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十一月，甘为敬正由于太太的出走而狼狈苦恼。他是在一九八一年才经冯满满介绍与专区文工团的一位已经喜涣颂ǖ奈璧秆菰苯峄榈摹Ｋ苈庥谄拮拥南咛酰芤?憾于妻子与他的不能默契。"你到底爱她们还是爱我?"瞧她提的这种低层次问题!只有愚昧的中国妇人才会提出这样愚蠢而且不招人待见的问题，只有彻头彻尾的白痴才会以这种质问的方式去挽回、去争取和保持丈夫对自己的爱。人为什么要自己整自己呢?我在外边搞点名堂，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既没有要和你分手，也没有不把月薪与稿费交给你，你还要我对你怎么个忠实法?歌德、拜伦、普希金、海明威……他们一辈子恋过多少次爱，中国人听到了会不会吓死?与他们相比，中国的男作家艺术家，肯定都是骟净了卵子的。人生不过几十年，我就不能过几天快活的日子?我的前半生苦成了什么样子!我的烈火熊熊的青年时代是在劳改与劳改农场就业当中度过的。我是五十二岁才开始过二十五岁的生活呀!我就不能把过去的损失通过今天的努力把它夺回来?他想到这里，甚至流下了悲哀的泪水。
而当下，最重要的是吃饭。他不敢考虑吃饭的事，因为吃了饭他到哪里去呢?妻子在家的时候，他一心与别的女人花里胡哨，追求数量，有"交"无类。妻子带上五岁的孩子才走了两天，他便知道野花再香也靠不住，更成不了居家过日子的主心骨。里里外外三室一厅，连个人气都没有……他魂不守舍，慌慌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比如说他现在给自己搞什么饭吃?买什么菜?谁来洗菜?炒什么菜?炒得好怎么样?炒得不好怎么样?吃撑死怎么样?不吃这一顿怎么样?没有老婆硬是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这是迫害呀!中国的蠢女人，除了败坏丈夫的情绪消磨丈夫的才气摧毁丈夫的灵感釜底抽薪使丈夫变成与她们一样的傻×以外，她们究竟还能做出什么来呢?与其要老婆，还不如要一个保姆再加一个妓女呢……呵，他总算明白了，在中国只有两类妇女才是对社会有意义的，一个是妓女，一个是保姆……真是警句呀!他一定要把这样的警句写到新作里去，他的新作一定会火火的呀!
回想自己的婚姻，像他这样的名门子弟，少年时代就去过柏林和莫斯科的幸运儿，情场能人，浊世之翩翩佳公子，到处拈花惹草吃豆腐、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攻无不胜、战无不克的福将--居然到头来需要旁人介绍老婆!而且是一个结过一次婚的妇人!只因为她曾经是省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她有一副特别好的身材，那种挺拔，那种曲线，那种一行一止的姿态，那种服装模特儿似的扭动与摇摆……天!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份来了。虽说是满满介绍，他也是一见倾心!现在，却被他气跑了。
他"吃豆腐"的那些女子呢，有的他实际上是看不上的。搂搂摸摸，偷鸡摸狗，作为"战绩"写她一笔或者作为吹牛乃至写作的素材加以积累利用则可，真的结为秦晋，那他其实是受用不了的。有一两个他是看中了，可人家并不想真的嫁给他--特别是在领教了他的虎头蛇尾、色厉内荏、银样蜡枪头功力之后。
功力虽然不逮，自我感觉却一直良好。他现在小有名气，他穿着的都是香港乃至外国名牌，他一边诉苦一边大讲马列主义，八面玲珑，女人更爱。他到处都是胜利的记录，他的豆腐吃得其乐无穷，占便宜没够……
但是今天，在与老婆打得一塌糊涂，从而受到了老婆的出走制裁以后，反思自己的婚姻爱情吃豆腐历史，他才明白，与其说是他到处吃女人的豆腐，不如说是到处都有女人吃他的豆腐。他一直以为在这种风流韵事当中，他是占便宜的一方，一直以为自己搂上了异性就算是捞上了油水。后来才明白，人家也在玩他，在捞他的油水。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五十多岁的人了，刚刚睁开了半个眼睛……女人，我恨你!好!好!好!如果以此为下一部中篇小说的题目，一定能造成轰动!可是……
电话铃响了，响得很急很吵。他明白，是由于太太不在家，家里显得冷清，电话铃声才如此刺激起来。
天可怜见!他希望、他祈祷这电话是太太来的。他估计也差不多。于是他拿起电话，用鼻音很重的哭音叫了一声："喂!"那种痛苦、自责、压抑的音响效果，差点让他自己先感动得哭泣。
"是甘作家吧?"女音，带点目前时兴的新加坡华语味道，柔软而又过分清晰。略略有一点嘶哑，又似乎略略有一点讽刺，是最最性感的那种语音，是在某种最最微妙的情况下才会发出来的声音。谁的声音呢?很熟悉。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是谁来了。
"您是哪一位?"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一阵热流流遍了甘为敬的全身。他几乎是哭出来的："小红，小红，我们这么久没有见过面了!光阴过得真快……"他泣不成声，他黏黏糊糊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我忘记了你，你妈妈让我答应的条件，永远不可以再与你联系，不许见面，不许打电话……五年多了，一千七百多个日夜，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我想你想得好苦……"
对方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使甘为敬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分，作为一个比小红大三十岁的男子，他本来应该更镇静一些的。
……
甘为敬沉默着。忽然，他恍恍惚惚听到一声粗厉的吆喝："你们倒是说话呀……"他吓了一跳。莫非是有人监听?
