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白牙身上不断涌出的血液，染红了我的肌肤和衣服，我怔怔地低下头看着他，双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脸颊，“喂，你不是去买冰激凌吗，咋还没等送到我的手上，就这样躺在地上睡着了呢？这样可不像是你的作风，我所知道的小白牙可不是这样的人。”我嗔怪着，有些生气却又有一些宠溺，“快起来吧，睡在地上特丢脸，要是真困了，咱回酒店睡，听话，甭任性了。”
……
“喂，你听见了吗？不可以再这样躺在地上，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我颤抖地轻抚着他的脸颊。为什么他毫无反应呢？那样体贴爽朗的一个男孩，为什么今天却是这样任性地躺在地上睡着了呢？
我浑身都在颤抖，又嗔怪又轻柔地抚着他的脸，一心想让他醒过来，围观的年轻女孩们为什么在流眼泪？终于一个辣妹打扮的女孩走了过来，在我的身后蹲了下来。
“这位小姐，他可能暂时醒不来了。他被车撞到了，你还没意识到吗？”那女孩子流着眼泪哽咽着说，而其他围观女孩的抽泣声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忽然一下子醒悟过来。
“被车撞了？”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猛地睁大了眼睛，“被车撞了？咋会？他只是去买冰激凌而已！咋会被车撞到？他明明只是睡着罢了！你知道吗？他太累了，那样辛苦，一时睡着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地上摸索着，朝着融化掉的冰激凌爬了过去，把它们捧在手里，向那辣妹展示地说：“你看，这就是他刚买来的冰激凌，还在我的手上，他咋会被车撞了？不可能，不可能的……”
“小姐……”辣妹流着眼泪，握着我的手，然后将我的掌心摊开，抓着我的手放到我的眼前，“这是血！你真的看不出吗？在这个时候如果你不坚强、不清醒过来，那么120的救护车来的话，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我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这一次，我把沾满鲜血的双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着，然后再缓缓转过头去，无比认真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小白牙，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定格了似的。
我似乎又开始能够呼吸了，心扉和脑海中有无数种情感汹涌澎湃，那鲜红的液体在瞳孔中越来越清晰，“那么120的救护车来的话，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这句话仿佛一辆迎面急速驶来的车，一下撞醒了我的意识。
那鲜红的液体，确实是血没错。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天地在这时候不断地旋转翻覆，现实猛烈地撞击着意识。可是我不能够再逃避下去，就像这位好心的辣妹说的一样，如果我只晓得逃避，那么他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绝对不可以这样，我这样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够在这时候，让他变成一个人。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不断地调节着呼吸的频率，救护车的声音、警车的声音，不久之后陆续地响了起来。
在救护人员将小白牙放上担架时，有几位路人想要把瘫在地上的我扶起，但我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帮助。我费力地用手将身体支起，然后迈开脚步，陪着小白牙上了救护车。至于被路人围堵的那个恨我恨到要开车撞我的女孩，警察会如何处置她，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小白牙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蹲在他的身边，紧紧握着小白牙的手，低语着：“没事的，小白牙，我们就要到医院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因为，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一直守护在我身边，要一直陪伴着我的吗？”我不停地对着昏迷中的他低语，“所以一定要坚持下去，如果你醒不过来的话，我可不会原谅你的，我可绝对不可能轻易就这样放过你的，知道吗？”
急救车将小白牙送到了三亚市人民医院。我看着救护人员将担架抬了下来，放在护士推来的床上，将他送进了手术室。站在手术室外等候，我无力地倚在墙上，这对我来说是无比艰难的时刻。
接着我开始打电话。最先打给卫红，她简单地应了一句：“甭惊慌！我现在马上过去！李晨他们那边就由我来通知。”然后她真的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
“青唯，还撑得住吧？”这是卫红出现后的第一句话。
她穿着高跟鞋，却疾速地跑了过来，鞋跟踏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就这样跑了过来，才刚来到我的面前，就一把抓住了我的双臂，关切而忧心地看着我。
“为啥会这样？我不明白，卫红。”我面容呆滞地说，双眼毫无生气地看着她，“我只是想将真实的自己告诉他，我只是……想要他更清楚地了解真实的我，我只是不想再随便地伤害我所喜欢和珍惜的人而已！难道这样也错了吗？卫红，我总是不断地伤害那些珍惜并喜爱我的人，父母也是，你和李晨也是，现在连小白牙也是这样。为啥？为啥我生命中的事物，越是美丽我越不可碰触？为啥会这样？”
