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现在我将要告诉你这部小说的核心的故事，这个核心故事主宰了许多派生的情节，构造了这一部小说。这个故事就像是一个其貌不扬而且品质可疑的鸡蛋，后来孵化成一只色彩斑斓的良种公鸡，它能够在斗鸡场上取胜，能够赢得赌注，而且很可能拥有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多妻，任其挑选取乐，从而洋洋得意--以至于你不相信它是从那么一个缺乏质量的歪歪扭扭的蛋里孵化而出的。
在笔者的童年时代，他常常不能相信一只漂漂亮亮的大公鸡会是由一个那么简单，仅仅由蛋白与蛋黄两部分外加一层薄薄的蛋壳构成的鸡蛋变成的。与大公鸡或者老母鸡相比，蛋，那是多么寒碜、渺小和脆弱呀。
这个故事，也许使你觉得离奇，不可思议，那么，请相信，这一切都是有根有据的。也许你觉得真实，并感受到真实的全部分量与凶险，也许你觉得透不过气来。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告诉你另一方面的真实：请听我说，这不过是一个跟随"布老虎"的雅俗共赏的潮流编撰的故事。作者把这个故事卖给了春风文艺出版社，你又为了解闷而花钱买了它--谢谢你!由于编辑安波舜先生的精明还价，作者将会只能得到你所付的买书码洋的百分之八，然后交税，尽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然后去喝扎啤，度过又一个盛夏，满意于收入的频频提高与生活特别是饮食的大大改善，对改革坚决抱乐观的态度。吃饱喝足，再去构思下一个能吸引你掏钱购买的悲欢离合故事，而不去搭理那些躲在阴暗的角落东拼西凑、断章取义、居心凶险地整作家的黑材料的丑类们。他们已经无能为力，连作家的创收也败坏不了，他们的捣蛋，只能反过来成为作家与作品的"托儿"了。
这些假"斗士"正在为作家提供另外的素材，也许就在下一部小说里，他们将登台表演，协助创收，协助两个效益的都要硬，做出他们的旁人无法替代的特殊贡献。
说的是一九四六年，M省S专区P县迎来了英勇抗日的八路军。解放后不久，P县更名为S市。S市名义上叫做市，实际上贫穷简陋，稀稀落落，破破烂烂。人们那时候是这样形容S市的：一条大街一座楼，
一个警察一个猴，
一骗腿跨过一条河，
一边打屁呲两头!
一条街是指S市府前街，"府前"的意思是说这条路从市政府大门前铺过。一座楼是指法国天主教会的医院二层楼。一个猴是指七七事变日本侵略军占领P县后，日伪当局为了建设"王道乐土"，曾经在P县县城建立了一座动物园，动物园里只有一只猴儿一只狼一只孔雀。其实等到日军投降以后，由于无人有心照料，这一个猴儿连同孔雀与狼也已经寿终正寝，成为历史了。打屁云云，则是言S市之娇小、亲切、纯朴、共享、乡土性、透明度、交流性……俱佳俱全，两头者除泛指两端外，也还实指S市的两个邻乡，东北方向是芋头乡，西南方向是牛头乡，某人在S市放一个屁，连芋头乡与牛头乡也能感受到空气动力的能量--土话叫做"呲"，如用气管子给自行车打气的时候从气嘴上喷出的气然。不须赘叙。
S市的这一条大街向西南方向延伸，在S市区与牛头乡的交界处，是S市市立第一中学与第一中学附属小学。遇到S市开大会，就把众人召集到中学操场。八路军到达的第五天，庆祝S市新生大会就是在这里召开的。话说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下午一点十三分，一辆美式吉普从S市沿府前街向中学开来，在汽车降速快要进校门的一刻，突然从学校大门后边蹿出来两个男孩子，一人持一把手枪，瞄着汽车"砰!砰砰!砰砰砰!"
汽车紧急刹车，前右门打开，跳下了一名年轻敏捷的警卫人员，一下就把两个孩子全都擒获了。
当然两个小孩子拿的是玩具手枪，是木头做的。玩具木制也罢，毕竟对着首长的车子乱瞄乱放是不礼貌乃至不友好的。警卫员大怒，正在恶狠狠地训斥孩子，并追问"手枪"的由来，因为这边农村的孩子玩手枪的并不多。这么一训一追，小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大孩子呆呆地只剩下了翻眼。
首长等得不耐烦，自己开开车门下了车，走向前去，问明情况，不禁哈哈大笑，他亲切地抚摸着小孩子的光脑袋，说："好嘛!愿意学放枪，好!长大了参加八路军嘛!放枪以前要看清楚喽，要知道自己是向着谁放喽，不要乱放喽，不要不分敌我喽，不要拿着枪比划自己人喽，小同志，你说对不对呀?"
小孩子呆在了那里，大孩子好像多少听懂了首长的循循善诱，他低下了头，显出服气与惭愧的神色。
首长催促警卫员快走，并且宽宏地说："小孩子玩嘛，有什么要紧!"
