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观霞峰一战，我终是拜玉泉散所赐捡回一命，调养了半年之久，得以恢复如常。不过拜托上官青传到天都的消息，便是阮枫尘的死讯。
师父说，有很多往事，等你真正想清楚的时候，也就慢慢淡忘了。
可当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淡忘师母的时候，他却无言已对……那是他第一次无言以对，然后他告诉我，他白晋这辈子只有两个弱点，一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弟，二就是师绘云。
我了解他的苦心，却无法完成他的心愿，给自己找个好男人嫁了。
墨云尧是我内心挥散不去的影子，我经常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看到他在梦中眯起秀长好看的双眸对我笑，笑得风华绝代。
碧潮山虽然远离天都，但下山前往市集的时候，多少也能听到一些传言。当今朝堂格局一夕之间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病重的皇帝通过亲笔诏书向全天下宣告，迫害自己的人其实是太子，并将死去的太子永远从皇室宗籍除名。不久之后，他即于弥留之际另立诏书，言得琅琊劫和紫霓晶石者得天下，将皇位传与九子墨云尧。
迄今为止，已经整整五年光景。
我听闻墨云尧继位之后改年号为永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逐渐扭转了百姓对他这个痞子王爷的不良印象；我也听闻墨秋漓在这五年之内一直尽心尽力辅佐墨云尧；我还听闻墨云尧从过动过选妃之念，后宫诸位始终空无一人。
琅琊劫和紫霓晶石都被供在皇宫之中，以其神奇的力量保佑着国泰民安。
这锦绣江山最终还是交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手中，想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令人欣慰了。
我只需知道他在像我思念他一般在思念着我，这就够了，人生无常，唯愿各自安好。
碧潮山上，师父仍在像往常一般，喋喋不休向我灌输着“你再不赶紧嫁人就永远都嫁不出去了”的消极观念，而我不紧不慢削着水果，时不时给他口中塞一片，免得他说太多话会口渴。
“阮枫尘，你有没有在听！”
“听了听了，唉。”我夸张地叹了口气，“师父，你不累吗？有这时间赶紧去陪陪师母不好吗？拜托别再和我磨蹭了……”
他面无表情回答：“你师母下山了，说要给你挑两套好看的衣服和首饰。”原来这才是真正原因么？师父你就是要以此来报复我抢走了师母的爱吗？
“那我回头和师母去说说，叫她不要对我这么好。”
“哼，以此显示为师小肚鸡肠吗？”
“……”师父你到底要怎样！
正当我俩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屋门霎时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师绘云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不得不说，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副道姑打扮了，素色衣裙让她看起来竟比五年前更多了几分迷人风韵。
“师妹，怎么了？”师父见她神色有异，不禁紧张地开口询问。
师绘云没搭理他，反而略显迟疑地看向我，数次欲言又止。
我悄悄和师父对视一眼，终于还是在他威胁性质的目光下尴尬问道：“师母，出什么事了么，这么严肃？”
“尘儿。”师绘云沉默良久，蓦然间深深叹了口气，“我和你说件事情，但你要保证，听了之后不要太激动。”
“哦……”
她慢慢放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庆仁帝已于三日前驾崩。”
竹刀瞬间掉落在地，我怔然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几乎失去了开口的力量。
“怎么，怎么会……”
师绘云无奈地回应：“这本来也很难说，当初师兄虽然把他救了回来，但千秋岁毕竟还在体内有残留，何况他以为你已死，多年来心中郁结，久思成疾，也在情理之中。”
冷酷的事实就这么轻而易举被讲出，我只觉浑身冰冷，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以为自己的离开终能换得他一世安乐，但我还是错了，且这个错误从此再也无法挽回。
为什么，造化弄人。
听得师绘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庆仁帝膝下无子，临终前已将皇位让与七王爷，你现在赶回天都，也许还有机会在皇陵关闭前，再看他一眼。”
也许那就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眼。
日暮时分，我一人一马，在狂奔中逐渐接近了天都的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身份回到天都，亦或是，以何种理由面对那些以为我早就死去的故人。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些，我只想好好向墨云尧道一句别。
不晓得他会不会怪我姗姗来迟，但我终究还是来了，携一身风尘，来赴这场名为生死永隔的约。
却已经没有了眼泪。
然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在麒麟城外，竟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墨桂翎和墨秋漓。
墨秋漓已是皇袍加身，气度温雅雍容，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历练出来的王者气息，他见我从马上跃下，一时间似乎还有那么几分难以置信，而后，举步慢慢朝这边走来。
然而还没等他接近，墨桂翎已经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整个人都挂在了我身上。
“小枫子，你果真没有死！”
“公主，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你还不是一样！”她气哼哼地瞪着我，却仍是掩饰不住言语中的欣喜，“五年前那个叫上官青的说你死了，连尸体都已经被你师父带走，所有人看着那两样留下来的定情信物都相信了，只有九哥死活不信，说你一定会回来。这次我和七哥足足在城门外等了三天，你居然真的回来了！”
是么，墨云尧始终不相信我已经死了么……他那么固执，可惜我却还是来晚了。
眼眶有些酸涩，我将目光转向墨秋漓，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低声道：“皇上，能不能允许我进入皇陵？”
“不必拘礼，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七爷吧。”墨秋漓淡然道，“不过枫尘，你为什么突然想要进入皇陵呢？”
我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顿感自己的伤疤被硬生生地揭开，疼得不能自已：“我……想见见小云子。”
