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干什么,这上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如果有什么想要抗议的,在法庭说,当着法官的面说——”
常心伸手将他桌上的文件悉数推到地上,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李哲。她何尝不知道在法庭应诉,她只是想激怒李哲,看一看他为了另一个人气急败坏的模样。
她恨恨地说:“她回来干什么?不是要钱,就是要房子。我告诉你,我不给!”
“给不给,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法律说了算。”李哲不疾不缓地说。
她的力气像打在棉花上,得不到半分回应。
李哲想起第一次见到常心的时候,她分明就是一个被家人宠坏的孩子,外形活泼可爱似安琪儿,性格却霸道任性,和他见面的第一次便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一道伤口。
“哼!”常心冷笑起来,“别拿什么法律来压我,你们就是狼狈为奸!”
饶是李哲如此好脾气,也忍不住变了颜色,他低沉的声音透着怒意,手指着门口:“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你什么都帮她,你知不知道,六年后她回来是什么样子?”常心讥讽地笑,“我保证你听了会……”
“出去。”李哲再一次,冷冷说道,“你再不出去,我就让人请你出去。”
常心讥讽地笑了:“你不想听,是因为你根本不敢知道她这六年来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好吧,我保证你知道的那一天,你会后悔,你会后悔现在这么帮常笑!”
“后不后悔,那是我的事!”李哲说。
常心的一番话并没有影响李哲的心情,也不能阻止起诉的进度。而令他感到窒息的是婚期在晨光晚露中一天天接近,所有抗拒的字眼仅在他脑海里回荡,他无法说出口。常笑说得对,他一直都是一个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人,曾经和现在都是如此。
很快就到了星期六,他和常笑约定的时间。一大早,江微就拿着一袋喜糖对他说:“我哥叫我们过去吃饭,顺便把喜糖带给他,你和我一起吧!”
他想找个理由拒绝,可在江微期待的眼神下,他内心挣扎几下,还是点点头。他想,也许一顿饭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下午,等到下午他再抽身离去。
亲人相见难免唠叨家常,江微和大嫂一起絮絮叨叨,江淮在厨房里忙碌,龙凤胎在屋里砌积木。大嫂和江微聊天的内容李哲插不上嘴,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俩孩子将一堆花花绿绿的积木堆成形状各异的房子、动物,然后推翻重来。
他和江微因为江淮的一件官司而认识,而他对江微的感觉是在两个孩子降生的那一刻萌芽的,她对家人的守护令他动容,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牵起她的手。
时间就在琐碎的家常细语、孩子的嬉戏欢闹、厨房里被热情翻炒的家常菜中溜走,直到晌午开饭。这样的烟火生活,是他曾经的向往也是未来生活的写照,但他的一生,真的会遵循这条既定线路,一直走下去吗?为什么当他看到未来一切看似圆满的生活,心里却始终有个缺口,空空地透着凉意?
一顿饭还未吃完,便有人来敲门,是大嫂约的人前来家中打麻将,李哲被推搡着上阵。
这麻将可是最消磨光阴之物,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李哲频频地看墙上的挂钟,手中的牌也是打得七零八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你怎么回事啊?”江微和牌的时候,悄声问他。
“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先去处理一下。”李哲说。
他一走,打牌的人就不够了,大嫂不满地说:“你们律师一天就那么忙,周末都不让人休息?”李哲笑笑,也不解释太多。
在车上李哲拿起电话,一个未接来电也无。她毫不在意李哲是否会去,反正几年的时光都是这么过来的,当一个人已经习惯孤独,她便不会奢望生活出现惊喜。
他拿起电话,拨通常笑的号码:“你们在哪里?”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常笑轻描淡写地说。
他继续追问:“你们到底在哪?”
“幼儿园。”说完她挂断电话。
李哲到达幼儿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天色渐晚,再过几个小时城市的一天又会宣告结束。也难怪她会生气,幼儿园在这个时候都差不多放学了,希望他能够赶得上今天最末尾的课程。
他推开幼儿园铁门,如果不是童趣盎然的墙壁和四处摆放的可爱物件,他真怀疑自己进错了门。这里太安静了,没有小朋友的喧嚣,没有老师的叮咛细语,难道他已经来晚了,她们已经回家了吗?
他一间一间教室地找过去,他看到了她们——只有她和粒粒在教室里,他走了进去。
小女孩粒粒正低着头用一支笔蘸上颜料,细心地涂抹着画纸,常笑坐在她的身边,温柔地看着小女孩。
他脚步的声音很轻,怕惊动了教室里专心致志的两个人。粒粒听到声响,抬头望了他一眼,又继续手上的画。他蹲下身,很自然地开口:“我帮你,好不好?”