警卫兀自气恼地说："玩也没有这么玩的。看着他是个屁孩子，稍微大两三岁，我非把他带走不可!究竟什么动机，怎么着也得审查审查!"
……聪明的读者也许已经猜到了。这位年轻敏捷的警卫员就是侯志谨，而这两个胆敢向我首长的专车用玩具手枪比划的孩子就是李门与他的弟弟李海。发生这个事件的那一年李门八岁，李海五岁半。
十二年后，李门与侯志谨在火车上相遇，李门早已经忘记了童年时代游戏人生--几乎游戏出娄子来--的往事，而侯志谨，他的出色的记忆力，他对于这件事的深刻印象，他在这一类"问题"上的职业性的敏感，都使他在相遇的第一眼就想起了什么，他盘查了一番，他断定这就是那个企图"暗杀" 首长的小屁孩子。他证实了，他暗自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什么。
但是他感觉讨厌李门。六年的工作，他对于一切不利于首长不尊重首长、首长的车子、首长的秘书、首长的警卫员--也就是他自己--的人和事深恶痛绝。首长的车在公路上行驶，一辆牛车慢悠悠地挡在前面，没有自觉地让开路，他确实是义愤填膺，他认定那个赶车的农民思想有问题，很可能成分也有问题，甚至于历史也有问题，否则怎么可能阻挡日理万机的首长的车子呢?他非常想下车抓住那个农民教训教训他，至少推开车窗呵斥他一顿，但是首长不许，每逢他呵斥了人首长都要批评他，这样他就更憋火。何况这种拿起"手枪"向首长瞄准的家伙呢!
而李门居然还革命革得像真的似的。进学校上课第二天他就被班级政治辅导员指定为临时班长，进校一周，改选学生会的时候，候选人名单里李门的名字赫然在目，他一下子又当了学生会副主席。进校一个月，校团委改选，又是李门，一举成为校团委委员。在提名他做这个做那个候选人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讲什么他是贫农出身，连续四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历任S市中学学生会主席，校团委副书记……更是惹人心烦。
在李门当了这当了那以后，他侯志谨还什么都不是，就是说还是一个"白丁"。小时候他玩过捻陀螺的游戏--"升官图"，陀螺的四面各写有德、才、功、赃四个字，陀螺倒了，一面的字显露了出来，你得到了"德"，就连升三级--可见"德"的优先性那个时候已经被人们普遍认识到了的，或者应该说以德为先晋升官员是我们民族的悠久传统。你得到了"才"，升两级。立一个"功"呢，升一级，就是说实绩并非那么重要。得了"赃"就一败涂地，连降五六级了，可见贪赃枉法是要不得的。陀螺以外有一张载有各种官职名称的图表，你与你的对手各拿一个码子，按照陀螺的显示，晋升或者不晋升或者贬谪你们各自的官职，都反映在码子放置在图表的位置上。连续贬谪的最后结果是出局--罚出场外。这个小小的游戏还真有点意思，局内的最低等叫做"白丁"，就是说什么官也没有，不是处级，当然，也不是科级，也不是股级，连三级副科股级也不是。白丁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惨了。他现在怎么成了白丁了呢?
这使侯志谨很有些坐卧不安，他一度失眠，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找校领导谈谈吧，来到这儿人生地不熟。再说五十年代，一个青年学生成堆的地方，人们不兴谈这些，不像在老单位，那里大家对自己的级别待遇职位都是公开议论和商讨，谁也没有不好意思。可在眼前这种知识分子的酸文假醋的空气下边呢，就不方便说实话了。
与原来的首长说吧，首长已经调到更上一级的领导机关工作去了。与原来的直接顶头上司呢，也不好开口。原来的直接领导--也就是他们的处长，对于他上大学本来就有意见，处长一再劝告他，何必去上那个大学!你看，那么多大人物，有几个是大学里出来的!你不去上大学，你是工农出身的革命干部，你是改造那些知识分子领导那些知识分子的，你吭哧吭哧上了四年大学，你毕业了，你也算知识分子了，你变成了被领导被改造的了，你说你傻不傻!
侯志谨没有听这大实话似的劝告。他自从首长再婚成功幸福以后，他暗中下了决心，他也要跻身知识分子的行列，他也要娶一个文文雅雅漂漂亮亮皮白肉嫩的女大学生作媳妇。他特别喜欢听首长的新夫人说话，过去，他就没有设想过一个人的说话可以这样好听，比鸟叫还好听，比流水还好听，比吹柳叶卷的口哨还好听。特别是那个"您"字，您呀、您哪、您说。还有那个"什么"，家乡管"什么"就叫做"啥"，参加革命以后，知道有的地方说成"嘛"，还有四川人则说成"啥子哟"，真是傻子哟!你听人家新夫人怎么说的，人家说"那个什么"，人家说"什么什么的"，人家说"什么呀"，都说得像唱歌，像演戏，像电影上的人儿……这些逗人痒痒的女大学生啊!
