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许良辰的电话，叶苜蓿并不感到意外。W市的夜幕降临，亚贸大厦内咖啡厅的灯火分外柔美。“苜蓿，这几年过得还好吗？”许良辰放下咖啡杯，有些不自然地寒暄道。
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七年前令自己觉得反胃和肮脏一幕，叶苜蓿不由得嘴角抽动了下，“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苜蓿，你能不能放过南生，我真的很爱他。”
“我放过他？”叶苜蓿冷冷地嘲讽道。
“况且……我和南生这次回W市是为了见他父母商量结婚一事的。”许良辰见叶苜蓿不语，故意用修长的手指撩了撩耳边并不凌乱的发丝。
想起那两个记忆深处慈祥的脸孔，叶苜蓿不是不感到悲凉的。“那祝福你们。”如许良辰所愿，叶苜蓿注意到了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再见。”叶苜蓿迅速丢下这句话就夺门而出，怕晚走一步泪水就要决堤。
苜蓿，对不起……凝视着踉跄离去的身影，许良辰在心里黯然道。七年前已经错了一步，如今也只能继续错下去。因为，对一个人的爱不是说错就能停止的。
叶苜蓿强撑着踏进电梯，还是一个重心不稳便倒了下去。
“醒了？”叶苜蓿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白色，空气中夹杂着药水味，以及苏泽紧皱的眉头。
叶苜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温暖的手掌朝着她的额头覆盖过来，“没什么大碍，你只是太累了。”
“阿泽……”正想说声谢谢，却看见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叶大美人，你终于醒过来了，不然某人就要抓狂了！”蒋杰调皮地眨着眼睛笑道。
程俊不顾苏泽眼里投过来的寒光，附和道：“我看某人已经抓狂了吧！”苏泽是W市中心医院的医生，蒋杰和程俊是他的同事，三人都是C大医学专业毕业，所以对叶苜蓿很是熟悉。想着当年苏泽向自己告白，他们出了不少点子。
“不好意思，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叶苜蓿愧疚地低下头来，歉意道。
待输完液，叶苜蓿准备回公司继续上班，苏泽知道她的倔性子便没说什么，只嘱咐她多注意休息就送她上了车。
“工作别太拼！”
策皇会议室内，新来了一位客人——米唐企业的广告总监。一袭红色大衣的谢谷雨，从容优雅地拿出一份资料递到叶苜蓿面前。
“你好叶总监，这是出席我们公司成立十周年庆典的嘉宾名单。”虽然之前签合同时只打过一次照面，但对于精致的女人，叶苜蓿还是印象深刻的。“谢总监不客气！”
“我们公司米总和唐总都希望庆典当天能够给出席嘉宾赠送一款比较特别的礼物作纪念，叶总监可是策皇的招牌策划师，有什么比较好的想法呢？”
谢谷雨未开口便已是笑意盈盈，话虽说给叶苜蓿听，但眼睛却始终盯着总经理座位上的沈熙勋，明眼人瞧着就知此中颇含一番不寻常的意味。
叶苜蓿打开名单，发现所邀请的嘉宾不外乎是W市各大名企的老总，设计领域的精英及其他领域的佼佼者，甚至W市数位显赫的政要人物也在被邀请之列。当然，作为策皇外聘的MBA精英，沈熙勋的大名也在其中。
“据我了解，11月5日不仅是贵公司上市十周年庆典，还是贵公司米总和唐总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作为设计领域的模范夫妻，那我们不妨邀请出席嘉宾也携带上自己的爱人前来参加庆典，并且赠送由米唐特地为此次庆典设计的限量版情侣手套。”
“叶总监，这个想法太好了。庆典举行的时候也已初冬，手套正是冬季必备品。如果将米唐设计的限量版情侣手套赠送给各位来宾，一来既可显示米唐的专业设计能力，二来又表达了米唐对客户的体贴关怀。”
“情侣手套可以寓意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叶苜蓿补充道，一旁的沈熙勋也眯起冷峻的眸子赞许般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会议开到一半，谢谷雨离开会议室接了一个电话。不到一刻钟，她又返回了会议室，“抱歉，刚一个朋友打来电话，我想由他来设计米唐这次庆典的情侣手套再合适不过了。”
“谢总监推荐的人选，自然没话说。”座上，众人应和道。
“我已经请他过来了，正好也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介绍大家认识下。”
半个小时后，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一袭黑色西装的男人在林婉媃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沈总、叶总监，这是我的朋友，顾南生。”
谢谷雨话未说完，沈熙勋主动上前，友好地伸出手来，“顾大设计师，久仰久仰，您的作品可是世界闻名啊！”
“我不过是个学设计的，倒是沈总的才华着实让人敬佩，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让策皇业绩更上一层楼。”
两人互相客套着，站在一旁的叶苜蓿自会议室的门被推开，看清来人后便慌了神。望着眼前沉稳、客套的男人，她心里一片复杂。这眼前的人怎会变得如此陌生？七年前的他，可是一副让她既发笑又百般无可奈何的脸孔啊。
火那么壮大，水却湮灭它；水那么壮大，土却掩埋它；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人那么壮大，权利、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他。权利、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们。如果不是耳畔的声音尚算熟悉，她真会觉得眼前如此善于交际的男人不是顾南生，她的顾南生还远在墨尔本。原来，时间才是最伟大的雕刻师。这么想着，叶苜蓿不禁变得失落起来。