"小红，我看这个电话不大好……"他不知所云地说。
"不怕，我们讲我们的。"小红几乎可以说是满不在乎。
"你现在……毕业了吧?"
"我早工作了。我现在在《男男女女》杂志当编辑。你读过我们的杂志吧?"
"噢。读过。你们的杂志很现代么，很开放么。你们的主编早就向我约稿了，我太忙了呀，嘿嘿，他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你在他的编辑部，如果他提到这一点，我不是早就给你们稿子了吗……"提到《男男女女》以后，甘为敬的自我感觉立即好了一些。
"好哇，好哇。我就是为了我们的杂志的一篇文章的事，要去看看你呀。"
甘为敬一听，简直要心花怒放了。他知道，现在的一些报刊，有时候为了约到名家的稿子，常常要派遣年轻貌美的女编辑出马，发挥弗洛伊德效应。正在他孤家寡人、百无聊赖之际，老相好、小姑娘冯小红找到门上来了，而且是有求于他……他大笑了起来，声气大变："小红，我到现在连晚饭还没有吃呢?你们这个也来约稿，那个也来约稿，先请一顿饭嘛。你们的刊物赚钱可赚老啦!别那么抠门好不好?你看人家《快乐风》月刊，一见面什么都不说先请众位作者去吃九龙大饭店!这给人什么观感!"
"好吧，吃饭就吃饭。"九龙"可不行。我一个月的交际费才只有一方……大作家，你就不能请我一回么?"
"当然当然，岂止是吃一顿饭呀，为了你我甘愿去赴汤蹈火……"
"得了得了，您请我去"王子"吧，王子比"南方"还便宜一些。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在"王子"潮州餐馆见!"
"不，不，不，我现在有点特殊情况，你知道，后院起火，我太太正在对我进行经济封锁与经济制裁……我下一次……"
"瞧把你给吓的。你来"王子"吧，你交不够的，我给你交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女别三小时，就可以给你一个惊喜!给个惊喜给个惊喜，这种不中不西的屁话居然也流行到文章里头来了……可是今天冯小红真的是给了我大大的惊喜了，她是多么现代、多么自信、多么老练呀!
甘为敬评论旁人的时候，最常说的词就是谁现代还是不现代了。一个女人，能够风风骚骚，媚媚娇娇，而又能够做到召之即来，驱之便去，而且与男人在一起没有那种事事依赖男人的旧意识，例如与男人一起去了餐馆去了娱乐场所，决不处处要男的付账，而是自己抢先把钱包掏出来--这样的女子是何等的现代呀!而一想起我国同胞中的那种既不让摸也不让搓，搞上一回就跟你纠缠一辈子，喝一杯矿泉水也等着你掏人民币的女子，是何等的令人痛心疾首!我们伟大的祖国竟有这样多的不现代也不开化的女子，什么时候才能进入现代化的天堂?能不愤乎?能不慎乎?吾一日三省吾身，三省的节目都是自问：碰到了这种扫帚星似的非现代的女子了没有?遇到这种女子，抱有幻想乎、未能退避三舍乎?汲取教训，下次能够保证不与她们相遇乎?
看来，小红还是可爱的与现代的了。老男少女，据说现在就是时兴这样的搭配呀!女人是愈小愈开胃，男人是愈老愈增税呀!
于是甘为敬转忧为喜，开始了兴致勃勃的穿衣打扮。他穿上了一件在北京秀水东街买的说是意大利造的杏黄色皮夹克，又换上一件在上海买的牛仔裤，往头发里洒了一些男人用香水，又披上了一件旧风衣。风衣大襟上有几块油污--他也不知道吃东西怎么会吃到风衣上去的。但是他想来想去，还是穿风衣潇洒，而他没有第二件风衣……气死人，像他这样的一位有成就有影响的人物，连一件现成的干净的风衣都没有人给他预备好，着实可叹也!好在天黑以后，即使再脏估计问题也不会太大。他还是穿上了风衣，衣扣也不系，似为自己已有的风度而自得，为自己尚没有获得的服务而一肚子不合时宜。
他们在王子饭店吃了潮州菜。冯小红的打扮让甘为敬如痴如醉。冯小红戴一顶绯红色圆软帽，涂口红，穿斜披式针织品上衣，紧身式毛料百褶裙，特别是她的一双红而俏的软羊皮高豄皮鞋，十分抢眼。她的头发呈棕栗色，波浪大花，这使甘为敬大惊，他实在想不起来原来小红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来的了。她天生长成了这种欧罗巴色调的头发了么?要不，她染了头发?五年不见，真是出挑成了一朵春光满溢的玫瑰了。甘为敬尤其注意的是她的眼睛，想五年以前，那眼光十分羞涩，眼帘总是低垂着，当他吻她的时候，她的睫毛抖得是多么厉害呀!而现在，她大睁着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他，打量得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在他说话的时候，小红的眼光专注、深沉、有点令人莫测；而当小红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是多么流动闪烁、表情丰富呀!她说起话来清楚利落，不愧是冯满满的闺女呀!而她的眼睛，似乎表达的是更丰富有趣的意思。甘为敬一见这位"女编辑"就乐得遍体酥麻了。他说：
"上帝对我是太仁慈了。你知道，小红，今天，我本来是不太愉快的--为什么不愉快我就不说了，太太出走了好几天了，我家里连一个雌性的蚊子都没有了，这真是惩罚呀!谁让我这么幸福呢?谁让我这么走运呢?"
