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永远记得那一天,那一天的夕阳,那一天的谈话,那一天的所有细节。
那一天,他从有双亲变为了只有单亲。
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父亲出事那一天,他正在同学家里写作业。那天的作业很少也不复杂,他很快写完,之后感到无所事事,于是就盯着窗外的夕阳。太阳慢慢地落下地平线,在最后时刻大放异彩,周围的云朵被照射得绚烂非常,天空也慢慢从天蓝到浅蓝、深蓝、墨蓝……原来蓝色也有这么多种,李哲感叹。
也许是那之后的很多年,他再没有当天的那种心情看夕阳,所以才对那一天的天空的颜色记忆深刻。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每天他都喜欢在外面逗留许久,就是不愿意起身回家。
“怎么,你作业做完了?”同学敲敲他的桌子。
“哦,还没有。”他收回视线,撒了一个小谎,继续装模作样地埋首于课本中,他舍不得离开同学家。过不了多久,同学的父母下班回家了。李哲每天都会听到类似的话题:
“今天杀鱼那个师傅真的不耿直,连鱼腮都没抠!白菜倒还便宜,才五毛一斤……”是同学母亲的声音,喋喋不休,“咱大姨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哎哟喂那孩子长得可真是……”
同学父亲梦呓似地回了一句:“昨晚上的水煮肉片好像不够味啊!你明晓得我喜欢吃辣还舍不得多放点辣椒!”
同学母亲剜了他一眼:“就晓得吃和提意见,你自己去煮啊!”
“我啥事都做完了还娶你这娘们来干什么?”
……
夫妻俩从进屋就开始闲话家常,你一言我一句,偶尔还会吵上几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继续。同学不耐地皱皱眉头,虽然已经习惯了父母这样的拌嘴,但始终觉得有同学在这里有碍面子。李哲倒是很羡慕他,羡慕他家里有这么多的生活气息,就连同学父母的争吵,也成为他羡慕的内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家里就总是一片沉寂。他的父亲是一名船员,经常出差在外。即使父亲在家,他的父母之间相处的态度也绝对冷清,他们既不吵架也不会大动干戈,彼此看见也是简单的“嗯”“哦”了事。母亲的寡言带着一种认命的沉默,她把一切琐碎杂事都安排妥当,不想与任何人多作交流,包括她的丈夫和儿子。
父亲由于工作原因在家时间很少,在家的时候会带他出去玩,虽然次数屈指可数,但比起母亲的冷淡,父亲的温暖更多。只有他和母亲相处的日子里,李哲不喜欢家,他宁愿放学之后赖在同学家。他喜欢同学家食物的鲜香气味,吵吵闹闹的家常氛围。
每天的这个时段,同学的外婆都会给他们送上一盘点心,有时候是糯米丸子,有时候是南瓜饼,而今天则是水晶桂花糕,晶莹剔透,光是看就让人觉得美不胜收。这时候是李哲最快乐的时候。
水晶桂花糕很甜,不过他还喜欢蘸着糖吃,这是他的坏习惯,很多东西都嫌不够甜,喜欢加很多糖。李哲拿起一块水晶桂花糕蘸着糖塞进嘴里,在他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同学的妈妈急匆匆跑来,抓起他的胳膊对他说:“你妈打电话叫你赶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阿姨?”李哲嘴里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问。
“听说是你爸……”
“我爸怎么了?”李哲支支吾吾地问。
“你爸……唉……”同学母亲只有叹息,不忍说下去。
李哲嘴里还含着一口点心,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卡得他眼睛发白。他手里的半块水晶桂花糕滚落下地,沾得他一身星星点点的糖屑,只听见同学的外婆在他身后颤声地说道:“这么小,真是造孽哦……”
他仓皇跑回家中,面对生命中突然降临的噩耗。
父亲一生都与海和船打交道,没想到生命也是消失在海上。常年在海里拼搏的汉子,对于眼前突如其来的风浪有着过低的预估,在他拼命想要稳定船只移动的方向时,却被巨风吹落的一根桅杆砸中了后脑勺,他当场倒在船上。
这是李哲第一次见证亲人的离去,在见到父亲蒙着白布的尸体的那一刻,他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种剜心之痛,他小小身躯承受得如此之艰苦。
在父亲走之后的三个月里,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即使勉强睡着也会从噩梦中惊醒。他宁愿这一切是梦,是噩梦,可挂在墙上父亲的遗照告诉他,这是事实。
母亲虽然平时与父亲关系冷淡,但毕竟相处多年,没有爱情的激情也有亲情的依赖,突然之间一家三口格局被硬生生破坏,带给她的也是无止境的伤和痛。那段时间,她和李哲相对饮泣,共同的伤痛让李哲和母亲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悲痛的眼泪流尽之后,他们还是共同面对新的一天。当失去变成一种习惯,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了。母亲首先从颓废消沉中坚强起来,她是医院的内科主治医师,这世界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她去医治,有那么多手术等待她做,忙碌的工作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
她的精力有限,顾得了工作,便顾不了李哲。两个人的生活平静向前,只是李哲的学习和心理变化她无暇顾及,李哲学习成绩好与坏,她也没有时间去注意。
只有李哲一个人,延续了对父亲的怀念,经历此事,他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渴望母亲的关切,对她的态度也有些淡淡的。他恨她以前对父亲的冷淡,也恨她如今日复一日的忙碌。无处诉说的日子里,他养了一盆仙人球,这是不需要太多爱和关怀的植物,一点水和阳光,它便可以坚强生长。
也有好心的亲戚和朋友提出来愿意资助他们这一对孤儿寡母,可是坚强的母亲,拒绝一切好意,独自支撑家庭。过度的劳累使她偶尔也会有精神恍惚的时候,而最严重的一次竟然是将李哲遗留在车站里。
那一次,他和母亲去车站接母亲一个多年未见的同窗好友,在好友来到之后,母亲和她边走路边交谈,竟然忘记还等在原地的李哲。他等了许久都不见母亲归来,车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乘客,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觉得惶恐,他不敢大声呼喊,不敢四处走动寻找母亲。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认为母亲是故意的,但心底的直觉又告诉他不会的,母亲不会将他丢弃不管。时间过去了四个小时,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那时候的通信工具还不如现在这样普及,他只有等在原地。
除了等,还是等。在焦急、惶恐、无助、悲伤等情绪一起快要将他击倒的时候,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带着颤抖的不确定:“李哲!”