“这位是策皇的策划总监，叶苜蓿，做过不少优秀案子！”谢谷雨介绍着。
“你好，叶总监。”顾南生温和地笑着伸出手来，叶苜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迟迟没有回应。她溢满雾气的瞳孔空洞得让人不寒而栗，沈熙勋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原来他就是……呵，旧情人碰面，日后多的是好戏。
“我们坐下来谈。”谢谷雨也看出了叶苜蓿的反常，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而邀请顾南生落座。
“南生可是墨尔本的大牌设计师，今后还得麻烦沈总和叶总监多多关照了，米唐的庆典也拜托各位了！”
整个下午，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着，叶苜蓿的心却开了一道口子，听不见会议内容，看不清在场人员，只是一个沦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傍晚，富丽堂皇的W市大酒店，踏入包间后的叶苜蓿还未从回忆里走出来。“叶总监，不舒服吗？”谢谷雨落座后，亲切地拽着她的手问。
“呀，手怎么这么冰？”
叶苜蓿尴尬地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可能衣服穿少了吧。”
“叶总监，晚宴就不用你陪着了，你就提前回去休息下。”沈熙勋望着一旁的顾南生道。谢谷雨也赶忙赔礼：“真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叶总监为庆典的策划方案忙坏了。那沈总，要不咱们改天再聚？”
“没大碍的，谢总监和沈总好好聚聚，请允许我先退场。”叶苜蓿婉拒了谢谷雨的好意，站起身来弯了弯腰，歉意道。
“这么晚坐车也不方便，我有开车来，还是我送叶总监回去吧。我一俗人也不喜欢参加饭局，沈总和谷雨的盛情我领了，改天我做东。”
“那就劳烦顾大设计师了，下次再聚。”沈熙勋上前与顾南生握了握手道别，眸子里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迈出酒店大门，脚步匆忙的叶苜蓿快步下了台阶，站在马路边欲招手拦辆的士，谁料每辆都已有客人。
一束车灯光打过来，叶苜蓿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看清摇下车窗的男人后，她转身向一旁走开。沿着冷清的街道向前走，W市入夜后气温很低，叶苜蓿不禁打了个寒战。身后的车子减慢速度，紧紧跟着她。
“先上车好吗？大晚上的外面冷！”顾南生看见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叶苜蓿，担忧道，声音很是温柔，完全不像下午在会议室那副生疏模样。
叶苜蓿停下脚步来，正想拒绝，不料身后传来一阵喇叭声，后来车辆不满顾南生在半道上停车，阻拦了他们的去路。“上车吧，这里不好停车。”
车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叶苜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顾南生默默地将车内空调调高了几个档。他几次嘴角动了动欲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上你也没吃，一起吃点儿？”看到路边一家粥店时，顾南生将车子停了下来。
“不用了，我还得回家。”
“苜蓿，你……你就这样讨厌见到我吗？”顾南生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
入座后，有热情的服务员持着菜单上前来，“来两份瘦肉皮蛋粥，再来……”
叶苜蓿盯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有对情侣相拥着经过粥店外的玻璃窗。听到顾南生在点单，叶苜蓿回过头来打断道，“一份就够了，我不吃瘦肉皮蛋粥。”
“不……不是，你大学不是最爱……”顾南生惊诧道，他记得大学期间叶苜蓿最爱吃的就是皮蛋瘦肉粥。尤其是冬天，他常常起得早早地去食堂帮她打包，去晚了就没得卖了。每次看她满足地吃完一大杯，顾南生觉得自己再冷起床排队也是值得的。
“人都是会变的，大学喜欢的不代表一辈子都喜欢，你不也一样吗？”叶苜蓿用力压制着心底翻涌上来的潮湿，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有异样。
听出了叶苜蓿话里有话，顾南生想着这七年风还是一样地吹，花还是一样地开，太阳还是一样地升起，可有些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顾南生将头埋进耸立的衣领里，叹息道。
“人总是往高处走的，都过去了不必再提。”叶苜蓿蓦地笑了起来，像是释怀，又像是嘲讽。她终于相信，让人难过的事情，有一天自己会笑着说出来。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回去的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小区门口，叶苜蓿自顾自地解下安全带，没有表情地道了声“谢谢”后推开车门下了车。
“苜……”随之下了车的顾南生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瞥见小区门口突然出现了一抹身影，虽不清晰，但轮廓体型顾南生还是认得的——酒吧那晚带走叶苜蓿并送她回家的男人。
“手机没电了吗？”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语气担忧地问，然后迅速解下自己脖颈上的黑色围巾紧紧地缠绕在叶苜蓿的双肩上。