我明白自己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呆滞得寻找不到明显的情感痕迹。卫红揪心地注视着我。这样失态的我，确实是她此前从未见到过的，卫红似乎觉得害怕，便敞开双臂抱住我，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这并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你的错。”卫红哭泣着，用力地抱住了我，“你有多么珍惜他，你有多么重视他，在他的心里面，一定全都知道。你有多么渴望幸福，有多么努力地想给身边那些你珍惜并喜爱的人幸福，他一定全都知道。所以不要责怪自己，更不要把一切都归咎给自己。”卫红流着眼泪，捧起我的脸颊，“他一定……非常爱你，如果你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很痛苦。现在他已经非常痛苦了，所以不可以再增加他的痛苦，绝对不可以再让他担心，毕竟现在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与死神的抗争上，咱们要相信他会回来，咱们要相信他。”
卫红捧着我的脸柔声抚慰，眼中不断涌出泪水，可我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我没有流泪，即使心已经痛得裂成了碎片，这些碎片又在更加深重的痛楚里被撕裂成更多的碎片，可我还是哭不出来。
我木然地站着，然后开始端详起站在面前的卫红。今天的卫红以CHANEL白色荷叶边无袖衬衣搭配黑色斜纹软呢铅笔裙，黑白之间的对比永远都是鲜明而优雅绝美的，穿上这身衣服的她身上流露出欧洲古典女子一般的味道。
“你今天很美啊！”我用悲伤又羡慕的语气，突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青唯？”由于不明白我的意思，一下子也判断不出我的感受，卫红担心地试图从我的神情去推测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真的很美，今天的卫红。我也想要穿上这样的衣服，然后出现在小白牙面前。今天我选择的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其实应该要有你这种范儿的，我应该给他看最适合我风格的范儿的，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给他看那种范儿了。”
还不等卫红回答，我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有机会再重新约会一次，我一定不会穿今天这种衣服了，一定得打扮得更漂亮更有范儿才行。是不是因为我选了这种搭配，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卫红？”
卫红的眼泪再次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她用尽全力地握住我的双手，拼命地摇着头，在泪水中努力地微笑着，“当然不是这样！咋可能这样？不是说好不要再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了吗？现在正在手术室里顽强抗争的小白牙会担心的。在这种时候让他担心，会分散他的斗志和注意力，所以你一定得要更加坚强才行。”卫红吃力地微笑着，泪水都流进了嘴里，“不可以再让他分心，你一定得要更加坚强才行。”
“又是这句话。总是要坚强，总是要更加坚强……我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难道我还不够坚强？难道我的坚强还不够吗？”我虚弱地问，“我到底还要有多坚强，才能够面对这个世界？我……卫红，我还要多坚强，他才能够回到我的身边？”
卫红沉默了，只是流着眼泪凝望着我。
我知道她无法给答案，我知道她不能肯定地对我说“他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你身边来”，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更加害怕。
卫红一直抱着我，然后不断地说：“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两个女孩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立着，我甚至能听到走廊里的挂钟滴答滴答转动的声音，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最先是晓冬，然后是李晨。一并围在我的身边，既担心又着急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却又不晓得到底要说什么。
我也清楚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白得吓人，因为李晨看着我的眼神让人揪心。从他的眼神中，我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糟糕了。李晨和晓冬交换着眼神，最后李晨长长地吸了口气，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青唯，咱们会处理好这一切，那个女孩，甭管她是谁……我不会放过她的！”李晨声音颤抖地说，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我这样，李晨似乎完全不晓得要如何才能安抚我的痛苦，当他的手碰触到我肩膀时，我看到他流露出心痛难忍的表情。
“不要碰我！”我忽然大声喊了出来，用力地拂开他的手，然后一把推开了卫红。我的表现实在太过突然，就在卫红和晓冬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我整个人就朝着李晨扑了过去，拳头雨点般地砸在他的身上。
“李晨，我好恨！我真的好恨自己！是报应，这一切都是报应对吗？”我失控地说，偏执地撕扯着他的衣服，“那个女孩我都记不得长啥样了，可是她却恨到要开车撞我！我过去都做了些啥？我伤害的人这么多，多到一旦碰见我可能都记不得！”
“青唯！”卫红试图阻止我。然而在她试图分开我和李晨时，晓冬却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回到身边。
“还不明白李晨的心吗？”晓冬沉声询问，这句话让卫红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这一刻不断承受着拳头的李晨，只是站在原地，只是看着我。不晓得为什么，一看见他，我内心拼命压抑的情绪就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将所有对自己的仇恨和不安，全都对着李晨毫无道理地发泄了出来。