“你想见九哥，去皇陵做什么……啊！”墨桂翎顿时像意识到了什么，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小枫子，你该不会真以为九哥驾崩了吧？”
这句话登时点醒了我，我震惊地转过头，却看到了墨秋漓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笑意。
“不然你觉得我和翎儿为什么要在城外等你这么久呢？”他温声道，“是九弟拜托我，说若是你真的来了，便让我们转告你，前往观霞峰一叙。”
前往观霞峰，一叙。
墨云尧没有死，他用一个谎话瞒过了天下人，然后选择等我出现，给予迟来的答案。
“他为什么这样做？”得来江山，却又放弃江山，我直到现在都没有猜透他。
墨秋漓微笑：“这是我们二人的一个约定而已，很抱歉枫尘，带给你困扰了。”
我没有再详细问下去，对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墨云尧还活着。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
“还愣着干什么呀。”墨桂翎从身后推了我一下，“赶紧去观霞峰吧，别让我九哥等急了！”
我还没有从凌乱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应该向墨秋漓道谢。
“皇……七爷，多谢。”多谢你一直以来的成全，也多谢你这五年来对墨云尧的不离不弃。
“你言重了，事实上九弟也给了我这样一个太平盛世，我很感激他。”
两人对视良久，均不禁莞尔。
他说得对，我们如今都终于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君子之交淡泊如水，我做到了，且我也由衷相信，墨秋漓会是一个好皇帝。
“那么，后会有期。”
不过一声云淡风轻的告别，我转身上马绝尘离去，没有再回头。
夜已深，风雪弥漫。
观霞峰的气候本就与中原不尽相同，等我来到山脚的时候，发现这里已被厚厚的雪色完全覆盖。
寒气透骨，我紧了紧衣衫，却意外发现，在昏暗的月光下正有一人朝这边缓缓踱来，颀长身形，还有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青姐。”
“枫尘。”
我们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沉默。
他又走近一些，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手指温度冰凉，却并不让人抗拒：“他就在山顶，等你很久了。”
“那你呢？”
“我没有等太久。”他温声道，“留在这里不过是想见一见你而已。”
“抱歉，我迟到了。”
他眯起眼睛笑起来：“你在对我说抱歉？”
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看到你好好的，我很高兴。”上官青如是道，“枫尘，你拜托的事情我已完成，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语气平静自然，就像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他似乎永远都那么洒脱，亦或是说，习惯于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隐藏于心。
他遵守承诺陪了墨云尧五年，如今重逢在此，却只是为了和我辞行。
我欠他太多人情，然而已经不知该从何还起。
上官青这个名字就如同他眉间那颗朱砂痣一般，是我记忆里一处褪不去的烙印，时时牵动心绪，提醒着我虽难言相爱，但也终不能相忘。
“青姐，今后还会回来么？”
他回头望向观霞峰顶，目光悠远，缓缓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这种人还是更适合江湖，你说呢？”
我勉强牵起一丝笑容，只是点头。
上官青蓦然倾身上前，低头在我唇畔落下一吻，如蜻蜓点水短短一瞬，随即复又抬眼凝视着我，狭长双眸仿佛融化了满天星光，明亮温柔得无以复加。
“珍重。”
大雪很快就掩盖了离去的痕迹，我极目远望，直到视线中再没有他的身影。
也许有些人，从相遇开始就是在为别离做准备。
地上积雪已没膝。
百里独行步虽然久未尝试，但如今施展起来依旧熟练无比，我一刻不停向山顶奔去，直至再一次见到初来时那样的浩瀚山峦，止步，喘息。
茫茫风雪中，有人身披白色斗篷立于断崖之上，雪神一般，仿佛早已等在那里。
“小云子！”我深吸一口气，强行收回了即将涌出的泪水，大声喊着，“我来了！”
“嗯，我知道。”他的声音在呼呼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准时。”
“我明明就是来晚了。”
他轻笑：“只要你肯来见我，何时都不算晚。”
一道浅色微光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在我面前，我俯身拾起，见是当年留下的那枚同心玉环和梅花簪。
“小枫子，物归原主。”
我将同心环重新戴回颈间，刚刚上前一步，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风中飞扬的斗篷毫无征兆地落下，将我完全包裹在内。我抬起头，看见那张曾经在梦里勾勒过无数次的俊美面容，凤眸微扬，笑意倾城。
“何必一定要选在这里等我？”
“我只是想体会一下，当年你站在这里究竟是什么心情。”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声音低沉温柔，“对不起，当初我失了约。”
“那又不怪你。”
“可我却差点失去你。”
彼时在灵山住处，我也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他，将心比心，我们都很清楚什么是刻骨铭心的恐惧。
所以此时此刻才显得格外珍贵。
“为什么不相信青姐的话，觉得我还没死？”
墨云尧手臂收拢，抱我抱得更紧一些：“说好的一生一世还没兑现，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
往事涌上心头，我颇为气恼地在他胸前捶了一下：“那你当初怎么就舍得留下我呢？甚至连让我进去见你都不肯！”
“你还记得呢？”他哑然失笑，抬手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我沉默下来。
没错，他现在还好好的，像从前一样，意气风发地站在我面前，与我相拥，诉说思念，我实在是很知足。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不是吗？可他终究是又回到了我身边。
世上不可强求的事情太多了，我不奢望其他，只想今后能够认真爱他。
“小云子，当初的誓言还做数么？”
“当然，一辈子都做数。”
风雪慢慢平息下来，月色重归清澈明净，我和墨云尧在天光下相拥亲吻，漫长不休。
若时光倒回那一年，他还是玩世不恭的九王爷，而我还在惊鸿楼清闲度日，我们就那样擦身错过，没有遇到彼此，现在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可是人生从来都没有假设，他是我生命中注定的劫难，也是我所拥有的最美丽的错误。
今生今世，惟愿永不相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