“你怎么来了？”叶苜蓿看着眼前为自己戴围巾的苏泽，注意到他冻得通红的鼻子，有些心疼，但没来由地觉得不自在，明显感到身后有目光直直盯着她和苏泽的一举一动。
“打你手机一直关机，不放心就过来了。”
越过叶苜蓿的身影，苏泽看见了顾南生，他也认识顾南生，早在C大的时候。见到这个让叶苜蓿日夜牵挂，即使出了国，仍让叶苜蓿无法忘掉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背叛和抛弃了她。
“谢谢你送苜蓿回来。”苏泽主动打招呼道。
叶苜蓿围上了带着苏泽体温的围巾，有了更多的暖意。
目睹了两人如此亲密的举动，便知定不是普通朋友，顾南生心里不由得开始抽痛。
“阿泽，这是我们公司一个庆典方案请的设计师。”听到叶苜蓿这般介绍初恋男友，苏泽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诧，同样惊诧的还有顾南生，他没料到心爱的女生如今对自己比一般人还要陌生。
“你好，顾先生。”苏泽礼貌地伸出手，眼神复杂。
“顾先生，这是我男朋友，苏泽。”没有半点儿停顿，像是相爱多年的恋人般，叶苜蓿极其自然地向顾南生介绍苏泽。
男朋友？
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顾南生如同被雷劈，木然愣在了原地。原本英俊的侧脸，在凉如水的黑夜倒影里，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如果不是听到曾同在墨尔本进修过的学妹谢谷雨说正在和策皇合作，如果不是因为提前打听到叶苜蓿在策皇工作，顾南生也不会在谢谷雨邀请他担任庆典赠品设计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更不会迫不及待地赶去策皇会议室。
寂静的小区门口，只剩他一个人伫立着，孤单的身影被寒冷的夜色拉得好长好长。目睹着相拥的两人一同迈入小区，一同上了电梯，四楼某个房间的灯亮起，窗帘被拉上……
蓦然间，顾南生才发现，原来，他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只是为了让周遭的人对他满意而已。为了赢得人生的成功，为了博得他人的赞许与微笑，他不惜放弃了深爱的女人，与自己不爱的女人出国熬了七年，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中。走到最后才忽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顾南生，你能比过我？你连出国留学的资格都没有！”
在C大时，面对同班同学的叫嚣与嘲讽，顾南生不甘心。他不愿被踩在脚下，他不相信凭借努力比不过家世显赫的同学。是这样吗，一步一步想要出人头地，自己的人生才错乱到如此地步？
叶苜蓿，如果当初我能坚定地和你在一起，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你会不会也有千言万语，深埋在隔离了七年的岁月里？我知道假设是一种愚昧，但这一生容我自欺一回。
“苜蓿，如果我说我还爱着你，你会相信吗？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关了灯的寂静房间内，黑夜暗自流淌。苏泽向乳白色薄纱倾泻的窗边走去，发现楼下那抹孤单身影依然伫立在原地。
“他还在。”回头瞥见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抱枕一言不发的叶苜蓿，苏泽道。
“对不起。”她缓缓地开口，掩饰不住地哽咽。想着眼前这个陪伴了自己七年的男人，叶苜蓿心里变得愈加难受起来。
“不用跟我说抱歉，我尊重你的每一个决定，只要你幸福。但，我也不会放弃任何能够让你幸福的机会。”看着哭成泪人的女人，苏泽坚定地说道。
十年了，喜欢她十年了。那么深刻地喜欢着，爱着一个人，总好过麻木一生，不与任何人擦出火花。爱过、温暖过、幸福过，即使没有被爱着的人真心爱过，遗憾中还是有甜蜜，还是有快乐的。毕竟，爱情不一定是两个人的事情。
那是在C大的迎新晚会上，因为顾着画一幅风景画姗姗来迟的苏泽，赶到礼堂的时候已可说是座无虚席。四处望去，一排排寻找，终于看到最后一排有个空位置。
“同学，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吗？”
戴着粉红耳塞的叶苜蓿一边看着小说，一边听着MP3，没有听见有人问自己。
“同学，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吗？”苏泽捺着性子继续询问，不料女生做贼般突然将小说收起迅速藏至身后，抬头对上苏泽陌生的目光。“晕，吓我跳。”
“不会以为我是辅导员吧？哈哈……都大学了怎么还跟高中生似的。”苏泽笑了起来。
叶苜蓿并未理会，重新拿出小说继续埋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没过几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对身边的男生道：“这个位置有人，你找别的位置吧。”
“哦……”苏泽失望地应了声，却并未离开。因为他注意到女生看的小说居然是自己最喜欢的《倚天屠龙记》。“怪不得图书馆借不到，原来……”
“同学，你也喜欢看金庸啊？”苏泽自顾自地在女生旁边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说了这位置有人，你……”
“这样吧，你把小说借我，我位置让给你。”
“不好意思，小说是我先借的，位置是我先占的。”叶苜蓿瞪着有些怒气的眸子，不满地盯着身边讨厌的男生。她慌张藏起小说的姿势，她生气时噘嘴的模样，苏泽看得入了神，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心动。
那些偷偷爱着叶苜蓿的时光，是苏泽这些年来一个人的成长，一个人完整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