。”他拿起那套衣服，敏捷地闪进了工作室的更衣间。
他并没有让我等很久，就换好了衣服。当小白牙推开更衣室的门时，我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我没有选错人。源自美国的M品牌，贴切地勾勒出了他身上最迷人也最诱人的特质，也只有他，才能将这些服装的神采完全发挥出来。
质地轻薄的尼龙褚绿色休闲西装，单粒纽扣款式突出他随意的帅气感，西服里深V领的T恤让他看起来更加性感，而休闲的褚绿软皮船鞋和七分牛仔裤的搭配，则突显出慵懒的弄潮儿气息。
好俊逸！我端详着他。那种俊逸不是从日本、韩国或者中国上海、香港走出来的模特所能相比的，那是独属于中国北方、独属于山东青岛的纯朴、天然，没有掺杂太多所谓国际化的杂质，而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的一种俊逸。
“那么，我该做啥？”小白牙询问。
“你只需要做你认为舒服自然的动作和表情，我的摄影不要求特别的动作和表情，你咋样舒服自然就咋样做吧。”我回答，调好了灯光，然后又准备并确定了其他的细节，站在蓝色的背景布前，终于，拍摄开始了。
工作室里播放着MrChildren的音乐，我觉得没有什么会比MrChildren更适合作为这次拍摄工作的摄影音乐，在音乐中小白牙尝试着用不同的角度站立着，然后摆出不同的表情。一开始小白牙无论怎样做，拍出来的效果都是一派爽朗活力的样子，就仿佛明媚灿烂的阳光一般。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是这样啊！通过快门捕捉着他身影的我感慨地想，自从我认识小白牙以来，这种爽朗的神色和阳光的笑容便一直伴随着他。回想起来，我似乎从未见到他悲伤或者无助的样子，即使是在上次K会馆的篮球场被李晨他们围攻时，回到我五角场的公寓后，那种表情和笑容也是仍然没有消逝过的。
是啊，小白牙总是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笑容，开心的笑容、落寞的笑容、明媚的笑容、自信的笑容、不坚定的笑容……那样的小白牙似乎一直没有改变，记忆片段不断从脑海掠过，直到听见小白牙的声音。
“青唯？我这个样子到底行不行？”
“啊？”我顿时回过神来，“表现很好，但不是我想要拍的那种风格和效果，小白牙，你再去换套衣服，然后咱再重新试另一种拍摄模式。”
我换了另一种背景音乐，Michael Buble的Hollywood，也不急着按下快门，而是站着边拍摄边开始向小白牙发问，我希望借由交谈来触发他的情绪，从而达到我要的效果。
“小白牙今天来工作室这里，感受咋样？”我从最日常的话题开始，这样比较容易消除模特的戒心。
“挺惊讶的，不过老实说就是觉得不安，我也自拍过，还传到网上过，可是那和为国际品牌拍片完全是两回事对不对？”小白牙浅笑着说，有些俏皮地摆了一个酷酷的姿势。
“没啥好紧张的，只要你相信我，就把你自个儿交给我就成了。”我回答，然后又顺势将话题深入，“交过女朋友吗？如果你有了一个交往的姑娘，你喜欢叫她‘女朋友’还是‘恋人’？”
“女朋友啊，如果一个二十四岁的男孩，到现在还没交过女朋友，那一定是件奇怪的事情吧？”他笑着反问，随后双手插进裤袋，仰着头以一种散漫的眼神凝视着镜头，“在青岛读高中时交过一个女朋友，但在高三时就分开了，大学时也谈过恋爱，反倒是毕业工作后，就再也没有和女孩处过了。
“知道不？青唯，在山东是不时兴用‘恋人’这个词的，如果用了只会被别人认为你很装。基本上我们也不用‘交往’这个词，通常都说‘处对象’之类的，‘我和她正处对象呢’，我们习惯这样说。”
谈及故乡，小白牙的眼眸里，逐渐流露出一丝缅怀的色彩，“但来到上海后，我发觉身边的同事都挺喜欢用‘恋人’这个词的。其实用‘恋人’也挺好。恋人，彼此相恋的两个人，彼此依附的两个人，因为有这层意义，恋爱才会令人向往吧？”