此刻传入李哲耳朵里的母亲的声音,犹如天籁。他奔向那个他等了几个小时的身影,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多么干燥的手感和熟悉的温暖。他忐忑了几个小时的心,终于归位。
在与母亲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发现母亲头上有一根白丝闪现。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母亲也许并不像她表面呈现的那么坚强。父亲的去世,她也是悲伤的,只是生活重担压得她没有多余的心思日日沉浸于悲伤的情绪中。
李哲不得不承认,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在意他的人,如果连她也放弃他,那么他真的与孤儿无异。亲情对他来说虽然淡薄,可他依然珍惜。
一年之后,家里宾客造访次数开始增多,大都避讳李哲,拉着母亲在一旁小声地絮絮叨叨。母亲既不点头也不发表反对意见,每次都平静听完然后有礼地送客出门。李哲隐约地感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
母亲并不为谁所动,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李哲不知道,就连母亲的父母也不知道。母亲的世界,似乎总对他们保持着神秘色彩。李哲只有从亲戚破碎的交谈和一些老照片中窥探出母亲曾经的过往。
年轻时候的母亲很漂亮,“方文静”三个字在她所就读的大学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校花头衔从她进校到毕业,一直跟随着她,可见她当时的风华绝代。她和一个青年才俊一见钟情,彼此爱得轰轰烈烈,高调宣扬。眼看结婚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两人也算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当时的母亲,享受着公主一般的骄傲和荣宠。
没想到后来,母亲忽然与青年才俊挥泪分手,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旅途。母亲匆匆选择与李哲父亲在一起,恋爱仓促,婚结得仓促,就连生下李哲,也是一件仓促的事。母亲的命运由此发生重大转折。
她的人生,青春年华的高调与中年时期的沉寂默然,形成强烈的对比。
外公外婆一直视母亲为今生最大的骄傲,谁想到她竟然会匆匆嫁给一个船员,令他们大感失望。李哲没有遗传到母亲的美貌和风姿,眉眼虽然清秀但眼神里透着一股木然,性格忠厚有余但聪慧不足,读书刻苦上进,成绩突出,小小年纪已经很懂事。
但任他再多努力,外公外婆的评语只是“太过于听话的孩子,没有一点自己的个性,比起文静小时候的聪明可人劲,差了不知道有几千里”。
外公外婆不喜欢李哲,他们从不隐藏他们的情绪。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突然下嫁给李哲的父亲,已经是老两口的心结,如今李父的意外身亡,他们认为女儿改嫁也是理所应当。三十些许的母亲虽然染上了一些岁月风霜,却更添成熟韵味,于是一些热心人士和她的父母忙不迭地给她介绍对象,操持第二春的到来。
母亲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她看人的时候,永远都带着研究的神情,似笑非笑,很是有一种动人的韵味。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攻克她的堡垒,日子久了,追逐者开始减少,她也不管不顾,过得清心寡欲,悠然自得。
各种各样的非议声,似嗡嗡蚊蝇,经常会围绕在她的身边。
“哟,真是看不出来,方文静还是贞节烈女。”
“什么贞节烈女,我看八成是有病吧?”
“呵,干脆给她送一块贞节牌匾。”
……
再难听的话,到了母亲耳里,母亲全都一笑置之,皆化为云烟。闲言碎语,只要你不理会,自然也就淡了。
但外公外婆开始着急起来,他们不想女儿就这样孑然一生地虚度光阴埋葬余生,于是在李父去世第二年的除夕之夜,趁着一家人团圆的和谐气氛,老两口向女儿表达了意愿。
没想到母亲竟然不顾外公外婆好意,双方话不投机开始争吵起来。争执中外公外婆隐约有些明白母亲不愿意改嫁的原因,不是为李父,不是为李哲,不是为忠贞和守节,而是为了自己的执念。
一直以来以母亲为骄傲、百般宠爱母亲的外公,第一次对着固执的她扬起巴掌。
是除夕了,外面放起了辞旧迎新的烟花,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灿烂绽放,七彩的金色丝雨在天空中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在这一片极致的喧嚣中,李哲突然觉得孤独,他的心亮得跟明镜似的,父亲匆匆离去,母亲只是执着于自己的心意,外公外婆从来视他为累赘。都说他听话恭敬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即使他讲出来,有谁会在乎?
一双手轻轻扶在李哲肩上,不用回头李哲也知道,是他的母亲。她对他再不喜欢,他毕竟是她的生命延续,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液,李哲也知道,如果说这世上尚还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感受,那只有他的母亲了。
“李哲,”母亲抚摸上他的发,温柔得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别扭地站着。
“如果妈妈要带你去一个新地方,你愿不愿意?”母亲问道。
在李哲还未开口表达意见的时候,母亲继续说道:“其实,你没有选择余地。当然,其实我也没有。”
除夕的烟花,在升到空中一瞬间的光华之后便开始灰飞烟灭,刚才灿烂到极致,此刻却纷纷消失。
母亲在烟花的纷落里,带着迷茫和期待,笑了。