"是么?"冯小红把鼻子微微蹙了一下，鼻尖上显出了一点皱纹，那个小鼻子真让甘为敬昏厥。而她的"是--么--"的新加坡电视剧味儿，更是令人融化成果酱糖稀……甘为敬的心狂跳如乱槌击鼓。
"你这样年轻这样美丽，你应该只知道那些光明的美好的东西，你应该尽情地享受青春和爱情。你像一只小鸟，天空是属于你的，你像盛开的鲜花，你有权利获得一切的阳光雨露……"
小红一笑，抬起眼睛去看天花板，冷冷地评论说："太俗了。"
甘为敬连忙又说："与你的见面是上天赐给我的幸福……"
"这就是作家么?说起话来总是那么夸张而又落套。五年以前，我大概是很爱听这样的话的，是不是?那时候人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很傻，是不是?"
"不，我没有说别的，我只是说你太美丽了，你和你妈妈一样美丽，而且，请她原谅我，我要说的是，你比你妈妈更美丽。"
"嗯，"小红拉长了声音回答："是这样。那就谢谢您啦。"
"古人说，"秀色可餐"，你的美丽……"
"这么说，是你要"餐"我啦!我算哪一道菜呢，卤水豆腐?生猛海鲜?烤乳猪还是炸蝎子?"
甘为敬听了反而更加畅快起来，"你这一道菜当然不是凡菜，那是仙肴，那是神之梦，那是最新式最豪华的人生体验，那是幸福的终极关注……"
冯小红嫣然一笑，她说："那就比澳大利亚龙虾是更昂贵啦!"
甘为敬魂飞天外。
"唉呀呀，你这么漂亮的小姐来组稿，让人真是心花怒放!现在的刊物就是精明多了，组稿，至少，你得让作家愉快嘛!我真心相信，女孩儿，这是男人文学灵感的源泉!女人就是天使、安琪儿、维纳斯!女人是噢嗦蜜哟--就是我的太阳!没有女人，哪里还有文学以及艺术!"
"你怎么知道我来组稿?我说我要组稿了么?"
"哈哈。你这可真是欲擒故纵，声东击西了呀!你说了稿子呀，你以为我忘记了吗?你说了稿子我才说让你请客的呀。我不会忘记的，小红!"
小红没有说话，甘为敬觉得是自己的口才已经让小女子倾倒了，便乘胜前进，朗诵了西洋古典爱情诗歌。
我的眼睛和心在拼命打仗，
争夺着怎样把你的容貌分享。
……
眼睛享有你外表的仪态，
我的心呢，占有你内心的爱。这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的几句。还有普希金。
请以薄纱的透明的波浪，
遮上她那颤动的胸脯，
好让她叹息，
她不愿将心事透露……"你这都是作家出版社刚刚出的那本《外国诗歌名篇选读》上收的，我也能背诵许多首呢。"冯小红笑着说。
甘为敬脸红了。
"我去看望邹晓腾的时候，他给我背诵的是《唐诗三百首》上的诗。"女编辑补充说，"什么"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啦，什么"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啦，都是老掉了牙的，太没有新鲜的货色啦……你们可真是难兄难弟。"
甘为敬的脸更红了。把他与土包子邹晓腾相提并论，实属他的奇耻大辱……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说是他准备放一炮，给《男男女女》写一篇关于婚外恋的报告文学。"但是，关于稿费……"
"可以可以，再多一点稿费也没有问题。不过我今天来找你主要不是为了组稿……"
什么?派出这么漂亮的公关小姐，居然不是为了组稿，那是为什么?是要向他借钱?拉他的赞助?求他帮什么人调到G省来?肯定是有求于他呀，否则，这么精心打扮的小姐是不会随便上门的呀!
另一个思路：其实冯小红的到来与《男男女女》无关，她是为了旧情，为了情欲，为了性的需要才来找他的……天!天赐艳福!可，如今的冯小红却又使甘为敬不知为什么有点发怵。
"我的事情，我不打算在这里谈。等饭后，我希望能够到你住的地方去，我们到那儿再谈。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