“那么，为啥大学毕业后没有女朋友？虽说不是上海本地人，但又高又长得帅、性格又开朗的男孩怎么说也不该坐冷板凳啊。”我不紧不慢地按着快门，逐步引导着他的情绪，“还是，你依旧想念着以前的女朋友？”
“想念啊……毕竟是处过的女孩，如果说完全忘记的话，那一定是不现实的。”小白牙的口吻中，也逐渐透露出内心的眷恋，“我觉得最单纯的就是中学时候的恋爱了。
“虽然学校管得严，可是只要想到上学时就能见到她，就会觉得开心，因此对于上学也就有了期待，两个人在下课时说几句话也觉得甜蜜。当我第一次尝试去牵她的手时，心跳得差点就要蹦出来。我还记得当时她的表情特羞涩，可是却又很甜蜜。在夕阳的余晖下，牵着她的手，心里想着如果时光能就此停下就好了。”他有些害羞地摸了摸后脑勺，而我则认真捕捉下了这个镜头，这才是我想呈现的画面，于是我继续询问了下去。
“既然那么喜欢对方，为啥又会分开呢？”我沿着这条线，逐渐深入。
“因为被学校发现了。早恋，是特严重的事情。”这个话题对于小白牙而言似乎是种缺憾、惋惜，更是种心痛，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努力回应了我的询问，“如果我不离开她，那么不光是我，连她也会受到学校的处分，被记过，在大会上通报批评，我怎样也没关系，但如果伤害到她就不可以，所以，我和她说‘分手吧，比起爱情，将来的人生更加重要，如果连自己的人生也不能负责，那么咱们是不可能会给予对方幸福的’。
“她是一个体贴人，并且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我的人。是啊，如果影响到将来的人生，那么即使在一起，有天难免也会相互埋怨的，在那之前，还不如好好珍惜这段记忆，然后当彼此是最要好的朋友。”小白牙垂下了视线，当他抬起头来时，还是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你可以说我自私，可是比起爱情，我确实有更想守护的事物，我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事物。”
“事物？”我停下了手中动作，好奇心被激发了起来，“对于高中生来说，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加值得守护？”
“像青唯这种家境的人当然不会了解，但实际上就一句话，这个世界是复杂的。”提到这个话题，小白牙嘴角那努力挤出的笑容也消失了，似乎被触碰到了内心禁忌的角落，他表现出迟疑和抵触的情绪，似乎不怎么情愿再继续这样的话题。
“到底啥事儿就真这么难说出口？你的笑容很灿烂，我完全想象不到你有啥事儿或者创伤是难以说出来的。难道连我也不可以说？”我紧追不舍，示意他继续下去，“放松，进入内心深处把那些记忆，都在我面前呈现出来。”
“所谓的安全感，你能了解吗？”小白牙吃力地说，他虽然不是专业的模特，而且比我还小上一岁，但是对待工作的认真与敬业态度，却不逊色于我之前所认识的任何人，“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大概十岁时，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是爸爸向朋友买的一块地。
“爸爸是山东省劳模，非常典型的一个完全信奉与人为善的大好人。也是由于这种性格，在他向朋友买下那块地后，朋友瞒着他占用了两幢房子之间十厘米宽的夹巷，那家人的房子，是紧紧贴在我家的房子上的，搬过去以后发现了这些事情，自然友情也不可能延续下去。”
渐渐地，小白牙就不再刻意地去呈现啥动作，而是放松了自我，随着记忆，那种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的悲伤与不安，逐渐地在这空间里弥漫开来。他只是随意地站立着，或者变换下站姿，而那不断产生细微变化的表情，完全被记录在我的镜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