火车上的邂逅使他对冯满满情难自持。他特别欣赏冯满满的那种灵动，那种水一样的目光，那种歌吟一样的语调，那种永远延续，永不呆木的笑容，那种照顾到每一个人的天女散花似的殷勤和友好，那种自由而又自信，大方而又娇媚，活泼而又矜持的举止。他判断，冯满满其实比首长的新夫人水平还要高得多，如果首长夫人做了处长，那么冯满满至少可以做局长。他已经懂这方面的规律，冯满满这样的走到哪里就会在哪里吃得开，走到哪里就会被哪里的领导所喜爱，干脆说，冯满满这样的是谁见了谁爱。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会成为一个比他自己更大的人物。反过来说，如果说他自己又聪明，又有革命资历，又锐意进取，那么他是少不了冯满满的协助的。何况，这里不仅有协助，而且有搂在怀里的舒坦，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这种舒坦，否则他简直要化成一摊稀粥了。
我不能没有冯满满，他告诉自己说。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洞察力与决断性深感满意。
又是李门!竟然是李门博得了冯满满的青睐。
开学才一个月，他竟然看到了李门与冯满满拉着手去大礼堂看苏联电影《蜻蜓姑娘》，天!
这种事态的发展使侯志谨经历了更大的一次精神危机：他的选择究竟是对的么?为什么在K市大学这种鬼地方，像李门这样的乳臭未干的知识分子娃娃竟会这样吃得开呢?而自己在这里，显得年龄又大，说话带口音并因此受到过嘲笑，牙齿发黄，不会打篮、排球，识不好简谱更不用说五线谱，也不像别的同学读过那么多的世界名著--那些学生娃说起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来，就像说他们的爷爷似的……他是不是做了蠢事，误入歧途，自找了麻烦了呢?他是不是应该当机立断，干脆再回警卫处去呢?如果做出这样的决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以及应该遵循什么样的途径呢?
就在这样想来想去把自己想瘦了十二斤，想得颧骨突出了出来的时候，也就是入学的第四个月，情况发生了转机。
先是党的系总支部改选，把他选成了系总支部委员。开了一次分工会，一开头，前任也是当然的现任总支书记，建议他做宣传委员，不知为什么他坚持要做组织委员。为此总支书记似乎对他还有些印象不佳的样子，他也不在乎。什么事情!总支书记才革过几天的命!李门小子三个月前就成了校团委委员了，他现在才开始当什么系总支部的委员!当然党委委员高于团委委员，但是校又高于系，折合起来，他侯志谨也才赶上李门的级别。再不管点组织，究竟学校领导看见他这个年轻的老革命了没有呢?想不想给他以公平的安排呢?如果他继续被冷落下去或者只给他以稀里糊涂的安排，他就不再上这个倒霉的大学了。
事情突然发生了急剧的转变。一个是系总支改选以后不久进行了校党委的改选，而校党委唯一的一个学生委员的原候选人，大学三年级的一位女生--也是保留干部身份的调干生--的家庭出了问题，她的父亲--一位老区来的革命作家、一位反胡风和反右的积极分子，最近被揪了出来也成了"右派"了，她不便继续把校党委委员做下去了。他侯志谨后来居上，成了校党委委员--那当然就比团委委员高多了--的候选人。一个是上级指示，对于大学新生，要进行反右教育与交心、扫"五气"(骄气、娇气、官气、暮气、怨气)补课。政治工作、人事保卫工作的地位一下子抬高了起来，学生中尤其需要政治上强的角色。这样，在当选系总支委员短短二十天以后，他成了校党委组织兼保卫委员，又成了新生"补课"领导小组的成员。他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他成了班上的要人了。连冯满满对他的态度也改变了，一看见他就笑容满面。他想，这才不过刚刚开始呢。
那个年月，大家最重视的就是政治运动，搞起政治运动来很权威，很刺激，很新鲜，很神秘，更是能够决定一个又一个人的吉凶福祸。那个年月常常借用一个教学名词，叫做补课，不是补文化课程，而是补运动，搞起运动来那是真叫认真，把中国几千年来马马虎虎的毛病全改过来了，搞得不彻底就要补课，一次没有补够，再补一次决不含糊。一九五八年新入学的大学生，一九五七年开展反右运动那年，还是中学生，按照中央的政策，中学生只进行正面教育，不搞运动，不划右派分子。但是入学以后，一"验收"(这里又用了一个工业生产的术语)，发现即使是正面教育也没有搞深搞透，没有达到深入人心，把觉悟大大提高一步的要求。另一方面，一九五八年以来，各地区各行业开展的向党交心(自己坦白自己的思想与其他问题)与扫除"五气"的活动，乃是广大人民群众自我教育的一场大战役，也正需要在新生当中展开。终于，经过了学习文件，摸底排队(把学生划分成左、中、右)，选拔积极分子与组成领导班子，最后，在一九五八年末一九五九年初，这一补课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