她没有看他,很沉默地摇摇头。
李哲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这里静得他都不敢大声喘气,他看到女孩正好涂抹完笔上的颜料,于是将颜料盘递上去,小心翼翼地,带着讨好的笑容。
粒粒尖叫一声,将颜料盘打翻在地,然后一头扎进常笑怀里,戒备而警觉地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这孩子的面容,羊脂白玉一般的柔嫩皮肤,乌黑的头发,俊秀的轮廓,她的脸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这张脸庞的熟悉感觉令他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感情。
“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想把颜料给你。”常笑轻柔的声音,抚慰了小女孩的恐惧。
“笑笑,我不认识他。”小女孩不满地嘟起嘴。
“没关系,以后就慢慢认识了。”
“是吗?”粒粒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带着犹疑。
“她多大了?”李哲问,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这样的个子好像稍微显得矮了一点。
“六岁。”常笑说。粒粒看了一眼常笑,没有说话。
“我先出去和叔叔说会儿话好不好?”常笑说。
粒粒点点头。
站在走廊外,常笑述说着关于粒粒的事情:“她生下来,便没有父亲的陪伴。两个未婚女人带着孩子,生活总是很艰难的。于是我们一直对外宣称,她是我的侄女,所以她叫我和唐柯都是姑姑,有时候也叫名字。”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李哲问。
“难与不难,生活总得过呗。”常笑轻描淡写地说。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便概括了这几年来她的生活。站在时间的彼端,才可以对曾经的岁月一笑而过。但只有亲身走过的人才知道,她是如何艰难,艰难地一步步向前。
“她慢慢长大了,也像其他单亲家庭的小孩一样,经常问她的爸爸在哪里。我说她的爸爸在中国,于是我们就带着她回国了。她的性格很孤僻,不太喜欢与人交流;很好强,喜欢与人争斗;也很执拗,认定的事情便会坚持到底。你看就是这一幅画,其他小朋友都画好了,可是她,画了三天……我竭尽所能,给她一切的物质保证,可我始终无法带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
常笑的声音有些哽咽,眼泪悄然聚集,濡湿她的睫毛。
这是相逢以来李哲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他很想为她抹去,可是,他不能。时间如同一道沟壑,已经将他和她分隔在两端。
他只有看着她的眼泪滑落,蒸发在空气里。
常笑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她用手擦擦眼角未干的泪痕,笑着说:“你看我怎么在你面前哭了起来,咱们进去吧!”
前一分钟,粒粒还在专心地涂抹着颜料,看到他们进来,她突然将画抓在手里揉成一团,常笑赶紧拦下来,一阵好说歹说才劝住她:“好好地,又发什么脾气。”
她小心翼翼地展平揉成一团的画纸,这幅图画已经成形——欢乐的游乐园里,许多大人带着小朋友尽情地玩耍,而欢笑的他们旁边,有一个小女孩,她的表情好像很不开心,身边还有散落的圆点。孩子的画,很是稚嫩和笨拙,看得出来旁边这个女孩,是她后来才加上去的,还只是单调的线条,没有涂上颜色。也许在她画了之后又觉得不满意,所以想要将画毁掉。
“粒粒,这些小圆点是什么啊?”常笑耐心地问。
“是她的眼泪。”粒粒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别人都有父母陪着玩,她没有,所以她哭了。”
李哲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汩汩地流出苦涩的汁液。他太过于明白这种感觉。父亲长年累月在外,带他去玩耍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七岁时父亲带他游乐场,他只敢尝试一些温和的游乐设施,过山车上少男少女的尖叫撩拨得他的心痒痒,但他胆小畏惧,始终不敢勇敢迈出一步。那次他玩得很开心,走的时候也相当依依不舍,他想,下次吧,下次他一定有机会征服那些刺激游戏。
可他没有想到,没有下次了,他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因为意外身亡,母亲支撑整个家庭,家庭琐事、繁忙的工作令她应顾不暇,根本没有多余心思再去照顾李哲的其他事情。父爱缺失的痛伴随着他以后的成长。没有想到他在异国他乡的血脉,比他更早地品尝到苦涩。这是不是一种命运的轮回?
他蹲下身,对粒粒说:“明天叔叔就带你去游乐场。”
回去的路上,粒粒问常笑:“姑姑,你怎么把我的年龄说错了,我今年明明是五岁,还没到六岁呢!”
“哦,”常笑笑一笑说,“姑姑给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