“青唯……”晓冬握紧了拳头，他似乎也贴切地感受到那种痛楚，然后他转身用力一拳击在墙上，那是异常有力的一击，血随即淌了出来。
“那并不是……你的错，并不完全是你的错。”李晨忽然开口说，“这是咱们选择的生活方式，不管发生啥事，都是咱们之前就应该做好准备的，错的是那个女孩。青唯，我向你保证，她绝对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居然说……不是我的错？”我霍然停止了动作，这是第一次看见李晨的泪水。这是真的吗？这个玩世不恭、正邪并存、不羁又强势霸气的男孩，此刻居然流下了泪水？怎么像他这样的男孩也会流泪的吗？
“对不起，青唯，可是你真的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李晨擦去了眼角的泪，然后一把将我扯了过来，用力地抱住了我，“你要挺过来，只有挺过来才有力气看那个女孩的下场有多惨。你不可以就这样垮下去，知道吗？”
我剧烈地呼吸着，然后狠狠地推开了李晨，“如果小白牙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都是我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这样！”
我激动地喘着气，忽然脚下一软，在我快要摔向地面时，卫红反应敏捷地一把扶住了我，从身后抱住我，他们三个人都哭了，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伤痛与凄绝。
我听见晓冬在努力地缓和着气氛说：“唉，怎么搞的？咋大家都哭了呢？”
“真的是，为啥大家都哭了呢？”卫红配合着晓冬的口吻说，破涕为笑，努力表现出幽默感来，可我仍然能够感受到在勉强的打趣之下的，那份深切的、无法言喻的悲伤，这种又哭又笑的反应，让我逐渐地清醒过来。
不可以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就和在上海时没什么两样了。在泪水中微笑，是件艰难而矛盾的事情，大家这样做全都是为了我，我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晓冬是，卫红是，李晨也是。尤其是对什么都显得不在乎的李晨，一直依照自己意愿行事，如果前面有屏障阻止了去路，既不会绕道也不愿意弯腰，而是顺手操起东西打破屏障继续向前的李晨，此刻却为了我而哭泣。
男孩是不愿意流泪而且将眼泪视为禁忌的动物，而正是他们的泪水，洗涤了我的思绪和心扉，让我从茫然、呆滞与昏沉中清醒了过来，慢慢地，我的掌心合在了卫红的手背上。
“我只是……我想我只是想去恨一个人，如果这时候不恨一个人，那我要咋样熬下去呢？就算被恨的那个人是我自己也好……只要找到可以恨的对象，我就能撑下去。”我幽幽地说，这番话令每个人都呈现出讶然的表情来。
“可是，李晨你说的是对的。”我缓缓地说，然后轻轻掰开卫红的手，朝着毒蛇走了过去，“我这条命是靠小白牙捡回来的，如果不自重不珍惜反而伤害自己，那样就没有意义了。”
“李晨，我只是害怕……”我在毒蛇面前站定脚步，随后拉起他的手，“我害怕他会醒不过来。我一直，在伤害着身边最重要的人，晓冬是这样，你是这样，现在连小白牙也是这样。可是，刚刚看到你和晓冬的眼泪，让我意识到自己这样有多愚蠢。”我拭去李晨眼角的泪水，“大家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所以我现在自暴自弃的话，就没资格再活下去了。”
李晨看着我，然后他冲着我点了点头，就好像在说“是的，就是这样”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手术室的大门开启，每个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我迅即转过身，朝着那敞开的手术室大门疾步走了过去，而主刀医生和护士已经陆续地走了出来。
“医生，没事吧？病人还好吧？”是晓冬代我问出了这句话。
明明已经到了主刀医生的面前，可是由于太过害怕与紧张，我反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那种惦念与害怕全都堵在心头，幸好晓冬察觉并体会到我的心情，代我问出了这句话。
“很抱歉……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只听到这里，我记忆中的画面，只到这里为止，接下来，我什么也听不到了。脑袋就像被雷轰的一声击中了一样，在一刹那变得一片空白。
然后我甚至不再去看医生一眼，甚至没有尖叫，只是拼命地向着手术室跑进去。冲进去时，正好看见躺在手术台上的小白牙。我的泪水，渐渐地涌了出来。为什么哭？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哭？我问着自己。
是知道已经分开了吗？是知道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好，再也感受不到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了吗？是知道再也不能经历那种一块儿费着心思省钱的约会了吗？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王小姐，非常抱歉，我们尽了全力，黄先生他……”主刀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这是多么残忍的一句话，我的泪水涌个不断，但并没有发出任何哽咽与呜咽，因为我不想让小白牙看见自己悲恸欲绝的样子。
“抱歉了……青……唯……”他说，“可能无法……实现我的承诺了，真是不甘心啊……明明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爸爸妈妈……明明还有那么多的……”
他那望着我的深情温柔的眼神还有不甘心的表情，在我脑中浮现。书上说人在临死前是有预感的，在那个时候，小白牙就清楚地意识到，他可能撑不过去了吗？所以，他才要我原谅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原谅自己？
“咋会？三亚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咋会……”我怔怔地说，然后在手术台前俯下身体，近距离地、深深地凝望着他。他睡得这样安详，没有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是从容地离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